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耀基于他2011年的北大博士论文而扩展撰写的专著《功能语言学视野下的现代汉语传信范畴研究》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实在是可喜可贺。我曾经部分参与指导作为这部著作前身的博士论文的研究,对作者的写作过程以及本书的内容都比较了解,认为本书视野开阔,材料翔实,对现代汉语传信范畴的语法和语用功能的研究都多有独到见解,因此一直在期待着本书的出版。
《功能语言学视野下的现代汉语传信范畴研究》(以下简称《传信范畴研究》)专注于语言的认识(epistemic)范畴中有关信息的来源和获取方式的表达。认识范畴是现当代功能语言学中的一个重要研究领域,其研究视点和观念几十年来呈现出从聚焦狭义认识范畴到广义认识范畴的转变过程。早期的研究主要偏重于这方面有丰富形态表达范畴的语言[例如北加州的印第安语Patwin,Wintu等,参看Chafe and Nichols(1986)所收论文] ,后来扩大到对有一般形态表达的语言(如英语),甚至缺乏形态表达的语言(如汉语)的研究。另外一个研究发展路径是从静态的形态学、词法、句法的研究到交际社会互动的研究(例如Fox 2001,Heritage 2012等) 。乐耀的研究具备功能语言学的宏观视野,又立足于汉语这样的形态缺乏的语言,可以说是和国际语言学研究的发展方向密切接轨的。
《传信范畴研究》的第一个显著特点是理论起点较高。从博士论文研究、海外访学到参加工作后的后续研究,乐耀一直密切关注国内外传信及认识范畴方面的研究,在这个过程中掌握了大量的文献。这一点在第2、第3和第11章都能充分表现出来。更重要的是,乐耀也努力通过基于汉语的研究尝试在语言学理论上做出自己的贡献。例如在系统地梳理了各家之言之后,他对传信的核心义和引申义做出了区分,提出作为一个范畴,传信的核心意义是表达所言信息的来源和获取方式,而一般所强调的“可靠度”只是传信范畴暗含的引申义。这种区分是一个很有理论意义的尝试。
《传信范畴研究》的第二个比较显著的特点是以开放的态度考察汉语传信范畴中各种类型的表达手段及其相互关系。乐耀特别提出两个范畴来统括它们:(1)“传信语”,即具体词汇手段,主要包括与“说”有关的四种传信语串、认识情态词以及引语标记语等;(2)“传信策略”,包括人称、体貌、情态甚至话题等。本书还特别注重这些传信范畴之间的相互关联,而不是把它们当作孤立的方面来对待。在同一部著述中能够把传信的多种手段和范畴(策略)统一考察,这对于开阔我们的语言学研究的一般思路也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本书另一个值得称道的地方是利用大量的自然口语和书面语(语料库)及统计材料来研究传信的实际运用,而不是仅凭语感来做理论上的推论。多种类型的篇章语料的引入带来了两个值得关注的良好效应。第一是语体的视角。书中不少地方借助于语体的观念发现了一些值得深入思考的现象。例如第5章(5.3.2;5.4.1)有关“听说”(以及“据说”)的口语性动因的讨论,第9章(9.3)关于引导句在不同语体中以及由其句法位置的差异所带来的传信程度差异的讨论尤有价值,方法上更具创新性。第二,关注互动性较强的口语材料更是给传信研究带来了令人瞩目的突破。这一点主要体现在第10章关于传信与会话中其他因素的关系的讨论,亦即传信、话题和话主三方面的互动。乐耀提出:“传信范畴乃至其他语言范畴意义的表达,不只在于当前说话人,不只在于对方听话人,也不只在于说出来的话语中,而在于整个交际过程中。”(176页)这种严格基于交际互动过程的观念及解释各种不同类型的范畴(如说话角色-人称、传信-语用范畴和话题组织-话语活动)之间关系的能力,代表了今后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研究方向,自然也是和国际上方兴未艾的互动语言学的思路高度一致的。
最后想强调的一点是,除了对语料的大量占有及系统利用统计数据之外,本书还体现了乐耀对研究方法的其他方面的重视。这方面例证很多。例如前面提到的对范畴和“可靠度”的区别,对传信语(专职、典型传信语)与策略(兼职、非典型传信语)的区别等。作者还提出了可信度的意义的具体句法判断标准(例如可否有谓语功能、否定可能等)。这些都有利于增强本书的说服力。
如前所述,本书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广阔的研究视野。乐耀的基础训练是汉语描写与功能语言学,但是对语言类型学、历史语言学以及新近引入的会话分析、互动语言学等都广为涉猎。乐耀善于把这些知识和研究方法与汉语语言学的研究有机结合起来,把研究的视野提高到了新的高度。我个人认为,这类研究成果对于提高国内的语言学研究尤其有桥梁式的促进作用。我们常常在学界看到的情况是对一般语言学理论的抽象介绍甚至生搬硬套,较少有能够把理论吃透并在汉语材料的基础上有所创新,本书及乐耀这些年的研究可以说已经在这一点上得到了突破,因而实属难能可贵。
认识乐耀是从他在华中师大读书期间开始的,后来又有机会在北大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和他进一步接触,一直很钦佩他超出常人的锲而不舍的钻研精神。因此他这些年来能够不断做出扎实的研究成果对我来说是毫不奇怪的,相信(注:这里的传信度为最高!)今后还会不断有更多值得关注的成果问世。
陶红印
2020年7月于洛杉矶疫情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