本研究关注的是一类语言范畴——传信范畴(evidentiality),主要看它在现代汉语中的表现形式,以及它在语言使用中和相关语言范畴的互动关联。传信范畴反映了说话人对所言信息现实依据的关心,比如信息的来源和信息的获取方式,有时也会暗含说话人对所言信息可靠性的确认程度。例如下面五例Wintu语的例子:
(1) upa-be·‘he is chopping wood(if I see or have seen him)’: VISUAL(我亲眼看见他在伐木)(视觉感知)
(2) upa-nt h e· ‘he is chopping wood(if I hear him or if a chip flies off and hits me)’: NON-VISUAL SENSORY
(我听见他在伐木,或者有木屑飞起来砸到我使我知道他在伐木)
(非视觉感知)
(3) upa-re· ‘he is chopping wood(I have gone to his cabin,find him absent and his axe is gone)’: INFERRED
(我推测他在伐木,因为我去了他屋里,他和他的斧子都不在)(推断)
(4) upa-ʔel· ‘he is chopping wood(if I know that he has a job chopping wood every day at this hour,that he is a dependable employee,and,perhaps,that he is not in his cabin)’: ASSUMED(EXPERIENTIAL)
(根据我的经验我认为他正在伐木,因为他现在不在屋里,而我知道他每天这个时间都在伐木,并且他是个可靠、守时的伐木工人)(凭经验判定)
(5) upa-ke· ‘he is chopping wood(I know from hearsay)’: REPORTED
(我听说他在伐木)(传闻)
(转引自Aikhenvald 2004∶60)上述例(1)到例(5)表达的是相同的命题意义“他在伐木”。但是根据这一信息的来源和获取方式的不同,说该语言的人在言语交际中需要采取不同的语法形态标记,来传达具有相同命题意义的信息中所暗含的不同传信意义,比如是亲见、耳闻、推断、猜测,还是传闻。一般认为,按照这个顺序,说话人对该信息可靠性的确认度是逐步降低的。
传信范畴是具有语言普遍性的语义范畴。该范畴在各种语言中的表现形式各不相同。像Wintu语,它有专门的语法化了的形态标记来表达传信意义;而像汉语,该范畴还没有成为语法范畴,没有专门的语法形态标记来负载传信功能,更多的是通过其他语言手段(比如词汇、短语等)来表达传信范畴的意义。例如:
(6) 据说 ,纳西族举行火把节是为了纪念一位拯救过他们的天神。(CCL)
(7)人说这是今年世界上最时兴的发式。(王朔《过把瘾就死》)
(8)你爸这会儿 应该 起床刷牙洗脸 了 ,可怎么没人呐?(电视剧《我爱我家》)
上面这三例汉语的例子都是用词汇或者固化的结构来表达传信意义。前两例表示引述类的传信意义,其中例(6)中的“据说”也可以换用“听说”,但是作为传信范畴的成员,它们在句法、语义以及传信功能上有何差异,这是值得讨论的问题;例(7)中“人说”是一个固化结构,它作为传信语又是如何演变而来的,这涉及汉语传信语的由来问题;例(8)是借用认识情态词“应该”来表达推测类的传信意义,但是该传信意义的表达是需要“应该”与体貌范畴“了”配合使用来实现的,因为单独使用“应该”还可以表道义情态。上述有关汉语传信范畴的这些问题和现象在本书的不同章节中都会逐一涉及。
本研究的目标有二,一是勾勒出汉语传信范畴可能的重要表达手段,这样不仅可以比较相同传信意义类型下不同表达手段的差别,还可以发现相同表达手段中不同成员之间传信功能的差异。前者比如,同是引述类传信表达,词汇手段“听说/据说”和话语表达方式“引语”之间就有不同;后者比如,都是通过词汇手段来表达引述类的传信范畴,但“听说”和“据说”在具体的语言使用中会有很多不同之处。这些内容在下面不同的章节都有所讨论。对语言范畴的这种关注,正如高名凯(1948)所言:
研究语法,一方面固然应当注意语法形式所表达的语法意义,但最重要的还是看,到底哪一些意义在我们所研究的语言之中有其语法形式的表现,而看这些意义到底有多少语法形式去表达。
(《高名凯文选》,第4页)
高先生的上述论述是针对语法范畴的一般研究方法而言的。虽然传信范畴还没有真正成为汉语的语法范畴,但是从范畴的意义出发观察各种不同的语言表达形式,是研究语言共性与个性的很好途径。
本研究的目标之二是强调在功能语言学视野下来看语言范畴之间的互动。“功能”和“互动”是本研究的关键词。我们的研究从语言范畴的功能出发,会涉及传信范畴与各种重要的语言范畴之间的互动关联,比如人称、体貌和情态等。这主要是因为,在言语交际中,汉语的一些传信语或传信策略是需要配合体貌和人称等相关语言范畴来表达传信功能的。而这些相关的语言范畴都是语言学研究的热门话题,要从这些范畴的已有研究中找到合适的切入点配合汉语传信范畴的探讨,是本研究的重要目标。在我们看来,任何语言范畴的研究都不是孤立的,都不能拘泥于研究对象本身,还要看它与其他相关范畴的关联,只有在互动联系中才能更好地认清语言范畴本身的性质。正因如此,我们将会把传信范畴与其他相关语言范畴相结合的研究思路贯穿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