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姐”

同事抓了三个“小姐”，我去帮忙做笔录。

甲是东北人，二十三岁，未婚，有男友。浓妆，网红脸，脸上除了鼻子，其余的五官都整过，她说鼻子是明年的计划：“我可以不吃不喝，但不能不美。”

这个姑娘下巴整得太尖，眼睛整得太大，乍看颇不自然，仔细看倒能依稀看出秀气的底色，不整容的话应该更好看。一条紧身破洞牛仔裤下的腿很白，显然走的是性感路线，可是说起话来却是豪爽坦荡、敢做敢当的样子，很有点儿“女汉子”的感觉，性格不招人厌，甚至还让人有点儿喜欢。

乙是内蒙古人，三十一岁，已婚。淡妆，淡绿色大衣，咖啡色贝雷帽，打扮得体大方，披肩长发如瀑，看上去很知性，如果她不说，估计没人能猜出她是做这行的。其实，她五年前就曾因卖淫被收容教育过半年，她的客户当时也被一并收容教育了半年。现在看来，法律的教育改造目的在她身上没能实现。

丙是河南人，二十五岁，未婚，无男友。素颜，长卷发，打扮偏“卡哇伊”，清纯乖乖女模样，看上去很单纯，眉宇神情和言谈举止间都有种不知世事艰难的盲目自信。

三个“小姐”的故事各有特点。甲女最令人同情，八岁时父亲抛下患有糖尿病的母亲再娶，从此再没管过这母女俩。她是个孝女，原先做美容行业，收入尚可。但是，母亲已转成尿毒症，急需换肾，眼下已经找到肾源，不算手术费也要30万。亲戚们帮着筹了一部分钱，作为女儿，她也得表表孝心。据她自己说，她才做两三个月，也不是每天都做，对客人比较挑剔。

乙女是个情痴，和老公一起开饭馆赔钱后，为了还债做这行。她原来做销售，一个月挣6000多，她老公上个月刚刚找到工作，一个月挣1万出头。我说，男人要有担当，作为妻子你只要能跟他患难与共、肝胆相照就够了。她说，老公比她小，两口子嘛……言谈间对老公有浓浓的爱意。我说，哪怕再爱一个人，也要有底线，更不能作践自己，你这样的“伟大牺牲”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消受得了。她怯怯地问，你们不会通知我家人吧？

丙女走到今天，则是无知、单纯和盲目自信导致人生失控，一步步堕落的。她做宠物生意赔了几万块，就借高利贷，以为自己很快就能还上。不料拆东墙补西墙，越还反而欠得越多。于是，她就去歌厅陪酒，一个月也能挣万把块。她认为陪酒是正当工作，很坦然，只不过做了几个月，高利贷还是还不完。借贷公司逼得紧，天天打电话骂她，她就索性兼做“小姐”，一个月挣一两万，才做两三个月。

说起这行，“鸡头”很黑，“大活儿”一次1000块左右，“鸡头”就要抽去约500块，五五抽成。“鸡头”凭手里的资源和客源，足不出户，坐享渔翁之利。“小姐”为了自身安全，只能投靠鸡头。“鸡头”和“小姐”之间绝不聊天，只通过微信单线联系，很难抓。“鸡头”绝不会给“小姐”留电话，都是简单交代“工作”，完全把人当牲口卖，很冷酷。

女性的命运不单单决定于价值观，更和她们的心理密切相关。我问她们，你们在面对命运的磨难时，是真的觉得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吗？还是也有别的路，只不过这条路看起来更轻松更快捷，而别的路更艰难更漫长，所以选择了这条路？她们都低下了头。

《圣经》里说：“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可是，真正懂这句话的人太少，大多数人在遇到命运给出的难题时，总是轻而易举地选择了宽门。

很多时候，人们只看到眼前，连抬抬头多看一丈远都不愿，更遑论什么永生。可是，抛开羞耻心不说，出卖肉体对自己心灵上造成的伤害也是显性、深刻、无法抹去的呀！无论对谁来说，这都会是一道经久难以愈合的伤疤。

丙女一副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却是一派浑然无惧的天真。而且，她其实并不觉得做这行羞耻，还把可爱当武器，越过“鸡头”给定的价码向客人多要钱，然后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很聪明。只是在我说到你们这是对自己的伤害，是把自己物化了，你们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怎么指望别人把你们当人？她才流下眼泪，哭得稀里哗啦。

命运是很凶险的，但最凶险之处在于，我们置身其中的时候，浑然不觉。比如天真女，她认为自己在歌厅陪酒能把高利贷还清，可是一步步走下来，却发现自己根本还不清；再如知性女，她的信仰里应该有些纯真的东西，如爱情，她可以为了爱情没有底线，她像圣母那样去爱她的老公，却不去细想这种爱哪个男人能承受，这样奋不顾身去爱的后果是什么；而那个为了给母亲换肾出卖自己身体的整容女，在令我心疼的同时，更加为她感到悲哀——如果母亲知道要女儿卖身来给自己治病，她会是什么心情？！

在我们的教育里，没有教过女性要爱自己、什么才是真正的爱自己，也很少有女性会去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以至于在面对困难的关键时刻，很多人会选择看似轻松实际上却是错误的、伤害自己的那条路。不仅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底层女性是这样，甚至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也屡屡犯迷糊，如2017年被家暴致死的四川广安的女副区长。

作为一名女性，只有学会爱自己，才是真正的成熟，才能坚强勇敢地面对人生的风雨。

送拘留所前，我对她们说，希望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们。她们信誓旦旦答应我，好！可是，我听到她们一路上嘻嘻哈哈地聊天，心就凉了半截。没有自我觉醒的灵魂，别人是叫不醒的。

人总要走错路后才发现什么才是正确的路，命运的慷慨之处在于，它总是会给我们一次改正的机会。可是，苛刻的命运女神并不会给我们太多次纠错的机会，有的污点，我们终生都无法洗清。

歌德说，谁都是过来人，却很少有人领悟。人间实苦，不是每一个卑微的灵魂都能得到救赎。 mBGQdhRLI9vNDaM3w+nH2ODXVK3etM6cA8KidEgfh+jHY9TK/pcA8tA4XOm6lhd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