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耀的这本《功能语言学视野下的现代汉语传信范畴研究》,是在他的博士论文《汉语的传信范畴及其与相关语言范畴的互动研究》的基础上精修扩充而成的。作为乐耀的博士导师,读着这本书即将付梓的电子版,很是高兴。
我觉得这本书有如下几个突出的特点:
1.语料的选择和使用切合书题所言明的“功能语言学视野”——语料的选择涵盖了交际输出方和输入方互动的几种重要的类型(较长的口语即时独白、双人或多人随意的即时对话、电话交谈的双人对话、剧本台词中的口语对话等);语料的提取非常注意研究例句要有足够的长度,要保证能够恢复例句所涉及的交际各方彼此之间互动的真实场景,一般都是多句的句群。
2.除利用各种检索工具之外,还亲自切分、转写和标注了同一宿舍几人随意聊天的真实语料。这一工作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我一直认为,只有经过真实语料浸泡的研究者,才会对所做研究的语料有真正的体悟。
3.截至成书时,本书对国内外语言学界有关传信范畴的已有研究的介绍相当全面。通过作者的梳理,我们可以了解汉语之外的一些传信范畴已经语法化的语言,它们是如何用句子动词的形态变化来表达传信范畴的,这对于确定传信范畴范畴义的核心部分十分重要;还可以了解到,传信范畴的范畴义其实在语用而非语法或语义(句子真值)的层次上:在有的语言中传信范畴已经语法化而同时跨着语法语用两个层次,在另一些语言中传信范畴尚未语法化,其范畴义用特定词汇或一些凝固组合来表达。汉语属于后一种语言。做出这些介绍,需要有相当好的专业英语基础。本书相比于博士论文又补充介绍了许多国外的最新研究,这次一并印行出来,无疑为国内其他学者的研究提供了方便。
我对本书中有关汉语研究的内容最感兴趣的部分是:(1)对传信范畴的核心意义(信息来源或获取方式)和延伸意义(可信度)的论证,有说服力地证明了“传信”与“可信度”是两个独立的范畴,只是两者相关的程度十分高。(2)关于“据说”和“听说”差异的考察。一般讨论汉语的传信语都会提到“据说”和“听说”,很多研究到此为止,词典对这两个词的解释也几乎全同。本书用整整一章的篇幅讨论两词的差异,语料是取自大量真实语料库的相当长的多句语段,得到的结果真实可靠,但又是母语者仅凭语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的,这令我惊讶和赞叹。这一细致的研究对于汉语二语教学无疑会有直接的应用价值。(3)对于传信范畴的表达形式与情态范畴表达形式(比如“应该”)、时体范畴表达形式(比如句末“了”)、人称的搭配限制的考察,展示了传信范畴形式与意义的相对独立性和与以上范畴的协动关联。
我觉得本书也有一些读来不够畅快的地方,不是指语言表达的问题(乐耀的语言表达足够好,经常帮我改正我的那些疙里疙瘩的表述),而是:(1)讨论的问题很多,每个问题也几乎都有具体研究的实例和一个看上去成系统的表格,好像是广度深度齐具,但给我的感觉还是缺乏整体性、系统性。比如共时传信语只考察了“据说”“听说”,历时形成过程的只考察了“人说”“说什么”。在我看来,“人说”“说什么”这一部分的创新性不是很大,还不如重点放在共时传信语的研究上。(2)有些讨论有些舍近求远,比如传信范畴与人称、与时体范畴的关系,作者是从表达形式入手,列出结构主义研究通常使用的能说与不能说的纵横对比表,然后费很大篇幅说明那些带星号的句子为什么不能说。而我觉得,传信范畴是语用范畴,从范畴义出发就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明哪些形式不能说(或使用受限),哪些形式能说(或经常使用),比如传信是信息来源或获取方式,所谓“信息”就是对已成事实的陈述,最常用的时体就是句末的“了”;再比如不同类型传信语和不同人称的配合使用限制,也是由传信范畴本身的核心范畴义决定的。也即这几点的讨论,从范畴定义出发进行说明,再列表给出形式,才更加简明和畅快。对传信跟情态的关系,倒是需要从形式出发来讨论意义,因为同一个情态词常常表达多种情态,到底用的是哪个义项,要结合传信语来确定。(3)传信属于语用范畴,这一重要定义在书中出现得太晚。等等。
传信范畴是在语言学半个多世纪以来新的发展趋向带来的新的热点,这就是,在结构主义兴起进而把“语言”从“言语”中提取出来,把语用排除到语言学研究范围之外长达百年之后,现在的语言学有了不少新的研究手段,特别是信息化的大数据研究的手段,研究与说话场景相关的句子语义(真值)和语用(交际目的、交际各方的立场、交际合作原则)等都重新进入了语言学的研究范围。乐耀的这一研究跟上了这一新的潮流,今后的拓展值得期待。
王洪君
202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