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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而不言:排异的神性

正如前文所述,道教的信仰实践将道家思想中描述的生命超越的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将道家思想描述中的理念转化为技术。因此,道教信仰与神秘主义一定是伴生的,其根本原因就是道教信仰指向了一个不能用理性和日常知识理解的超越目标。换言之,如果说道家思想的神秘色彩主要侧重于不可言说的道,那么道教信仰中所见的神秘主题侧重的就是心灵洞见和生命体验。面向心灵洞见和生命体验、以生命超越为目标的信仰实践为什么会呈现出排他性的特点呢?

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其一,从信仰和世俗生活的差异出发,道教需要神秘主义的描述和思考方式来确立自身面向超越的信仰实践的独特性,进而确证信仰实践背后超越日常的真实性。由此,封闭和排他就成为道教信仰与世俗生活区隔的必然要求;其二,从信仰实践方法和传承的角度看,道教信仰需要神秘主义的描述去解释实践方法的神圣性和有效性的根源,并通过封闭的传承体系保持实践方法的神圣性和有效性;其三,从信仰实践和体验出发,任何面向超越的信仰实践从根本上来说都是个体性的,面向生命超越的实践都是在个体的身体基础上展开的。个体性为基础的信仰实践必然导致个体的神秘经验和自我理解成为信仰实践的最终展现形态,由此,对神秘经验的描述只能回归神秘主义,而且这种描述只能是个体性的。

用“排他性的神秘表达”(Mystical Expression of Exclusion)来概括道教信仰中的神秘主义有以下两个原因:一方面,面向信仰实践所指向的超越性,我们可以在道教信仰中看到大量充满想象力和浪漫色彩的神秘语言;另一方面,神秘主义的描述方式造就了信仰实践者与其他人之间的区隔,从而形成了道教信仰的独特性和信仰传统的内在认同感。简言之,神秘主义不仅是道教信仰的基本特征,更是道教强化和巩固信仰的必要手段。

当然,道教信仰中与神秘主义有关的另一个特色是鲜有关注的,一般而言,学者倾向于用“杂而多端”来理解道教信仰的多元性和信仰体系内的“冲突”。这种“杂而多端”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道教对本土民间信仰和其他信仰传统的持续融摄,不断融入异质信仰传统及区域信仰元素,不时出现全新的启示,使得道教信仰的发展成为一个不断融合的动态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道教也有融摄的特质,这是与道教独特的本土性结合在一起的。道教的文化语境中并不存在所谓的“他者”,“他者”的缺失使得道教作为一个信仰传统的自我缺失了参照系和对偶,由此,道教的“自我”也就是模糊和多元的。

然而,这种模糊和多元对于道教的信徒、普通的民众和道教的知识分子而言都不是困扰,其原因是多元的。一方面道教为民众和信徒的生活境遇和生命危机提供了更具弹性和说服力的诠释,更多元的解决方案,另一方面对于道教的知识分子而言,通过启示和经典整理不断重构、融摄不同信仰元素是道教神学体系的自然状态。此外,更为重要的是,对于道教而言,融摄的另一个观念基础是道家思想中融摄一切、浑然一体的道体,作为真理和本体的道体的动态过程使得所有异质的现象和元素都有了内在一贯的预设——表面上看起来差异很大甚至相互冲突的信仰元素都是同一个道体的展现,殊途同归的预设让道教基于本土性的多元有了坚实的观念基础。

与所有信仰传统一样,道教的宇宙图景中也有一种对于超越存在的独特表达方式。这种超越存在并不仅仅是神仙的世界,它包含着以下四个层次:其一,在我们日常生活和感官界限之外的超越的神仙世界,基于神圣地理学的洞天福地结构;其二,在身体内的神灵体系,即蕴藏于身体之内的超越力量,以及以此为基础的信仰实践体系;其三,结合中国古代的神话及圣王传说的神圣历史世界;其四,最为重要、也是最为有趣的就是在日常生活中随时可能遭遇的神仙。简单说,道教信仰将超越存在弥漫于生活、想象与历史时空之中,遭遇神仙不仅是一种神秘经验,更是建立信仰观念体系的基础。内在于自己身体的神仙来自道家思想中关于人与宇宙之间复杂的隐喻结构。与之相对,在生活中遭遇神仙的观念植根于中国古代的隐士文化,超脱世俗世界的超越者往往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在生活之中。当然,能否遇到乃至通过自身的修炼成为神仙,有繁复的决定因素,其中包括超越存在的观念、内在于自身的命运及获得超越存在的资格、日常的道德行为、信仰的虔诚,甚至包括家族传承下来的道德责任与罪愆 275 。弥漫的超越存在以及决定是否能与超越存在遭遇的复杂因素成为道教神秘主义的基础。

与神仙遭遇的观念以及由此形成的遇仙故事是道教信仰体系与民众文化及日常生活联系最紧密的部分。例如我们在《道教灵验记》等文献中看到与神仙世界发生关联的故事,这些故事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有的将道教的宫观、神像、法器等等都纳入到神异事件中,有的涉及生活世界的不同层面。 276 这些故事以“历史”和“事实”的方式呈现给读者,强化了道教信仰与生活世界的联系,同时也强化了道教信仰的神秘感。应该说,道教对于遇仙故事等超越存在的叙事将信仰与日常生活区隔开来,形成了面向社会生活的封闭性。遇仙故事一方面是向民众说明神仙以及与神仙遭遇的真实性,另一方面有悖于常识的神奇经验,以及对于不同人遭遇神仙的原因的复杂解说,使得遇仙成为随时可能发生在身边的神秘事件。个体总是在被动地等待着与神仙世界的遭遇,换言之,神仙世界的存在方式恰是封闭性的。同时,寻找和感知神仙世界的方式也是反常识的,按照道教的信仰形态,神仙往往是以乞丐、流浪汉和其他下层民众的形象出现在日常生活之中,与神仙的超越性有着鲜明的对比。更为有趣的是,在道教的信仰体系中,任何一个遇仙的人都不能随意地宣扬自己的神秘经验以确证信仰的真实性,也就是说,与神仙的遭遇并不会改变神仙世界的封闭性,反而在个体之间的沉默中强化了道教信仰的神秘感。

与遇仙故事相通,道教通过整合中国古代的神化和圣王历史,完成了承载道教信仰观念的历史系谱和神秘时空观。道教的历史和时空观是以气的变化为基础,围绕着老子的神化展开的。依据中古时期的道教经典《老君变化无极经》及《三天内解经》的描述,老子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历史人物,而是介于本体、神灵与历史的参与和见证者之间的存在 277 :首先,依据源自汉代思想的气的演化而展开的宇宙生成理论,老子是生成宇宙的气,通过自身的演化和展开形成了宇宙和时空。老子与生成世界的本体是合一的;其次,老子又是一个道教的神灵——太上,是道教神灵谱系中地位最高的神灵;最后,老子是中国古代历史和圣王政治的参与和见证者,老子在神圣帝王统治的时期“代代出为帝师”,以不同的身份指导神圣帝王的治理。当然,在道教的信仰传统中,老子的地位并不是个例。道教的造神运动往往是与宇宙生成图景及历史的神秘化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通过将神灵与历史及宇宙的生成相结合,道教完成了对历史和时空的神秘化改造,换言之,我们在文本中读到的历史并不是“真实”,真实的历史从来都是由神灵创造和主导的。结合在日常生活世界中与神仙遭遇的信仰观念,历史和时空的神秘化强化了超越在日常世界和历史中的存在感和神秘性。

与历史的神秘化相对的是道教关于神圣经典的观念,启示与经典在道教信仰中并不是来自某一仙人或者神圣者的传授,而是源自宇宙本体——“气”,经典的原本就是由自然云气所化的天文,并非我们通常意义的宗教经典,而且在教团内部传承的经典是启示者依据被启示者的能力翻译和改造过的天文。与此同时,所有来自自然云气的神圣启示都附带了云气的神圣力量。这些经典的出现需要严格按照天地与宇宙的运行周期定期向信仰者和修炼者呈现。经典的启示和自我呈现过程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一方面需要符合上述的宇宙周期,另一方面又需要有修炼者的虔心祈求,各种因素结合在一起才能出现经典的启示。道教经典一般都会用很大的篇幅介绍经典启示的场景和传承的过程,但促成这些经典自我呈现的具体因素从来都是语焉不详的。更有趣的是,经典在传承的过程中并不是一个在人际之间被动传递的文本,而是具有神秘判断力的,道教的经典会提醒它的拥有者,真经的内容是根据拥有者的德性和成仙的资格向他呈现的,即所谓“合则显,不合则隐”。因此,从历史到宇宙时空,从经典的性质到启示的过程,道教的信仰体系保持着一贯的封闭性和神秘感。

从信仰观念、经典到实践,神秘主义的色彩一直贯穿于道教的信仰体系。被启示的经典在教团内部是以极为严苛的形式传承的。道教的修炼技术和经典传承可以分为两种形式——经典文献和口传秘诀。经典文献的传承是道教仪式体系中最为核心的组成部分,经过严苛的选择,传授者选定传授的对象,并要求传授者进行盟誓,不能随意地泄露真经的内容。同时,通过传授仪式确定传授关系的传授者与被传授者之间会形成道德和命运的共同体,如果被传授者在接受经典之后行为不端或者泄露经典内容,那么传授者也会受到惩罚。正如《高上太霄琅书琼文帝章经》中强调的那样,

云雾子不修他道……由琼文以致上真。王君今封一通于西城山中,有金名帝简,绿字紫清合真之人,当得此文,得者宝秘,勿妄轻传,泄露灵篇,九祖被拷,永责鬼官,长闭地狱,万劫不原。 278

换言之,经典传承形成的教团谱系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可以公开的经典在道教实践者看来都是“真伪参半”的,因为“真文”是不会随意向俗人显示的,这一方面是一个道德问题,另一方面则是真文本身具有的神秘能力的表现。

此外,道教的神学描述中十分强调修炼过程的不确定性和高风险。正如葛洪在《抱朴子内篇·极言篇》中强调的那样,

不得金丹,但服草木之药及修小术者,可以延年迟死耳;不得仙也。或但知服草药,而不知还年之要术,则终无久生之理也。或不晓带神符,行禁戒,思身神,守真一,则止可以令内疾不起,风湿不犯耳。若卒有恶鬼强邪,山精水毒害之,则便死也。或不得入山之法,令山神为之作祸,则妖鬼试之,猛兽伤之,溪毒击之,蛇腹蛰之,致多死事,非一条也。 279

这种独特的高风险性就要求道教的修炼者进一步封闭在自身的信仰体系中。道教神学实际上刻意营造了一种在真理认知意义上与世俗知识的紧张,《抱朴子内篇·道意篇》中强调,

俗所谓道,率皆妖伪,转相诳惑,久而弥甚。既不修疗病之术,又不能返其大迷,不务药石之救,惟专祝祭之谬,祈祷无已,问卜不倦,巫祝小人,妄说祸祟,疾病危急,唯所不闻,闻辄修为,损费不訾,富室竭其财储,贫人假举倍息,田宅割裂以讫尽,箧柜倒装而无余。 280

与此类似的说法在《道藏》经典中数不胜数,例如《传授三洞经戒法箓略说》就用《庄子·逍遥游》中的典故来说明体道者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这个区别显然是对于真理的鉴别能力的差异,

愚者不知大道之化、元始之尊,不信神仙不死,回颜驻年,亦犹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吁,可痛矣……世人惜财,不受经,不肯尊师重道,乃将神仙为虚说,长寿为自然,不亦慨哉? 281

真知与俗信之间的对立和紧张强化了道教神学体系的封闭性,排斥了在师徒和经典传承谱系以外的信仰传授,与此同时,也使得道教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排异性信仰真理的模式。《云笈七签·金丹》中细致地说明了这种对真理的独特理解,

长生久视,凡夫闻之,抚掌大笑。智者一闻,悟解大契真元……大凡愚人,或言岂有饵金丹而长生久视?余常愍而伤之。自古真人、圣人,皆炼药致长生,盖百千万数人,皆知之。岂有不信乎?皆指秦皇、汉武。然大丹之灵,不救自形之祸。昔刘玄穆事魏先生,看火一年,忘情有疑,遂不遇而早夭。徐景休勤心积德,不怠昏旭,师授以药,长生而仙……疑与不疑,咫尺万里,得与不得,云泥有殊,今喻而言之,足可信矣。 282

这样的真理观念显然是推动了道教信仰实践者更加固执地坚持与日常生活乃至民间信仰之间的根本区别。更为有趣的是,道教信仰的观念中,对于信仰真理的选择和鉴别能力、虔诚程度,乃至实践者本身的命运都是决定某人是否能够掌握信仰真理的重要因素。《云笈七签·清灵裴真人传》中强调,

求生养命在于心,三丹田三寸之间耳,是以龙变蝉蜕,皆以一致而成也。《八素经》曰:仙者心学,心诚则成仙;道者内求,内密则道来。 283

心诚与道密是修道成功的关键,换言之,在行动和认知上不断地排异,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既定的信仰谱系和技术体系中是修道的必然要求。当然,心诚要求修行者的态度和虔诚的信仰,这一态度本身与每一个修行者的命运和家族的道德表现密切相关连在一起。《太平经》的“善仁者自贵年在寿曹诀”说明了这样的机制,

有道之家,其去者得封,为鬼之尊者,名为地灵祗,亦得带紫艾青黄。所主有上下,转有所至,为恶闻得片,退与鬼为伍,知之乎?故言死生异路,安得相比。 284

在修行过程中,诸多影响修炼效验的变量使得修道过程变得十分复杂,任何一个微小的问题都可能导致修道过程的中断或失效。然而,与此相对,这些变量的存在并不是阻碍修行者展开修行的,而是在客观上强化了道教修炼体系的神秘性,不能与外界知识体系及行为规则相混同的排异感。对于道教修炼者而言,多变的环境及不断出现的变量本身并不是不能克服的,因为修炼者的个体体验和与神密契的启示是完全归属于自身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信仰实践成功与否的最后判定者是修炼者自己,而不是外在的客观标准。排异性在这个意义上就不仅仅是修炼者团体或师徒传承谱系对外的排异,更是每一个修炼者个体之间的排异。这最终使得修炼行为变成一个独特的个体行为。

道教传授体系中的另一种形式就是口传的秘诀,它们是在具体的信仰实践和修炼过程中所使用的技巧,在道教的信仰观念中,口诀之类的技巧是“非口耳不传”的,即这些技巧和内容是不能形诸文字的。这些口传的秘诀在仪式和道士的自我修炼过程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道士认为传自师父的口诀才是其法力的根源。实际上,很少有道士会研究道藏里的经典,他们真正重视的是经过盟誓和仪式之后得到的科仪文本和口传秘诀。在同一个教团内部,道士会根据他自己对不同弟子的能力、资质和成仙潜力的判断进行口诀的传授,传给不同弟子的同一段口诀可能在顺序及内容上都有所差异。换言之,任何口传的秘诀都没有一个标准的版本,同一个道士的弟子之间都不知道其他人接受的口诀的内容。从这个意义上讲,在道教团体内部,经典也是不可公开讨论和传递的内容。

因此,道教的信仰实践从经典和口诀的传授开始就是有巨大个体差异的,可以说,在道教内部并不存在一个可以公开讨论或者被全体认可的经典或神学体系,即使像《道德经》和《庄子》这样的基本经典,不同道士在传授过程中的理解差异也会导致其传授的口诀极不相同。经典传授背后是经典、经典的拥有者及传授对象之间神秘而复杂的关系,这种关系模式决定了经典在内容和形式上的弹性。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道教的经典体系中存在着大量互相矛盾的修炼方式,以及对同一种信仰技术的多元表述。这种看似自相矛盾的情况往往让我们认为道教的信仰和实践体系是缺乏内在一致性的,甚至是随意拼凑的。然而,一旦我们了解了道教团体内部经典及口诀传承的方式之后,我们就能够理解,每一个道教修炼者重视的是来自师父传承的经典与口诀的内在一贯性,而不是关注道藏这一巨大文本群的内在一致性问题。不妨说,道藏在内容和主题上的纷杂本身并不是道教体系混乱的标志,而是道教通过可公开的经典文献来强化自身教团内部信仰体系的神秘性和封闭性——任何外来的信仰实践者或研究者都无法经由进入教团以外的方式真正接触到经典和口诀,道藏之类的经典文献只不过是与真正的宗教真理相对的一个“真实而混乱的假象”。

面对这一混乱的经典文本系统,道教知识分子的态度仍然是游刃有余的。对于他们而言,真理存在的预设已经明确,重要的是,需要采取什么方法在看似混乱的经典文本系统和内容中抽取修炼的技术和信仰的真理。葛洪在《抱朴子内篇·登涉篇》中数次论述到在经典系统中如何选取自己的信仰技术并且鉴别出正确的真理,

杂道书中卷卷有佳事,但当校其精粗,而择所施行……金丹一成,则此辈一切不用。 285

依据葛洪的理解,道教文献中所见的修炼技术和信仰知识不仅有精粗之分,而且有高下之分。葛洪采取的是一种典型的智识主义的理解方式,道书的阅读必须和自己的修行实践结合起来,在个人体验和实践中分别这些知识的价值。这也是葛洪这样的道教学者总是根据自己的理解重新整理和汇总其收藏的道书中的精华部分的原因,

事不可卒精,故抄集其要,以为囊中立成。 286

凡养生者,欲令多闻而体要,博见而善择。偏修一事,不足以必赖之也。 287

欲求神仙,唯当得其至要。至要者,在于宝精行气,服一大药便足,亦不用多也。然此三事,复有深浅,不值名师,不经勤苦,亦不可仓卒而尽知也。虽云行气,而行气有数法焉。虽曰房中,而房中之术,近有百余事焉。虽言服药,而服药之方,略有千条焉。初以授人,皆从浅始,有志不怠,勤劳可知,方乃告其要耳。 288

博闻而约取的方法,对于道教修行者而言是一条惯常的路径。正如我们在前文讨论的那样,道教经典与启示之间存在着一种独特的张力:经典并不是启示的忠实记录,神圣启示是不能展示给普通人的,任何普通人试图通过可以阅读的文本进入启示都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普通人要么进入盟约之后的师授,要么通过自己获得直接的启示,通过智识分辨和个人修行实践的方式逐步找到道书文本中的神圣内容是一个艰苦的过程。由此,道教文本的神秘主义特质使得师授变得十分重要。是否可以获得正确的师授仍然取决于修行者自己的态度和努力:是否有诚心和坚定的信仰;是否能够依凭坚定的信仰通过师傅或者神仙的测试;是否能够在修行过程中按照师授不断努力。由此,真理与文本之间的紧张使得修炼者必须回溯自身的信仰态度及不断封闭的自我建构,即将世俗的理解和对于信仰的所有质疑都排除,惟其如此,才能在神秘多变的信仰实践中达成自己的目标。从这个意义上看,在道教的信仰体系中,个体在信仰实践中是有独特的自主性的,在获取真理和启示时,个体的态度甚至是决定性的,

故后之知道者,干吉、容嵩、桂帛诸家,各著千所篇,然率多教诫之言,不肯善为人开显大向之指归也。其至真之诀,或但口传,或不过寻尺之素,在领带之中,非随师经久,累勤历试者,不能得也。 289

只是,我们要清楚,个体态度发挥作用的唯一方式就是对信仰的虔诚,不断强化的信仰归根结底是通过排异的方式将已经融合了异质信仰元素的多元文本纯化为自己可以体认并印证的真理。这样,经典文本就被封闭在一个师授的谱系,乃至修行者的体认之中的,文本内容的开放性和融摄特征与信仰行为的排异是互补的两个方面。

被传授的经典及口诀最终的载体是以个体为单位的信仰实践——仪式和个体修炼。一旦进入个体修炼的环节,我们就不得不考虑每一个修炼者在信仰实践过程中的个体经验,这些个体经验是最接近于西方宗教研究中所讨论的“神秘体验”的。道教的实践秘法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体系,它包含了许多不同类型的超越技术。

如果简单进行分类的话,我们可以看到面向身体超越与生命不朽的技术可以分为以下五个类别:其一,通过冥想唤醒体内的神灵,并通过建立身体的神秘结构唤起身体内的超越性的潜力,实现身体朝向不朽的变化;其二,通过服食和炼制来自外部世界的药物及其他物质,改变自身身体结构与性质,达致不朽的目的;其三,通过一系列的仪式行为,达致与外部神灵和身体内部神灵的契合,最终实现身体与生命的不朽;其四,通过念诵一些神圣经典达致长生和成仙的目的;其五,通过自己的日常道德行为及虔敬的信仰,感动神仙,直接得到不死的奖赏。

不同的途径包含着复杂的技术要求及标准。每一个个体在实践的过程中都有自己独特的体验,这些体验本身具有强烈的个人性,也具有独特的不可言说性。无法描述的独特经验不仅是不能描述的,按照道教信仰的要求,更是不能随意承认的——即不能承认自己有了独特的经验。在道教信仰的历史中,最常见的是通神的经验、通过冥想发现体内神的经验,以及通过持续的实践达致与道合真、游行天地的独特体验。道教文献中有很多关于神秘经验发生的记载,但这些记载都不会描述神秘经验的发生原因、过程及内容。换言之,道教实践中所发生的神秘经验只是个体的信仰确证,而不是面向群体和公众的信仰证据。个体修炼的经验对于其他人而言就是一个神秘的场域,无法接近,甚至无法知晓。然而,我们需要明确的是,个体修炼的经验对于修炼者而言却是实在的,甚至是指向超越日常生活和感官的实在性的真理的。

个体修炼中另一个难以捉摸的问题就是成仙的资质与个体宿命之间的关系。道教相信任何一个会成为仙人的修炼者都是已经“名刊仙籍”的,换言之,这些人注定是要成为神仙的。宿命对于每一个个体而言都是神秘的。但重要的是,宿命并不是一个静态的命运安排,而是一个动态过程的必然结果,也就是说,个体的努力也是宿命的一部分。个体间的宿命差异使得道教相信,任何一个修炼者都不必为其他人的命运负责,也不需要在实现自我超越的同时帮助其他人完成自身命运的超越,这一点直接导致了道教从实践意义上的封闭性。不妨这样说,道教的个体修炼所达致的超越性也是排他的。

通过以上的讨论,我们可以发现,神秘主义是一种内在于道教信仰体系的成分,并不仅仅限于神秘的经验,而更像是一种支撑着整个信仰体系的独特的神秘思考方式。

当然,我们并不是要通过这样简短的分析厘清道家和道教的神秘主义,也不可能就此明确道家和道教的神秘主义内容与西方宗教、文化中的神秘主义的区隔。我们的目标是通过词源学切入的概念澄清,进入道家和道教的神秘主义表述及其背后的思想方式,分析道家思想和道教信仰的神秘底色,进而为理解道家和道教提供反思的空间。简单说,道家和道教的神秘色彩来自两个基础观念——即真理与虔诚。

一方面,在道家的思想体系中,我们可以看到真实与日常或现象之间的区隔如何在“二元结构”中找到可以融摄杂多和多元的内在一致性,即我们所理解的最高的实在和最后的规律——道。在杂多的整合之中,对于语言表达的排斥强化了道体的神秘主义特质,也为个体化的修行与神秘的与道密契提供了空间;另一方面,道教的信仰体系则是从内在一致性的基础出发,明确从经典到实践的个体视角,不同个体的成仙资格成为道教信仰体系封闭性和神秘性的出发点和基础。

道家和道教的神秘主义色彩兼有融摄和排他的功能,究其原因,就是道家和道教思想共享着一个基础观念,即不可言说的道。然而,这种神秘主义的色彩并不是牢不可破的,个体的思想实践和信仰实践就是去神秘化的关键途径,思想与信仰的联结点恰恰就是个体化的实践,实践本身又强化了道家和道教思想体系“不可言说”的特点。因而,一旦面向主体间的公共空间时,道家思想和道教信仰就都表现出强烈的神秘色彩。 K1f5HjGS0rsW5xGbyj5OS3TuUm1bOJAqDFiIFbpOKGNU6Axah+e4TUd/KZ303/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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