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第一次抓人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许多怀揣警察梦的少年都是被影视剧误导而赋予这个职业太多的光环。我想象中的警察，像电视剧《重案六组》里面的那样，每天忙着用头脑和智慧破案，打击犯罪，除暴安良，工作节奏忙碌又紧张，像超人一样；特殊的职业带给他们超出常人的成就感和价值感，并赋予他们特别的人生意义。然而，到分局报到第一天，现实就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将我这个迷信警匪剧的新警学员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我被分配到某治安派出所做内勤，主要工作就是登记全国各地的来京上访人员。

我就像一颗螺丝钉，每天按照既定的流程机械地完成单一的工作任务，不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抓捕违法犯罪分子，也不需要耗尽精神破案；甚至完全不需要思考，每一天都在重复昨天的工作，像从复印机里复印出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激情渐渐被机器一样单调重复的工作消耗殆尽，我开始对当初的梦想产生怀疑：难道这就是我从儿时就心心念念为之魂牵梦萦的警察工作？怎么与想象中相差十万八千里？

没多久，一个上一年分来的研究生师兄辞职了，这对我造成很大的震动。他临走前那无奈的苦笑在我脑海中定格成永恒的画面：“师妹，你继续坚持吧，我要放弃了，这不是我理想中的警察工作。”

我呆呆地望着他，愕然无语。

我们几个一起分来的同学，私下里也开始互相吐槽：天天跟机器人一样站岗巡逻，怎么能叫真正的警察？学刑侦的小陈想去刑警队，学治安的小同想去综合派出所，学刑诉法的娜娜想去预审处……反正，就是没有一个人想继续留在这儿，天天看上访人员一张张冷漠、麻木的脸，听他们像祥林嫂一样机械重复地哭诉却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只能做一颗庞大国家机器上的螺丝钉，当一台不用动脑子的巡逻机器。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组织终于听到我们内心的呼声，将我们打散并重新安置：小陈真的去了刑警支队，小同去了一个综合派出所，娜娜去了预审处……而我和另一个研究生同学，被借调到分局机关写材料。“我们看过你发表的论文，笔头子不错。好好写，公安局最缺你这样能写的人！”领导的激励给了我努力的动力，我又燃起激情，像加满了油的小火车一样驶向下一站。

政工简报、工作总结、领导讲话、事迹材料、调研文章……我每天从早到晚埋头于电脑前，闭门造车，炮制出一篇又一篇的文字材料，日复一日，无论冬夏。这样过了两年半，我又开始怀疑人生了。这虚头巴脑、空中楼阁似的工作，仍然不是我想象中的警察工作啊！也许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曾经困惑过、迷茫过，但只要我们不放弃努力、不停止追寻，我们的日子就没有白过，我们的青春就没有被辜负。

2008年北京奥运会结束后，我找领导谈起我的困惑，我刚说个开头，还没来得及细诉苦水，领导就用他那犀利的眼神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道：“小牛，我知道你是想正式调到机关来，对吧？基层派出所是太苦太累了，你这研究生在派出所确实也有点儿大材小用。可是，你要知道，机关没有编制啊！按照规定，机关的警力不能超过分局全部警力的20%，可你看，现在都已经快40%了，严重超编，党委已经决定，马上要开始新一轮的警力下沉！”

从警多年后，我发现，机关警力下沉是公安局每隔几年必经的轮回：每回警力下沉完了没多久，就又陆续借调年轻能干的民警到机关帮忙，然后，两三年积累下来，机关又开始臃肿超编，再开始新一轮的警力下沉……这背后的奥妙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

我顿时有一种明珠暗投之感，想把领导当心灵导师，倾诉人生的迷茫，寻找前进的方向，这是多么幼稚可笑。我摇摇头，将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心声咽了回去，改成短短的一句话：“我想去个综合派出所，请组织考虑我的诉求。”

借调了两年半，过了两年半的案牍俯首生活，我感到厌倦，只想赶快结束这种悬浮的状态，到火热的基层燃烧我的激情，从事真正的一线警察工作。

人生，各有各的追求。也许有人想来机关，过这种朝九晚五、规律有序的生活，而我只觉得天天趴在电脑前闭门造车简直就是浪费生命，我不想白首穷经，我想过有意义的充实生活，干实实在在帮助别人的事，当我梦想的真正的警察。而且，我性格单纯、直爽，说话不会拐弯，确实也不适合在人际关系复杂的机关工作。

基层派出所永远都缺警力，我如愿以偿，去了一个综合派出所。这是个全国一级派出所，户籍、案件、巡逻、处警、打击、防范、抓人、破案……只要你能想到的公安业务，这里统统都有，一样不少。

基层派出所听起来似乎不够高大上，可是，求仁得仁又何怨？三十一岁的我，才真真正正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一线警察，梦想之光终于开始照进现实。

我既兴奋又忐忑，踉踉跄跄地跟着老同事学习，从最初的懵懵懂懂到后来的驾轻就熟，期间经历了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搜身、第一次处警、第一次核查、第一次堵卡、第一次抓人……至今回想起来，还是会发自内心地感慨：理论是灰色的，只有实践之树常青！

有一次，一个模样看着很老实的大妈辈的上访人员，竟然将一片薄薄的刀片藏在她左脚底的棉袜里，而粗心的我竟然没有搜出来，差点儿酿成大祸，幸亏被经验丰富的同事张姐及时发现！从那以后，我不管做什么，都提醒自己：要细心细心再细心，千万不能被那些看起来老实可怜的外表所欺骗，不然一旦出事儿，后果不堪设想，谁也无法逃避责任！

警察工作就是这样，时时刻刻面临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状况；面对工作对象，我们必须全神贯注，稍有不慎就可能酿成大祸。我的一个公安大学师妹，在学校时还是散打冠军，工作中立下许多功劳，颇受领导器重，被单位列为重点培养苗子，却不料在看守一名犯罪嫌疑人时疏忽大意，狡猾的嫌疑人借上厕所之机，翻窗逃跑了。那个派出所在城乡接合部，硬件设施简陋，厕所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她完全没想到嫌疑人会从三米多高的小窗户爬出去。十多分钟后，等在厕所外面的师妹听不到动静，觉得不对劲，冲进去才发现嫌疑人已逃之夭夭，赶紧向领导报告。虽然领导紧急出动全所警力，很快将嫌疑人抓了回来，师妹却因渎职被处分。

上访人员偷藏刀片事件发生后，我时时刻刻都不忘敲打自己：要小心哦，一定要小心，出了事儿可都是大事儿，你可承担不起责任！就这样，从小到大都是“马大哈”的我，倒也慢慢变得细心、谨慎起来。

2009年冬天，一个非常冷的傍晚，我正在食堂吃饭，被值班所长叫过去：“小牛，一会儿你吃完饭，换上便衣，跟小郝、大磊他们去抓人！”

领导说得很简单，我也没想起来多问，立即答应下来。心里却是既紧张又兴奋，脑子里浮现出电视剧《重案六组》里面那个英姿飒爽、果断干练的便衣女警察形象。天天干内勤，我终于有机会当一回便衣警察、抓一回嫌疑人了！我充满了期待，简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别人总说我一天到晚大大咧咧、迷迷糊糊的，不像个警察，我这回一定要让他们刮目相看，咱可不是吃素的！

我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吃完饭、换好便衣，在楼下值班室等待集合出发。可是，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等到出发的命令，就在我望眼欲穿的时候，郝哥和大磊终于出现了。大冬天的，他俩竟然穿着薄薄的T恤衫，果然火力够壮！干派出所警察，没有这股子激情，还真不行！

“我们接到电影院保卫部的电话，这两天刚刚上映一位名导的新片儿，黄牛特别多，有的竟然拿着几十张票，公然强迫群众购买，严重影响了电影院的秩序，给群众带来很大困扰。咱们过去看看。”

停了一下，大磊又说：“我和郝哥是所里多年的老面孔了，常在这一带活动的人都认识我们，没法儿下手。你是生面孔，没人认识你，一会儿你假装成买票的群众，机灵点儿，有情况马上给我打电话，剩下的事儿你就甭管了。我俩就在监控室，一分钟就到！”

我一听竟然让我扮演这么重要的角色，心里那个紧张呀，就甭提了，自己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郝哥看出我的紧张，对我笑了笑：“放松点儿，小牛，越自然越好。”

我点点头，依计行事：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装作很悠闲的样子混在排队买票的队伍里，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队伍缓慢地移动，旁边有三三两两的人好似在等人，一切都很正常，仿佛黄牛们早已嗅到警察的气息，闻风而逃了。我有点沉不住气了，难道我第一次出师就要空手而归？真是太没面子了。

就在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从门厅走到队伍的旁边，一只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口袋里，来回踱着步子，目光闪烁，扫视着四周的人群，也不说话。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就是黄牛。果然，过了几分钟，他开口了，目标是我前面穿格子大衣的小姑娘：“妹子，要电影票吗？我这儿有，可以便宜给你。”

行了，可以动手了！我控制住内心的激动，悄悄按下口袋里手机上早已设定好的重拨键。三分钟不到，我就看见郝哥和大磊那敏捷的身影扑了过来：“不许动，警察！”他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剪手将这个手里攥着票正在和小姑娘交易的男人制服了。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真的跟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周围群众一看这情景，顿时哗然，纷纷议论起来。站在我旁边的电影院工作人员还嘀咕了一句：“我怎么没看出来这个人是黄牛呢？”我听了心里暗暗得意。

“我不是黄牛，警官，我真的不是黄牛，你们抓错人了！”中年男人还在“狡辩”。

“行了，黄牛都说自己不是黄牛，先跟我们回派出所再慢慢说！”大磊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来跟我说，“行啊，小牛，第一次抓人，眼神儿就这么准，有前途！”

得到表扬的我真跟立了功似的，有点飘飘然起来，感觉自己离《重案六组》里泼辣能干的女警察越来越近了。回到所里，领导跟我说：“辛苦了，回宿舍歇会儿吧。”那天晚上，我做梦都在笑呢。三十多岁的我，心中仍然保留着孩子的天真，会为一点点小事开心雀跃。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见大磊，赶紧问他那个黄牛怎么处理了。大磊笑了笑：“那个人还真不是黄牛，他是某电视台的员工，单位发了几张电影票，他不想看，又舍不得扔，想原价卖掉。怎么处理的？放了呗！”

我一听，心情顿时无比沮丧，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了脑袋。大磊一看我那懊恼的表情，赶紧安慰我说：“你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真的比黄牛还像黄牛！”

此“黄牛”不是彼“黄牛”，我的第一次出师遭遇滑铁卢，看来我这个派出所新民警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呀！人在征途，“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时度此身？” eHoT3bT9uZFpkPmR0Ise2c/Z+jhhbtdKXdxOiOzSbIvPMQ+G4Mf3IeNgOYdQZTZ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