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道家的角度看,我们可以考虑用“融摄性的诗性哲学”(Poetic Philoso-phy of Inclusion)来说明道家思想的神秘主义色彩。所谓融摄性的哲学可以理解为道家思想的一种“本体性的内在一致性”(Ontological inherent Coheren-cy)。 262 我们可以用“道”这个概念来考察这种内在的一致性。分析《道德经》和《庄子》的文本就不难发现,作为道家思想核心概念的道有十分丰富的内涵,它既是一个本体论的概念,也是一个形而上学及认识论概念,不妨这样说,道贯穿了道家思想体系的各个层面,它本身就是一个融摄性 263 的概念(In-clusive Concept)——道将各个思想层面融摄在一起,形成内在的连贯性和一致性。然而,正是这种融摄不同思想层面的特征使得道家思想文献中对道的描述呈现出独特的审美诗性和超越的神秘感。
《道德经》的开篇就强调“道可道,非常道”,这个简单的表述区分了作为核心概念和本体的道与可以描述的道之间的差异,换言之,道本身是不可描述的。如果说《道德经》中的“道”有内涵上的规定性的话,那显然是“不可言说性”。在上述的表达中,“可道”与“常道”之间的对照将可感知和可描述的世界与本体区别开来,本体的价值由此得到了凸显。而可感世界与本体世界的绝对区分则实现了本体的神秘化。当然,本体的意味并不是道这一概念的唯一内涵,道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不可知性,这也是道的神秘色彩的另一个表征。在《道德经》第十四章中我们读到,“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尾”,同样,在第二十一章中还有如下的描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这两段描述用诗性的语言否定了道的有形存在,也否定了道的可知性。
正如史华慈在谈到道家思想的神秘主义色彩时强调的那样,神秘主义本身不是缺乏了知识,而是否定了日常的知识,“只有深刻的信仰或者灵智(Gnosis)意义上的‘知识’,才使得神秘主义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一种宗教性的观点,该信仰或者‘知识’认为:尽管无法用言语与这种实在进行沟通,但这种实在确实是人类意义世界的根源。‘神秘性’所指的并不是缺乏‘知识’,而是指具有一种更高的直接知识,它是一种与不可言说的终极本源有关的知识,这种本源为世界上的存在物赋予了意义。因而,它指的是充实而不是缺乏,不过这是一种超越于语言掌握能力的充实。” 264
有趣的是,超越智识 265 的道并不是不能感知、不能体会,只是不能用语言和普通的感官去接近和了解。道的神秘色彩还体现在不可命名,在《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中,我们读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在这段引文中,“物”与“道”之间显然是有区别的,“物”是明确了本体的存在,而“道”这一语汇的出现只是为了说明任何概念和语汇都不足以涵盖本体,换言之,本体是不可命名的。史华慈对于这一问题的理解值得借鉴:“使得道家表现出它自己独特个性(如同其他的神秘主义一样)的关键东西还存在于神秘主义的领域:在其中,非存在的世界最终还是与具有确定性质的、个体化和对待的世界(related)关联了起来;或者,也许应该直接用汉语来说,与存在着(there is,有)的世界关联了起来。” 266
在《道德经》和《庄子》中我们还能读到很多类似的描述,这些描述的共同特征就是一种具有否定性的“诗性语言”。这种否定性的表达方式始终强调的是一个关于最终实体和最高规律的存在,存在论意义上的肯定与认识论意义上的否定之间的张力,使得道家不得不选择一种神秘主义色彩浓厚的表达方式说明道这一概念。我们很难将《道德经》对于道的描述视作神秘经验,它更像是一种思考模式和表达方式。同时,如果我们检视先秦思想家关于道的描述,就可以从“理”和“通”两个角度来理解道与万物之间的关系。《韩非子·解老》中就以道为理解释其与万物之间的关系:“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者,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为物之制。万物各异理,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故理定而后物可得道也。” 267 这里的“理”更接近于一个动词,为万物提供秩序和根由的就是道。换言之,道是万物之理的总领,然而,作为万物的根由和秩序根基,道却是一个难以言喻的对象。严遵的《道德指归》中述及道与万物的关系,就用了“通”的意涵:“道以至虚,故动能至冲。德以至无,故动而至和。万物德之,莫有不通。”“道以无形之形,开虚无,导神明,通天地,达阴阳,流四时。” 268 按照《老子河上公注》的说法,道通天地和万物是依赖《吕氏春秋》中所提及的“精”与“气”,“天道与人道同,天人相通,精气相贯”,“万物中皆有元气,得以和柔。若胸中有藏,骨中有髓,草木中有空虚,与气通,故久生也” 269 。通万物之道与序万物之道一起勾勒了道在万物之中的存在形式。道是内蕴于万物的本体,这就使得道与万物的关系,乃至道自身的形状变得十分复杂,难以捉摸。当然,也正是在这样的复杂性中,道才呈现出融摄万物的巨大张力。
如果说道是道家思想的中心概念,那么,道就需要统摄所有的本体、认识、伦理乃至生活世界的各个层面。因此,我们需要在多元的日常中找到一个具有内在一致性的基础。这种思考方式本身有两种诠释方向:其一是神秘主义;其二是整体与普遍联系的有机思维。李约瑟(Joseph Needham)认为道家思想中并没有我们理解的那种神秘主义成分。对于他而言,机体主义(Or-ganism)与神秘主义是有区别的,李约瑟认为,我们需要理解中国思想中的机体主义(或者称为普遍的动态联系),不论是在有生命的形体中,还是在宇宙视野的组织关系中,基于和谐的意志,每一个部分都可以解释人们观察到的各种现象。 270 简言之,对于李约瑟而言,普遍联系是一种理性分析的工具,而且这一工具拥有强大的解释力。然而,他的思路实际上忽略了道家对于生命本身的极度关切,换言之,对于世界的分析、理解和诠释并不是道家思想的内核,只有当我们触及道家的生命关怀时,才能触及它的精髓。在这一点上,史华慈的理解显然更加深入:“《老子》中存在着一种持续的而又压倒一切的对于人类生命的关怀。因此,似乎可以发现他与他的前辈们都赞同‘道德主义’甚至‘人文主义’(Humanism)的内容……对于自然所作的‘辩证法’讨论,反映的并不是对于科学研究的关怀,而是为了某种持久不变的兴趣——使得人类在客居万物王国期间能够恢复其‘自然’生活方式。它的确是一种不仅与任何自称的‘科学’禀性,而且与他的神秘主义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冲动。” 271
从这个意义上讲,真理和本体观念的建构基础是生命的关切。生命和个体体验的介入使得道体与现象和可感世界形成了二元对立的关系,感知与日常描述都不能接近道体这一基础,由此本体的神秘色彩就成为必然。不妨这样说,道体观念的背后是一种关于最终实在与最高规律的思考模式,而不是一种独特的神秘经验。当然,我们并不是要强调,道家思想从本体意义上就是一种二元论或者神秘主义,对于道家思想而言,本体的神秘色彩及贯穿所有思想和存在层次的特性恰恰就克服了二元论的困难,成为以道为中心的整合体系。从智识意义上无法描述和分析的道体并不是不可接近的,道体本身就以某种形式呈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然而,更重要的是,日常世界和杂多的万物本身并不是道体。这样看似自相矛盾的表述方式使得心灵与道体的契合成为可能,进而使心灵的超越成为可能。
如果说道体的观念是一种思考模式和概念表述方式的话,那么道家思想中对于心灵超越的追求则是源于道体观念之神秘色彩的实践体系。心灵超越的基础就是心灵本身具有的独特能力,“人心这种器官却具有一种致命的能力,它谮称能赋予自己可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完全个体化的实体属性,这就是彻底完成的或个体化的人心(成心);通过一种自我封闭手段,它就能建立一种只属于自身的自我,从大‘道’流行之中分离出来……都意味着对于‘道’的伤害……正是心灵自身才拥有神秘主义的自我超越能力,即使与此同时,它仍然将人们囚禁于‘只具有微乎其微的理解力’的世界之中……存在着这样一种境界层次,心灵本身在其上也会成为救赎的工具。” 272 道家对于心灵能力的肯定并不是通过概念论证和实践技术完成的,而是直接通过道体与心灵密契的描述达成的。心灵的能力使得道家十分重视运用心灵达致超越的状态。
在《道德经》和《庄子》中,面向心灵超越的实践方法有很多,例如“守一”“心斋”“坐忘”等,这些方法的基本要求和目标都是与道合一,通过与道的融合实现心灵的自我超越。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心灵修炼的方法很难说是技术化的,其基本要求就是摈弃日常的语言及思考方式,让心灵与日常世界分离(detach);与此同时,心灵修炼达到的境界也是不可言说的,是自身心灵与世界及本体完全合一的超越状态。心斋的核心要求就是虚心(Emptiness of Heart),心灵对日常世界的所有关切都要摈除,使心灵处在虚静的状态,达到与本体合一的结果。不难看到,心斋作为一种心灵修炼方法的观念基础就是道体。同样,坐忘也是需要将身心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回向自己的内心,通过与外部世界的隔离而实现与道体的融合。与心斋和坐忘相比,守一的方法中最难捉摸的就是“一”的所指,“一”可能是指我们在上文中讨论过的道体,也可能是与道体的融合。从实践的角度出发,我们根本无法描述心斋、坐忘及守一等心灵修炼方式的具体做法,也无法说明这些心灵修炼方式的结果。个体通过心灵完成从日常世界到本体世界的跨越,其神秘性恰是心灵与本体世界契合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建基于道的融摄性之上。心灵与道体契合而达到的超越境界为我们提出了另一个具有强烈神秘色彩的主题,即具有超越性的生命。
在道家思想中,道为本体和形上学的基础,人与宇宙之间的诗性隐喻是生命超越的观念基础。在《庄子·大宗师》中,有一个十分有趣的表述,“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耆欲与天机这两个语汇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生命理解——人的生命中有世俗的欲望,也有超越的天机,正如我们在外部世界中看到的道与万物的关系一样。道内在于我们可见的万物之中,但万物与道有着本质的区别。换言之,道是万物的内在一致性,也是形成万物之间差别的根据,在多元与融合之中,道承担着看似矛盾的两个角色。然而,内在的矛盾性是道及生命呈现出独特的神秘色彩的原因。此外,以道为中介,人与宇宙拥有一个共同的本体基础,人与宇宙的互动及同质性的源头就是道。宇宙与人的身体和生命的互通乃至同构正是来源于此,因此,通过外部世界与道合一以及回向自身心灵与道契合可以成为生命超越的途径。超越的生命是对道家思想体系中最为重要的神秘主义描述。
在《庄子》中,我们读到很多仙人、真人、神人和圣人的描述。它们在《庄子》的文本体系中都是具有超越性的生命,充满了诗意和神秘的色彩,甚至可以说为我们创造了一个瑰丽的想象世界。在《逍遥游》中,我们读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273 。正如《庄子》中强调的那样,这样的生命描述在日常世界中是荒诞的,是完全超越日常的感官和经验的。然而,诗性的语言恰恰就是为了凸显这些生命存在的超越性和基于这种超越性的神秘色彩。这里我们看到的显然不是某一个人的神秘经验,也不是对超越生命的具体形态的描述,而是对于超越性的想象,其目标就是通过与道合体的超越生命强化道本身的神秘性及超越性。
换言之,《庄子》用这样的诗性语言描述超越生命的自由,这种自由正是生命与道体合一的可能性。在《大宗师》中,我们读到了关于真人的描述,其描述方式与《逍遥游》中的就有差异:“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 274 这里的真人并不是简单地与道合一,而是不违背道的运行及本质,与道保持内在的一致和自然的契合。这种生命境界需要对道的深刻洞见和直接把握,并在此基础上过一种“与道和谐”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讲,道的体认需要生命的实践和神秘的洞见,而不是日常意义上的智识和认知。
从以上的简要分析中,我们不难看到,神秘主义对于道家而言是一种表达方式,也是一种思考方式。我们可以这样说,道家采取这一方式的根本原因是以道为核心概念的融摄式哲学。道的融摄结构体现在四个方面:其一,在日常世界与常道之间的对偶关系中,道既存在于杂多的万物之中并成为万物的本体基础,同时保持着与日常感官和经验隔绝的独特性。换言之,道将日常与本体具人的二元结构及日常与本体具有共同基础的一元观念统摄在一起;其二,在生命体验和心灵修炼的意义上,道既是心灵超越的根源,也是达致心灵超越的体验对象。道推动心灵向自身靠拢,也成为心灵和生命的超越目标;其三,把握存在于杂多的万物之中的道,需要直接的洞见和独特的生命体验,这些洞见和生命体验是不可言说的。因而,落实到言语层面,道统摄了言说与不可言说的内在张力;其四,道不仅是一个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本体,更是宇宙和生命共同遵循的规律。
融摄结构之外,我们需要关注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对于语言表达和现象世界的排异。《道德经》与《庄子》文本一贯保持着对现世生活的排斥和批判,一般而言,我们将这样的倾向描述为遁世逍遥的生活态度。如果从融摄和排异的框架来看,不妨认为,对现世生活、语言表达乃至现象世界的排斥是建立在道体的神秘性之上的。排异是融摄的结果,只有通过排异,道体的融摄结构才能被描绘出来。
道不仅是一个静态的本体,还是一个涵盖了时空和历史观念的动态过程。简单来说,道家思想的思考方式是融摄性的,将不同的层次融合到一个基本概念之中,从而形成一种神秘的内在一致性。从不可言说的最终实体与日常及感官的绝对差异出发,道家思想创造了两个对偶的世界,从而完成了存在、认知,以及生活实践诸层次的二分,这个二分的结构同时又是在划一的道体内实现的,即分离的两个层次都是道的展现,道是贯穿在这两个对偶世界中的。由此,不可言说的道以及通过直觉的心灵洞见与道契合的生命体验成为神秘主义的两个面相。
道家的融摄性哲学和排异性的描绘为生命的超越和以超越为目标的生命实践提供了观念基础。生命超越有理念及实践的两个面相,我们在《道德经》和《庄子》等道家文献中更多读到的是生命的超越理念及其解说,而对于具体的实践技术以及与生命历程相关的独特实践体系关注更多的则是道教。检视道教的思想基础,我们可以看到,道教信仰中的生命、宇宙以及超越的理解都是以道体的观念为基础的,换言之,我们可以在道家的融摄性哲学体系中理解道教信仰的基本观念。面对生命超越的实践,道教的信仰也呈现出十分明显的神秘主义色彩,这种神秘主义的特征恰与道家的融摄性哲学相反,有独特的排他性(exclusive)和封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