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节选取语义较为中性的并且语法表现较为丰富的“知道”作为研究的“标杆”,来探讨叙实动词对否定的反应。
叙实动词“知道”能带小句形式的宾语,还能带名词性宾语和零形式宾语。例如:
(1)我 知道 鸿渐爱唐晓芙 。
(2)我 知道 鸿渐对唐晓芙的爱 。
(3 )鸿渐爱唐晓芙 i ,我 知道 0 i 。
我们认为,“知道”的这三种形式的宾语具有派生关系,(1)是基础形式,(2)和(3)由(1)变换而来,具体操作过程为:(1)的宾语小句经历指称化就得到了(2)那样的名词性宾语;(1)的宾语小句经过移位或承前省略就得到(3)那样的零形式宾语。并且“知道”的宾语为零形式时,作为始发句是不能成句的,必须是话题句或者是承前省略那样的形式才能成立。为了讨论的方便,我们先讨论“知道”带小句宾语时的叙实性。
“知道”带肯定形式的宾语小句时,能预设其宾语小句为真。例如:
(4)我 知道 这是毕加索的画。⇒这是毕加索的画。
(5)大家都 知道 ,战国七雄打了两百多年的仗。⇒战国七雄打了两百多年的仗。
(6)公众 知道 银行已实行了该制度。⇒银行已实行了该制度。
通过(4)-(6)能够看出,叙实动词“知道”带肯定形式的宾语小句时,可以预设其宾语小句所陈述的命题为真。
当“知道”带否定形式的宾语小句时,它依然能预设其宾语小句为真。例如:
(7)林则徐到了广东以后,他就 知道 中国军器不如西洋。⇒中国军器不如西洋。
(8)其实平安村的村干部都 知道 这种做法与法律不符。⇒这种做法与法律不符。
(9)……虽然我们 知道 日既不出又不落。⇒日既不出又不落。
(10)诗所说的不是真事,它自己也 知道 不是真事。⇒(诗所说的)不是真事。
(7)-(10)表明,带否定形式的宾语小句时,“知道”的宾语小句“中国军器不如西洋”“这种做法与法律不符”“日既不出又不落”“(诗所说的)不是真事”依然还是真的。
当“知道”本身受到否定时,无论带肯定形式的宾语小句还是否定形式的宾语小句,它都能预设该宾语小句为真。例如:
(11)我 不知道 这是毕加索的画。⇒这是毕加索的画。
(12)大家都∙ 不知道 ,战国七雄打了两百多年的仗。⇒战国七雄打了两百多年的仗。
(13)林则徐到了广东以后,他 不知道 中国军器不如西洋。⇒中国军器不如西洋。
(14)其实平安村的村干部都 不知道 这种做法与法律不符。⇒这种做法与法律不符。
(11)-(14)中“知道”本身受到了否定,但无论是(11)和(12)那样的肯定形式的宾语小句还是(13)和(14)那样的否定形式的宾语小句,都不会因为“知道”受到否定而改变真值,都依然还是真的。
正因为叙实动词无论肯定形式还是否定形式都能预设其宾语小句为真,所以当我们追加一个与宾语小句的真值相反的后续小句时,句子会产生语义矛盾。例如:
(15)a我 知道 这是毕加索的画。
b*我 知道 这是毕加索的画, 这其实不是毕加索的画 。
(16)a大家都 知道 ,战国七雄打了两百多年的仗。
b*大家都 知道 ,战国七雄打了两百多年的仗, 其实没有那么久,只打了一百多年 。
(17)a从前面的故事和以上对寻租的理论模型的分析,我们 知道 寻租是要花费成本的。
b*从前面的故事和以上对寻租的理论模型的分析,我们 知道 寻租是要花费成本的, 其实也不需要什么成本 。
如果在(15)的宾语小句“这是毕加索的画”后面追补与之真值相反的后续小句“这其实不是毕加索的画”,句子不再成立,这是因为“知道”的宾语小句是句子的预设,当追加与宾语小句真值相反的后续小句时,句子会产生语义矛盾。(16)和(17)也是一样。
如果换一种视角再去审视上面的现象的话,可以发现,“知道”不允许一般文献上提到的“否定提升”。例如:
(18)我 不知道 世锦赛在美国举行。≠我 知道 世锦赛 不 在美国举行。
(19)公众 不知道 银行已实行了该制度。≠公众 知道 银行 没 实行该制度。
(20)我 不知道 方鸿渐爱唐晓芙。≠我 知道 方鸿渐 不 爱唐晓芙。
(21)我 不知道 这是毕加索的画。≠我 知道 这 不 是毕加索的画。
(18)左侧的否定在主句的谓词“知道”,右侧的否定在宾语小句的谓语部分,左右两侧否定的位置和层次不一样,语义差别也很大:左侧的预设是“世锦赛在美国举行”,而右侧的预设则是“世锦赛不在美国举行”,两者截然相反。(19)-(21)的情形也是如此。若从右往左看的话,可以发现叙实动词不允许否定提升,即把宾语小句的否定提升到主句层面上来。
由于叙实动词不允许否定提升,所以它的NEG V NEG O双重否定格式(为了称说方便,下文直接把这种格式的双重否定简称为“双重否定”)的语义也不等于原式。例如:
(22)我 不 知道世锦赛 不 在美国举行。≠我知道世锦赛在美国举行。
(23)我 不 知道这 不 是毕加索的画。≠我知道这是毕加索的画。
(24)我 不 后悔 没 还给他钱。≠我后悔还给他钱。
(25)大家 没 意识到他 没 跟上来。≠大家意识到他跟上来。
包含了叙实动词“知道”“后悔”“意识到”的(22)-(25)的双重否定跟原式的意义大相径庭:左右两边的预设正好相反。
除了“知道”那样语义比较中性的叙实动词以外,现代汉语里面还有“后悔”这样的包含了情感评价义的叙实动词。这类动词由于比“知道”的语义更加复杂,所以它们的叙实功能更加稳定,几乎没有什么句法语义手段能够取消它们的叙实性。所以,我们把它们称为“强叙实动词”。
这类动词除了具有上面的“知道”那样的句法语义特征以外,当面对否定时,它们还有不同于一般叙实动词的表现。
跟一般的叙实动词“知道”相比,“后悔”的宾语小句比较欢迎否定形式,与否定形式的宾语小句具有更高的相容性。例如:
(26)李某急得日不思食,夜不能寐, 后悔 当初 未 经论证就草率从事。
(27) 后悔 当初 没有 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孩子。
(28)如今人们急着印名片时才 后悔 没有 留下几个铅字架。
(29)小艾懊恼万分,他 后悔 自己 不 懂医学知识。
(30)很多当地人 后悔 当初 没 去占个摊位租上间房子。
如(26)-(30)所示,“后悔”的宾语小句多为否定形式,我们统计的结果也显示,“后悔”的宾语小句否定式所占的比例要高于肯定式,也高于“知道”的否定式宾语小句。
这种现象也可以从“后悔”的语义结构中获得解释:“后悔”的宾语小句具有“消极、贬义”的感情色彩,除了用某些贬义词来表示这种“消极、贬义”的感情色彩以外,运用否定形式的宾语小句无疑是较为自然的选择。
实际上,“后悔”带否定式的宾语小句时,意义与带肯定式宾语小句有些差别:带肯定式时的意义是“做了不该做的事而后悔”,而带否定式时的意义是“没有做应该做的事而后悔”。对于这一点,我们可以用下面的方法来证明,请看:
(31)a 后悔 当初 没有 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孩子。其实我 该 用乳汁喂养孩子。
b* 后悔 当初 没有 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孩子。其实我本就 不该 用乳汁喂养孩子。
(32)a*明英宗 后悔 错杀了于谦。他本来就 该 杀于谦。
b明英宗 后悔 错杀了于谦。他本来 不该 杀于谦。
(31)中的“后悔”的宾语小句是否定形式,在其后追补“该VP”句子成立,追补“不该VP”句子难以成立;(32)中的“后悔”的宾语小句是肯定形式,情况与(31)正好相反。
“后悔”带否定式宾语小句时对宾语小句VP的感情色彩选择也相应发生了逆转:肯定形式的宾语小句中的VP具有“消极、贬义”的色彩,而否定形式的宾语小句中的 VP具有“积极、褒义”的色彩。例如:
(33)小艾懊恼万分,他 后悔 自己 不 [懂医学知识] vp 。
(34) 后悔 当初 没有 [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孩子] vp 。
(35)*他 后悔 没有 [触犯国家的法律] vp 。
(36)*很多当地人 后悔 当初 没 [参与打砸抢活动] vp 。
(33)-(34)中的VP都具有“积极、褒义”的色彩,句子能够成立,而(35)-(36)中的VP由于具有“消极、贬义”色彩,句子难以成立。其实,这种现象可以用结构组合性原理来解释:“后悔”要求其宾语小句具有“消极、贬义”色彩,所以只允许肯定式宾语小句具有“消极、贬义”色彩,而对于否定式宾语小句,由于其中有否定算子,这个否定算子正好把VP的“积极、褒义”色彩逆转为“消极、贬义”色彩。
“后悔”的宾语小句欢迎否定形式还体现在其宾语小句带情态动词上:“后悔”的宾语小句比较排斥认识情态动词、动力情态动词和肯定形式的道义情态动词,而只能容忍否定形式的道义情态动词 。例如:
(37)a*他又 后悔 该 说刚才那话。[道义情态]
b他又 后悔 不该 说刚才那话。
(38)a*他又 后悔 可能 说那话。[认识情态]
b*他又 后悔 不可能 说那话。
(39)a*他又 后悔 能 说刚才那话。[动力情态]
b*他又 后悔 不能 说刚才那话。
(37)-(39)说明,“后悔”的宾语小句只能容忍否定形式的道义情态动词,而排斥其他类型的情态动词。
对于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我们的解释为:“后悔”的词汇意义中包含了[+反道义]特征,而宾语小句中出现的“不该”是这种词汇意义中隐含的语义成分的溢出 。由于宾语小句中的“不该”是从“后悔”的词汇意义中溢出的,所以,它是一个冗余成分,删除它句子依然能成立;而原先没有“不该”的句子,插入它句子也依然能成立。例如:
(40)他又 后悔 不该 说刚才那话。↔他又后悔说刚才那话。
(41)我很 后悔 不该 失言冲撞了她。↔我很后悔失言冲撞了她。
(42)他 后悔 不该 轻信别人带了那么多“赘品”。↔他后悔轻信别人带了那么多“赘品”。
(40)-(42)的等价变换表明,由于“不该”是溢出的隐入成分,所以它是冗余的,说话人既可以采用综合性的隐入式表达,也可以采用分析性的溢出式表达。
正是由于“后悔”的词汇意义隐含了“不该”,所以,其宾语小句总是与某种道义相冲突的,因而会引起主体的“后悔”;也因为它是与某种道义相冲突的,所以其具有“消极、贬义”色彩,而要表达这种“消极、贬义”色彩,否定形式是较为自然的选择,所以,“后悔”的宾语小句多是否定形式。
本节讨论了叙实动词的否定现象,可以发现:叙实动词可以带肯定形式的宾语小句,也可以带否定形式的宾语小句;无论带肯定形式还是否定形式的宾语小句,叙实动词都预设其宾语小句为真。叙实动词本身受到否定以后并不会影响其叙实功能,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叙实动词不允许追补与宾语小句真值相反的后续小句,也不允许否定提升,其双重否定格式和原式意义不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