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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竹取物语》中“皇权至上”的伦理建构

《竹取物语》是现存最早的物语文学作品,在《源氏物语》( )中被紫式部(Murasaki Shikibu)誉为“物语文学之祖”,在日本古典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为了后文论述方便,先将《竹取物语》的大致内容概况如下:

从前有个老人叫竹取翁(Taketori no okina,)以伐竹为生。一天,他在山上看到了一段发光的竹子,劈开后里面生出一个三寸的小女孩。竹取翁将小女孩带回家交给妻子抚养,从此之后竹取翁经常在竹子里发现黄金,迅速致富。小女孩生长得非常快,三个月就长大成人,于是请人起名叫“嫩竹辉夜姬”(Nayotake no Kaguyahime。)世间的男子听说她的传闻,都来求婚,其中有五名贵族最为痴心。辉夜姬虽然不想结婚,但禁不住竹取翁的劝说,于是给五个人各出了一道难题,让他们去完成。最终五人都没能成功,此事惊动了天皇,天皇也派人来求婚,辉夜姬仍然不同意。天皇亲自前来竹取翁家,在抓住辉夜姬的一刹那,她突然消失了。此后,天皇和辉夜姬一直保持书信往来,这样过去了三年。辉夜姬突然变得忧郁起来,并且告诉竹取翁,自己是月宫的人,马上要回到月宫去。天皇得知此事,派军队来保护辉夜姬,但于事无补,在月宫来使的迎接下,辉夜姬终于恋恋不舍地告别竹取翁夫妇,并给天皇留下了书信和不死药后升天了。天皇也没有喝不死药,而是将药和信交给手下,拿去山顶烧掉了。

物语中出现了五名贵族以及天皇,显然是与“皇权”密不可分,那么作品到底要描述一种怎样的皇权伦理关系?先从辉夜姬这个人物入手来分析。

一、辉夜姬的双重伦理身份:“神性”与“人性”共存

辉夜姬是《竹取物语》中的女主角,甚至这部作品在《源氏物语·蓬生卷》中被称为《辉夜姬物语》,从故事情节中也可以知道,她是贯穿物语始终的人物。那么,辉夜姬到底是谁?她的伦理身份是什么?她来到人间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围绕辉夜姬,我们会有很多问题要问。

首先,辉夜姬到底是谁?这看似很简单的问题,却不好回答。对于求婚者来说,辉夜姬是竹取翁夫妇的女儿,出身于有钱的地方豪族,长得非常美丽,仅此而已。但是竹取翁夫妇和读者知道,辉夜姬不是普通人,从她出生于发光的竹子,三个月就从三寸长大成人,并且由于她的到来,竹取翁才变成富豪,因此竹取翁对辉夜姬不会是普通的养父对待养女,而是非常恭敬,就像“祭祀(竹取翁)和被祭祀的神(辉夜姬)的关系” [1] 。而且在古代日本的神话和物语中,“光”都是代表具有与凡人不同的特质,比如小岛菜温子(Naoko Kojima)指出的,天照大神、光源氏、辉夜姬都具有“光”的特征,而“辉夜姬的光,正是天界的象征” [2] 。由此可见,辉夜姬自出生开始,即带有双重伦理身份,一方面她在外人眼里是竹取翁(地方豪族)的女儿,这是她作为“人”的身份;另一方面,她出生时的种种迹象已经表明,她不是“人”,而是具有某种“非人”的特质。在故事结尾处,辉夜姬的真实身份被揭示,她是月宫世界的人,可以飞天,长生不老,相对于人而言具有绝对的优势。由此可以认定她身处月宫的天上世界,就是我们所谓的“神仙世界”,是“神”的一员。

作为天上世界的“神”的辉夜姬,为什么会降落到人间,并且成为竹取翁的女儿呢?这也在故事结尾部分,天人的话里有解答。虽然辉夜姬自己说是因为“前世因缘,被派到这里”,但来迎接她的天人却是说,因竹取翁有些功德,所以让辉夜姬来他家帮他,这些年得来的黄金,已经让他过上了好日子。辉夜姬是因为犯了罪,来地上世界赎罪,现在罪已经赎完,自然就要回去了。从这里也可以确认,竹取翁的发迹直接根源于辉夜姬。但是竹取翁跟辉夜姬或者天界有何因缘,辉夜姬之前犯了什么罪,又如何赎罪,却都语焉不详。

希代周一(Shyuuichi Kitai)对于这几个问题现有的观点进行了整理 [3] ,其中曾根诚一(Seiichi Sone) [4] 和高桥和夫(Kazuo Takahashi) [5] 都认为辉夜姬的“罪”与“性”和“通奸”有关,因此“赎罪”的方式就是拒绝结婚,但笔者与他们的观点有所不同。辉夜姬前世的罪,在文本中没有明确出现,所以无论哪种观点,都只能是推测,无法得到切实的证据。综合文本内容,可知辉夜姬生活的月宫,是一个长生不老,但没有情感的世界,这与我国道教的神仙世界是类似的,因此伊藤清司(Seiji Itou)也提出过《竹取物语》起源于中国的说法 [6] 。我国的神话故事中,也有仙女和凡人男子结婚的故事,如牛郎织女,董永和七仙女等。但是在神仙世界,动情是不被允许的,即使没有与对方结婚,仅仅是喜欢对方,也是一种罪。而从辉夜姬与竹取翁夫妇离别时的恋恋不舍,与天皇三年间的书信往来,可以看出她不是一个无情之人,因此她的“罪”就在于她的“有情”。那么她是对谁动的情呢?可以看出,绝对不是对五位贵族。那么可能的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竹取翁,一个是天皇。

竹取翁的人物设定是“老翁”,或许跟年轻美貌的辉夜姬并不相称。虽然书名或为《竹取物语》,或为《竹取翁物语》或为《辉夜姬物语》,但压倒性多数的还是《竹取物语》,这跟《万叶集》(『万枼集』,奈良時代)卷十六中的《竹取翁歌》相关。《竹取翁歌》是竹取翁与九位仙女相遇的故事,并且以自夸的形式讲述了竹取翁的过去。所以《竹取物语》本来的情节,极有可能是竹取翁年轻时与辉夜姬的爱情故事 [7] ,所谓的前世因缘,或许就是指的这种关系。但是从现行的文本中,竹取翁只是忠实地作为一位养父在照顾辉夜姬,丝毫看不出其他的情感。最后剩下的人选只有天皇一人。

我国学者对《竹取物语》中辉夜姬和天皇的关系,一般看作反抗皇权的庶民的胜利,比如雷华指出“《竹取物语》的轻君思想是十分明显的。赫映姬(指辉夜姬,笔者注)对钦差及皇帝的蔑视与拒绝淋漓畅达地表达了这一意识。(中略)皇帝动用武力劫持时,她便突然消逝,使皇帝霸占民女的企图以失败告终。皇帝的失败即是庶民的胜利,显示了人民对统治者的蔑视,是这部作品的价值所在” 。但是,辉夜姬真的是蔑视天皇才拒绝他的吗?笔者认为事实未必如此。如果辉夜姬对天皇没有感情,她没有必要跟天皇进行书信往来,并且在离开时还送不死药和信给天皇。最后给天皇留下了这样一首和歌:如今到了要穿羽衣归去之时,越发觉得你可怜可悲( 。)正如后藤幸良(Yukiyoshi Gotou)所说:“这真是迟来的告白,不管辉夜姬怎么想,这告白的话却是明白无误的。” [8] 从辉夜姬与天皇之间的互动来看,笔者认为辉夜姬不但不是蔑视嘲笑天皇,反而是喜欢天皇的。甚至进一步可以推测,当初辉夜姬所犯的罪就是因为在天界无意中看到了天皇,并且对他动心了,因此才被罚下凡。

那么所谓的“赎罪”又是怎样呢?希代周一认为就像“流放”一样,辉夜姬只要在“污浊”的地上世界待满了一段时间,自然就得到赎罪了。曾根诚一则认为不断拒绝贵族和天皇的求婚就是赎罪方式。笔者认为,让辉夜姬可以见到自己心爱的人,却又知道两人不可能在一起,因此为了不让对方更加伤心而故意保持距离,这种对心理的折磨才是赎罪的方式。就像明知道身患绝症,故意跟所爱的人疏远,甚至做出一些事情,让对方讨厌自己,或许这种做法跟辉夜姬是一脉相承的。从辉夜姬对待天皇和竹取翁的做法,可以看出虽然她的伦理身份一方面是神仙,但其实质更多体现的是人的情感。

二、五位贵族的伦理身份确认:“贵族”与“豪族”的差异

五位贵族指的是物语中向辉夜姬求婚的五个人,他们分别是石作皇子(Ishidukuri no miko)、车持皇子(Kurumamochi no miko)、阿倍右大臣(Abe no udaijin)、大伴大纳言(Otomo no dainagon)和石上中纳言(Isonokami no tyuunagon。)关于这五个人物是现实中的人物还是虚构的人物,学界一直以来都有分歧。梅山秀幸(Hideyuki Umeyama)提到,三名贵族的原型最早是由江户国学家田中大秀(Oohide Tanaka)在著作《竹取翁物语解》(『竹取翁物語解』江戶時代)中确定,即阿倍右大臣是阿倍御主人(Abe no Miushi,)大伴大纳言是大伴御行(Ootomo no Miyuki,)石上中纳言是石上麻吕(Isonokami no Maro。)而加纳诸平(Syouhei Kanou)则是最早指出五位贵族原型的人,他认为石作皇子是丹比岛(Tajihi no Shima,)车持皇子是藤原不比等(Fujiwara no Fuhito) [9] 。加纳诸平的见解,在江户时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主流,但是现在的研究,认为两个皇子的形象只是跟故事情节相关而取的名字,与实际人物无关 [10]

但是,为什么前面两个皇子是纯粹虚构的,后面三个官员又用实际存在的人物名字?而且为了显示级别的不同,完全可以设定一个皇子,另一个是二世王 ,或者另一个是左大臣。但是作者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特意设定了两个皇子形象,因此笔者不认为加纳诸平的见解是无稽之谈,虽然他的解释中也有牵强的成分,但这种比定,个人是基本赞成的。虽然有学者对加纳学说的两个皇子的原型存疑,但目前也没有提出更好的替代学说,仍默认加纳的说法 [11] 。因而,本文仍采用加纳学说来分析五名贵族的伦理身份问题。

首先,我们看看这五名贵族的原型。根据加纳的意见,石作皇子的原型是丹比真人岛,其中丹比是氏,真人是姓,岛是名字。丹比氏也称为丹治比氏,多治比氏 [12] ,丹比真人岛是宣化天皇曾孙多治比王之子,在持统天皇时期就任右大臣,文武天皇时期晋升左大臣。根据《新撰姓氏录》( )记载,丹比氏与石作氏的祖先神都是火明命,而丹比岛属于王族,因此起名石作皇子,这就是加纳的推导。但是仍然有不少疑问,比如丹比岛虽然出身王族,但早就成为臣子,称作“皇子”是否不妥,另外,仅仅因为五个人同时出现在一条记录中 [13] ,其他四个人都是相对应的人物原型,因此剩下的一个肯定也对应,这似乎有些强词夺理。笔者认为石作皇子的原型应该另有其人,可是现阶段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暂且保留意见。但无论石作皇子是丹比岛,还是虚构的人物,他作为王族的代表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其次是车持皇子,加纳认为是藤原不比等,因为在《公卿补任》( )的补注里,写着藤原不比等是天智天皇(Tenchi tennou)的私生子 [14] 。天智天皇曾把自己怀孕的宠妃送给藤原镰足(Fujiwara no Kamatari,)两人约定如果生男孩就送给镰足,如果生女孩,就还给天智天皇,结果当时出生的就是不比等 [15] 。藤原镰足虽然有长子定惠,但很早就出家了,镰足的政治事业都由次子不比等继承。不比等在持统天皇时期受到重用,并且他的女儿宫子嫁给文武天皇生下圣武天皇,另一个女儿光明子嫁给圣武天皇,还成为第一位非皇族出身的皇后,如果有不比等是天智天皇皇子这个前提,确实就容易理解。不比等的母亲是车持国子君的女儿,被称为“车持夫人”,不比等就可能被称为“车持皇子”。当然这个解释要比丹比岛的有说服力,但也不是没有异议。比如重松纪久子(Kikuko Shigematu)就提出,按照当时皇子皇女的命名规则,应该是用供养他的氏族名起名,不比等是在田边史大隅(Tanabe fuhito Oosumi)身边长大的,应该被称为田边皇子 [16] 。但是考虑到两位皇子的设定,这里把车持皇子看作藤原不比等,作为摄关家的代表,应该更加合理。

后面三个贵族,因为作品中有名字,虽然多少有点差异,但其人物原型应没有异议,已经是现在的通说。阿倍御主人在持统天皇时代受到重用,成为阿倍氏的族长。到文武天皇时期,左大臣是丹比岛,御主人成为右大臣。同时期的议政官还有大纳言大伴御行、中纳言石上麻吕和藤原不比等。这五名贵族代表了持统、文武朝时期的几大氏族和皇亲势力,保立道久(Michihisa Hotate)指出石作皇子代表王族,车持皇子代表摄关,其他三名贵族分别代表“富”“武”“官”三种势力 [17] 。阿倍氏、大伴氏和石上氏 都是飞鸟到奈良时代的大氏族,他们到奈良时代就变成了贵族阶层。而王族和摄关藤原氏,自然更是平安时代贵族的主要组成人员。因此这五位贵族都是名副其实的“贵族”阶级,并且无论右大臣,还是大纳言中纳言,都是议政官里的中高层,在贵族里也属于上层,有专门的叫法称为公卿。

他们对于自己的这种皇权政治下的伦理身份有着清晰的认识,所以在对待辉夜姬的问题上,他们都觉得自己处于绝对优势。辉夜姬在这些贵族眼里只是竹取翁的女儿,而竹取翁就算再有钱,充其量也只能算个“豪族”。

竹取翁的名字在书中有记载,原文是用假名写的 ,一般用汉字表记成“散吉造”或者“赞岐造”,从没有氏姓可以知道,是地位比较低下的人物。而在竹取翁发迹之后,他请御室户斋部秋田(Imibeno Akita)来为女孩起名,这就是辉夜姬的命名之父。虽然竹取翁有钱了,而且成了当地的富豪,但是他的政治地位并没有任何提升。梅山秀幸认为,竹取翁不是普通平民,而是郡领阶层 [18] 。即便如此,在那些贵族的眼中,竹取翁仍不值一提。贵族认为,辉夜姬能嫁给他们,是竹取翁的荣幸。这就是两种伦理身份的差距,在皇权体制下,贵族和豪族之间的鸿沟,不是靠金钱就能填补的。

五名贵族费尽心思去追求辉夜姬,却并不是要把她作为正式的妻子,而只是作为妾而已,这也是伦理身份不同造成的。这五人被称为“好色之人”,所以听到有美貌的传闻,就会不顾一切去追求。但是正式的妻子重要的不是容貌,而是家庭出身,作为上层贵族的他们,不会娶一个地方豪族的女儿做正妻。

表面上看起来,辉夜姬高高在上,可以戏弄五名贵族。但从隐藏在他们身后的伦理关系中可以得知,辉夜姬并不占优势,她只是通过这种方式,回避可能与其中任何一名贵族进入婚姻而造成的悲剧。此外,从辉夜姬的神性来看,这五名贵族无论身份如何尊贵,也只是凡人,与辉夜姬是不相称的。由此可见,辉夜姬的双重伦理身份与五名贵族并不对等,注定她不会接受其中任何一个人。所谓的难题,只是拒绝求婚者的借口而已。

三、天皇的伦理身份再确认:“现人神”与“仙人”的优劣

在五名贵族遭遇难题,求婚失败之后,天皇登场了。文中并没有对天皇的实际身份有过多解释,因此对天皇的形象也有虚构和现实两种解释。虚构说是因为时代无法确定,五名贵族基本是奈良时代人物,但物语中又出现了“头中将” 这种平安时代才有的官职,因此作者故意混淆时间,不想让人知道具体是哪个天皇。而目前主要有天武天皇(Tenmu tennou) [19] 和文武天皇(Munmu tennou)两种说法 [20] 。从五名贵族担任高官是在文武天皇时期,以及天皇青年时就去世与作品中的天皇形象相对应,确实文武天皇作为原型更加有说服力。但作者故意加上平安时代的官职来混淆,就像前面五名贵族那样,名字起得似是而非,让人模模糊糊可以找到对应的原型,但又有些地方明显与原型不同。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笔者认为可以从作者的写作意图找到答案。这个问题暂且留到本节最后再叙述。

接下来,谈一下天皇跟辉夜姬之间的关系。因为五名贵族都失败了,所以辉夜姬的名气变得更大。大伴大纳言为了寻找龙首珠,在海上遇难,九死一生才回来,之后说出了“辉夜姬是世间大盗贼”这种话,石上中纳言更是为了得到子安贝送掉了自己的性命。自古以来,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人越是想要。天皇也不例外,因为这些位高权重的公卿贵族都没得到,所以诱发了他的好奇心。刚开始,天皇派使者去征召辉夜姬来宫中,但辉夜姬对待傲慢的使者毫不屈服,没有要见天皇的意思。天皇只好借口去竹取翁家附近狩猎,实际想一睹辉夜姬的真容。这段内容体现了两者的伦理身份的关系。在皇权伦理关系中,天皇是位于最顶层,至少在故事中的地上世界里,没有比天皇地位更高的人。所以天皇的命令是绝对的,正如《诗经》中所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天皇来说,辉夜姬只是他国土中的豪族之女,连贵族都称不上,自然派个使者去征召就足够了。但事实上,虽然使者中臣房子(Nakatomi no Fusako)威逼利诱,但辉夜姬不为所动,最终使者铩羽而归。这里使者使用的是“中臣”的姓氏,也非常有深意。中臣是藤原镰足在赐姓藤原以前的姓氏,本来是掌管祭祀的一族,藤原镰足死后,藤原氏只由他的次子不比等继承,镰足其他的亲属仍是中臣氏。狼狈不堪的使者形象,是对摄关家的一种讽刺和抗议。辉夜姬从自己所属的“月宫仙人”的伦理身份出发,对天皇臣民的身份并不认同,这从后面她所说的“我本不是此间的人”可知,因此地上世界的伦理关系,对她并没有约束作用。

天皇在接到使者回信之后,并没有采用强制措施,比如派兵强行将辉夜姬带来之类,而是放弃了皇权伦理中自己的优势地位,作为一名普通男子去向喜爱的女子求婚。在竹取翁的帮助下,天皇偷偷进入了辉夜姬的房间,并且看到了她的身姿,果然美丽无比,天皇就要将她带回宫去。但辉夜姬说:“如果此身是生于这个国度,那么或许可以去宫中侍奉。但并非如此,所以您把我带回去是非常困难的。” [21] 因此在天皇要拉她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对于这段内容,我国学者认为是辉夜姬对天皇的拒绝和嘲笑,但笔者认为并非如此。在这里,看不出辉夜姬讨厌天皇,反而是因为喜欢他,才拒绝他。因为辉夜姬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国度的人,早晚要离开,不想因为天皇在离开时更加伤心,才从一开始就拒绝他 [22] 。后藤幸良也指出,“辉夜姬对天皇是抱有爱情之心” [23] ,因此后面才会连续三年与天皇有书信往来,这种男女间的书信赠歌,本身就是恋爱的形式。并且辉夜姬作为月宫之人,本来应该没有悲伤喜悦等情绪,但她在与天皇的交流中,最后越来越像地上的凡人,还会对着月亮哀叹,正如恋爱的苦恼一样 [24] 。结合之前辉夜姬所犯之罪来考虑,她在天界就可能喜欢上了天皇,而这次下凡所受的惩罚,正是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竹取物语》的异本更证明了这点。今川范政(Norimasa Imagawa)的《源氏物语提要》( )中,求婚的贵族只有四人,而最后天皇与辉夜姬不但结婚了,而且辉夜姬还成了皇后,当时的天皇明确记载着是钦明天皇(Kinmei tennou。)后来皇后向天皇请假回家归省,到不二山 顶升天,成了不二浅间大菩萨 [25] 。今川范政是室町中期的人,他的时代存在着跟我们现代看到的不同的《竹取物语》版本。这个异本跟现行版本的先后关系如何,为什么现在异本没有流传下来,目前都不得而知,只能留待今后的研究。 [26] 但是这个异本存在本身,至少可以证明,辉夜姬不仅不讨厌天皇,甚至可以说是喜欢他的。至于他们两个人为何不能终成眷属,小岛菜温子的解释是,“天皇与辉夜姬互为禁忌,互相排斥。天皇代表的是地上的皇权,人终会死;辉夜姬是代表天上的神权,神是不死的” [27] ,正因为他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势必不能结合。

两人不属于一个世界,可辉夜姬还喜欢天皇,由此可以推测天皇与她具备某些相同或相似的属性。之前的五名贵族求婚故事中,辉夜姬没有显示出丝毫的兴趣,出难题也是为了拒绝贵族。虽然保立道久提到,“辉夜姬要求的物品不是单纯为了拒绝求婚者,而是她自己本来属于异世界,因此也要求对方可以拿出通往异世界力量的证明” [28] ,但是从车持皇子让人伪造玉枝交给辉夜姬时,她唉声叹气的反应来看,这种说法无法令人信服。因此辉夜姬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跟五名贵族恋爱,更不用说结婚。她提出的五个难题,或许是以月宫中存在的物品为原型,但地上世界应不存在。

那么《竹取物语》到底想要表明什么样的伦理秩序呢?现行本中,天皇自从见过辉夜姬后,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再也不去临幸后宫。异本中,辉夜姬成为了天皇的皇后,而不是像那些贵族,只是想娶她做妾。因此在天皇眼中,辉夜姬并非只是中下层竹取翁的养女而已,而是能跟自己身份对等的人物。这种对等正是基于天皇的“皇权”与辉夜姬的“神权”之间。物语结尾处,月宫来人将辉夜姬带走,天皇所派遣的将军和士兵都在天人面前束手无策,动弹不得。需要注意的是,天皇本人并没有登场。之前五名贵族求婚失败,都被世人嘲笑,或者落得悲催的下场,但是天皇虽然最终没能得到辉夜姬,却从头到尾保持了尊严,没有任何失礼之处。这样的设计正是为了突出天皇的“皇权至上”的效果,从中也可以看出天皇与其他求婚贵族之间本质的差别。因为天皇是“现人神”,所以可以把天皇也看成是神的一员,虽然这个神和辉夜姬所属的“月宫世界”未必属于同一类型,但两者没有高下之分,因此天皇不会屈服于天人,而辉夜姬也不会听从天皇的命令。他们之间的恋爱,是超越了皇权和神权的,只是作为普通男女之间的爱情。由此可见,《竹取物语》的目的,是通过塑造天人“辉夜姬”,以及让她对天皇和其他贵族的不同态度,来凸显天皇的尊贵,皇权至上的思想。

综上所述,《竹取物语》以奈良时代的文武天皇时期为历史舞台,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回到这一小节开头的问题上来,为什么五名贵族的名字起得似是而非,天皇也没有明确地指出,但又隐约让人找到线索,能推测到是哪些人物,笔者想原因是为了借古讽今。物语的内容自然是虚构的,比如石上中纳言在故事中为了取子安贝而摔死,但现实中的石上麻吕最后当上了左大臣,自然跟故事不同。而给藤原不比等起个车持皇子这么隐晦的名字,当然也是作者为了防止在朝廷一家独大的藤原氏进行打击报复。《竹取物语》虽然具体完成时期以及作者都不明确,但现在研究表明,大概在9世纪末10世纪初,根据目崎德卫(Tokuei Mezaki)的研究,把这个范围限定到仁和二年(886)到延喜五年(905)之间。这段时间正好是宇多天皇(Uda tennou)(在位887—897)和醍醐天皇(Daigou tennou)(在位897—930)期间。宇多天皇的父亲光孝天皇(Koukou tennou)本来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依靠藤原基经(Fujiwara no Mototsune)的支持才当上天皇,而光孝也给予了基经全部的权力,自此“关白”诞生。宇多天皇本来被降为臣子,起名源定省,也是依靠藤原基经,才重返皇族并继承了皇位。但年富力强的宇多天皇不想当基经的傀儡,后来发生了“阿衡纷争” ,宇多被迫撤回诏书,颜面无存,在基经去世前一直不得志。另外,在光孝继位前,围绕皇位继承问题,时任左大臣的源融(Minamoto no Touru) 也提出自己有继承权,结果遭到了基经反对,未能实现 。在宇多天皇时期,源融位列从一位,是仅次于基经的朝廷高官。《竹取物语》就是在这样的政治形势下诞生的,可以推想,石作皇子影射的是源融等赐姓源氏,车持皇子影射的是藤原基经等藤原氏,借古讽今,证明就算他们势力再强大,也不能与天皇相比。而《竹取物语》的作者,应是宇多天皇身边的文人,且反对藤原氏的,如橘广相(Tachibana no Hiromi)、菅原道真(Sugawara no Michizane)等。因为尚无明确证据,在此不做过多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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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日语发音相同,都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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