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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世人皆有争强心
——自卑感与优越感

如果有人渴望卓越,但对如何达到卓越状态却理解不当,该怎样做才能有效帮助这些人呢?假如我们能够意识到,争强斗胜的愿望人人都有,那么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困难。

“自卑情结”是个体心理学最重要的发现之一,如今近乎人尽皆知。很多流派的心理学家都采用了这一术语,并将它应用于从业实践中。然而,我真的不敢肯定,他们是否确实理解这一概念,或者说是否恰当应用了这一概念。打个比方说,如果我们只是简单告诉患者说他的问题是自卑情结,那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帮助,因为这样做只会加剧其自卑感,不能实实在在地引导他克服这一心理。我们必须通过其生活做派中流露出来的种种迹象来甄别他究竟经受过何种具体挫折,必须精准地找到他在哪一点上勇气不足并适时予以鼓励。每一位神经病患都有自卑情结,无一例外。他们的主要区别在于他在什么样的具体情况下会感觉无力继续有益的生活做派,以及他为自己的一切努力和行为设置了什么样的限制。如果想要一个人更有勇气,仅仅跟他说“你有自卑情结”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就好比你跟一个头痛的人说“我能说出来你问题在哪里,你头痛”不可能让他的头痛消失一样。

假如你问他是不是感觉自卑,很多神经病患的答复肯定是:“不,没有。”有些人甚至可能回答:“恰恰相反。我很清楚,我比身边人都更优秀。”我们不需要直接询问,只需要用心观察一个人的行为即可。正是通过其行为表现,我们会发现,他是通过什么方式和途径让自己相信自己很重要的。比如说,如果我们看到一个人表现得非常高傲,那就基本可以判断出他的心思:“别人可能不把我当回事,但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我是个有身份的人。”再比如,如果我们看见一个人说话时总是伴随着很夸张的手势动作,就可以从中揣测出他的想法:“要是不刻意强调,我说的话可能就没什么分量。”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测,每一位行为举止自视甚高的人背后都有某种形式的自卑心理,只不过这一心理被他刻意掩藏起来了而已。这就好比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由于担心别人说自己个矮,所以走路时总会踮起脚尖,以便看上去显得高大些。当两个小孩比身高时,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种表现:那个担心自己矮小的肯定会故意挺起腰身,浑身绷得紧紧的。他会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更高大。假如我们问这样的小孩:“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太矮小?”估计很难指望他会同意这一事实。

因此,我们无法由此推论,有强烈自卑感的人一定会显得恭顺、安静、克制或随和。自卑感的表现形式千千万万,或许我可以通过一则小趣事来说明这点。三个小孩第一次被带到动物园。走到狮子笼前时,其中一个孩子缩到妈妈裙子后面说:“我想回家。”第二个孩子呆立在原地,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嘴上却说:“我一点儿也不害怕。”第三个孩子眼睛直直地瞪着狮子,问妈妈说:“我可以冲它吐唾沫吗?”三个孩子实际上都感到自卑,但每个人都各有其独特的表现方式,而其表现方式又与其生活做派一脉相承。

从某种角度来看,自卑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所体现,因为每个人都会碰到各种不尽如人意、希望得到改进的情况。假如我们勇气犹在,就会果断地采用唯一直接、现实、也最合适的方式去克服这些情绪,努力去改善这一境况。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长期忍受自卑情绪。用不了多久,他便会陷入一种紧张状态,驱使他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不过,假设某人勇气丧失殆尽,根本不相信通过自己切实的努力能让局势有所改观,即便如此,他也仍然难以承受自卑的感觉,仍然会努力挣扎去消除这些情绪,只不过所选择的方式无助于他进步而已。他的目标依然是要“超越困境”,但所用的方法不是努力去克服障碍,而是通过自我催眠,或者说自我麻醉,让自己进入一种自我优越的虚幻感觉。与此同时,自卑的情绪将不断累积汇聚,因为导致这些情绪产生的根本境况并没有改变,诱因依然在那里。每往前走一步,自我欺骗就更深陷一层,所有的问题也将越发紧迫地逼近他。如果不明就里,单纯观察其行为动作,我们很可能以为这些动作都无的放矢,不会把它们当成是当事人为了改进局势而刻意做出的努力。然而,一旦我们搞明白,与其他每一个人一样,他也是在努力争取获得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只是对改变客观局势已经不抱希望,那么,我们便会清楚地发现,他的一切行为动作,彼此间实际存在着一种非常密切的逻辑关联。如果他感觉弱小,就会移到一个能让自己感觉强大的环境中。他不是努力锻炼让自己变得强壮,变得行为处事游刃有余,而是自欺欺人,试图让自己显得强壮有力。这种自欺欺人的努力只能算一种片面的成功。假如感觉无力胜任工作,他很可能选择在家里做个暴君,以此达到妄自尊大的目的。这一方式或许可以让他暂时麻醉自己,但自卑的情绪却如影随形。同样的老问题将一再触发同样的自卑情绪,构成他精神生活中永恒的暗流。或许只有到了这时,他的表现才真正可以称之为我们通常所说的自卑情结。

现在我们可以给自卑情结下个定义。当某人遇到自己无法很好地适应,或没有足够能力解决的问题,并流露出某种信号坚持认为自己没有解决能力时,便陷入了自卑情结。从上述定义可见,愤怒完全可以视为自卑情结的一种表征,如同眼泪、歉意。由于自卑情绪总是导致紧张,因此也总会随之产生一种补偿性行为,以获得一种优越感。但这种以优越感为目标的补偿性行为不再是为了真正解决问题,而是将努力用在了人生毫无意义的一面,真正的问题却被搁置或排斥。当事人不仅不去发奋图强、争取成功,反而会竭力将行动局限在一定范围,耽虑于如何避免失败。面对困难,他给人的印象总是犹豫不决、停步不前,甚至畏首退缩。

从陌生环境恐惧症病例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这一症状代表了患者心中坚信不疑的念头:“我不能走得太远。我必须让自己待在熟悉的环境中。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危险,我必须尽力避开。”如果某人始终恪守着这一态度,那么便总会将自己关在屋里,或蜷缩在床上不肯下来。在困难面前,退缩心理最彻底的表现形式就是自寻短见。这种情况下,面对人生中一切问题,自杀者都彻底放弃了希望,固执地认为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自己的境况有所改变。假如我们能够意识到,自寻短见本质上无一例外都是一种指责或报复行为的话,也便可以理解,为什么说自杀者其实也是在争强斗胜,以寻求某种形式的超越。在每一起自杀事件里,自寻短见者选择在谁家门口了断,也就等同于将自己的死归咎于这家人。这就好比自杀者在说:“我是天底下最温柔、心思最细腻的人,而你却用最冷酷的方式待我。”

或多或少,每一位神经患者都会限制自己的行动范围,限制与周围整体环境的接触。他总是试图与人生中那三个最真实、最重要的问题保持距离,而将自己局限在自认为有能力主导的情境中。靠这一方式,他为自己构筑了一方狭窄的栖所,关上房门,在没有风雨、没有阳光,也没有清新空气的环境里过着自己的生活。究竟是靠横行霸道,还是靠拐弯抹角达到主宰他人的目的,这完全取决于他所受的熏陶——他一定会选择屡试不爽、最行之有效的那种方法。有时,如果对一种方法不满意,他会尝试另换一种。但无论如何,其目的都并无二致,即:不用靠努力改善境况就能获得一种优越感。受了挫折的孩子,如果发现眼泪是控制他人的最佳途径,就一定会成为一个“哭鼻子虫”,而“哭鼻子虫”与成年时的精神忧郁症之间存在着一条直接的联系纽带。我把泪水和抱怨这两样东西称为“水性力量”,是破坏合作、让他人沦入奴隶境地的有力武器。对于这类人,还有那些饱受羞怯、窘迫或负疚心理困扰的人,我们能够从表面发现其自卑情结。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的弱点,会坦言自己不能很好地照顾自己。然而,他们有意隐瞒、深藏不露的,却是对至高无上地位的推崇,是不择手段争抢第一的强烈欲望。另一方面,吹牛成瘾的孩子乍一看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优越感,但如果我们透过言辞仔细分析其行为,将不难发现,这种优越感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种他们秘而不宣的强烈自卑感。

所谓俄狄浦斯情结,在现实生活中不过是神经病患“狭窄的栖所”里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假如某人没有勇气面对大千世界中的爱情问题,那么他将很难成功克服这一情结。假如他仅仅将自己的行动领域限定于家庭这个小圈子里,那么,在这个小圈子的界限内来编织他对性爱问题的理解也就不足为奇。由于缺乏安全感,他从未将关注兴趣点扩展到身边熟悉的少数几个人之外。他担心,在与其他人的交往中,无法像以往熟悉的那样来控制和主导他人。俄狄浦斯情结的受害者通常是那些被妈妈溺爱的孩子,其所受的熏陶让他们以为,自己的意愿理所当然应得到满足;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通过自己在家庭小天地之外自力更生的努力,同样也可以赢得关爱和亲情。即便到了成年,他们依然不能摆脱妈妈的裙摆。婚恋关系中,他们寻找的不是平等的伴侣,而是一个奴仆。而在所有能够像奴仆一样尽心尽力顺从和支持自己的人之中,最可靠的无疑是妈妈。或许,我们在每一个孩子心中都能够灌输一种俄狄浦斯情结。只需要一个娇惯、溺爱他的妈妈,拒绝引导孩子对身边其他人产生兴趣和关注,再加上一个相对冷漠、疏远的爸爸,养成这一情结的全部条件便已一应俱全。

从神经错乱者的症状表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其行为受限的情形。透过口吃者的言谈,我们可以看出他迟疑不决、优柔寡断的态度。内心残存的交际愿望驱使着他与周围同伴建立联系,但由于自我评价不高,又害怕直面考验,这与他心中对交际的渴望形成冲突,导致他说话时犹犹豫豫。学校里的“后进生”、三十几岁仍没找到工作的男女,抑或迟迟搁置婚姻问题者、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动作的强迫症患者,还有白天工作疲惫不堪、夜间却彻夜难眠的失眠症患者,所有这些人身上都存在自卑情结,致使他们在解决各种人生问题时僵滞不前。手淫、早泄、不举以及性变态等症状,背后往往都隐藏着一种优柔寡断的生活做派,其根源则在于担心与异性交往时无法做到游刃有余。假如我们问:“为什么那么担心不能游刃有余?”那么,与自卑心理如影随形的另一种心理便会暴露,即争强好胜的心理。答案只有一个:“因为他给自己确立的成功目标过于高不可及。”

前文已经说过,就其自身而言,有自卑心并无什么不妥。这一心理是人类境况中改善一切的根源。例如,只有当人们意识到自己无知、感觉到预知未来的必要性时,科学这门学问才应运而生。科学是人类为改善周遭环境、更好地了解和支配宇宙而付出努力的产物。事实上,在我看来,全人类文化的根基都在于自卑心理。想象有一天,一位跟我们没有任何利益瓜葛的局外人造访我们这个星球,想必他一定会做出如下结论:“这些人类,成立那么多社团和机构,费那么大劲营造安全感,靠房子遮挡风雨,靠衣物御寒保暖,靠宽敞便捷的街道出行,显然,他们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了地球上所有种群之中最脆弱的种那。”就某种意义而言,人类的确是所有生灵中最脆弱的物种。我们不像狮子、大猩猩那样强壮有力,在应对独自生存所面临的诸多困难方面,很多动物都远比我们更有办法。的确,有些动物会通过相互联合来弥补自身的不足,如它们会结群共生,但人类却需要形式更多样、深度更广泛的合作,其程度超出了我们在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所能找到的合作。人类的婴儿尤为脆弱,需要多年的精心呵护和关爱。既然每一个人都曾经历过最娇小、最脆弱的人生阶段,既然人人都知道,假如没有合作,人类就只能完全听凭自然环境摆布,我们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一个幼童如果从来没有接受过训练,从来不知道合作是什么东西,那么就注定会坠入悲观绝望的境地,背负挥之不去的自卑情结。我们也同样可以理解,即便对于那些尤为擅长合作的人,他们在生活中也仍将面临无数的问题和挑战。没有一个人敢妄称他已经达到了极致,完全实现了他所追求的终极目标,成为周遭环境的终极主宰。人生太过短暂,我们的肉身太过脆弱,人生的三大问题,时时刻刻都需要我们找到更丰富、更充实的解决方案。终极解决方案距我们似乎只有咫尺之遥,然而对于既得成就,我们却永远不会心满意足。无论何种情况下,追求更好的努力永远都不会停步。对乐于合作者而言,追求的整个过程、一切的努力和付出,都是那么充满希望、那么健康有益,其终极方向都是为了真正改善人类共同的境遇。

不可否认,我们所追求的人生终极巅峰或许永远无法抵达,但想必没有任何一人会因此而杞人忧天。假设某天有一个人,或者说我们全人类都抵达了一个没有烦恼、没有困难、没有挑战的境地,我想,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一定十分乏味。若果真那样,一切都可以提前预见,一切都可以事先计算得精精确确;明天不会带来任何令人喜出望外的机会,未来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期许。毫无疑问,生活之所以令人着迷,首要原因恰恰是因为未来充满不确定性。假如凡事都胜券在握、成竹在胸,那么,一切的交流切磋、思想碰撞和发现创新也便无从谈起。科学将走向终结,身边的宇宙也将不过是早已听过的传说。艺术和宗教也将失去意义,因为二者的本质在于构想我们尚未抵达和实现的目标,以此启迪和激发人类的思想。人生的挑战不会如此轻易地枯竭,此乃我们人类的幸事。人类追求超胜的努力永无止境,我们总能发现或制造新问题,为开展合作和奉献创造机会。神经病患从一开始便遭遇阻碍,其解决问题的方案停留在较低层面,因此所面临的困难也相应更大。相对正常的人则倾向于不断探索,寻找问题的解决方案,在身后留下一道成长和积累的轨迹;他总是能够不断发现新问题,找到新方案。基于这点,他为人奉献的能力得以不断提升:他不会自甘落后,沦为同行者的负担;他不需要,也不会苛求特别关照。相反,凭借无尽的勇气和独立意识,凭借其社交情感的指引,他总是能够奋勇前行,解决所面临的一切问题。

对每个人而言,追求卓越的目标都既切身又独特。这一目标取决于他所赋予人生的意义。这里所说的意义不仅仅停留在文字层面,还深深融汇在他的生活做派中,就像一段自编自创的独特旋律,流淌贯穿他的整个人生历程。这一通过生活做派表现出来的目标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往往模糊、隐晦,需要我们借助他在言谈举止中流露出来的种种征兆和蛛丝马迹去揣摩、推测和判断。了解一个人的生活做派,就好比赏鉴一位诗人的作品。诗人创作离不开文字,但其所传达的意义却往往远不止字面意思。意义中最重要的部分,有待我们去用心去揣摩解读,透过字里行间去感悟体察。对于每个人的生活做派这一至为玄奥难解、错综繁杂的作品而言,道理同样如此。心理学家必须学会揣摩字里行间的意义,学会赏鉴生命意义这门艺术。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生命的意义成形于人生最早的四至五年间。其形成过程靠的不是数学方程般的推演,而是借助于暗夜中的摸索,借助于一种我们并不完全理解的感觉,借助于不断捕捉蛛丝马迹、不断探索尝试来寻求解释。与此类似,卓越的目标形成过程同样靠的是不断地摸索和揣测。这是一个持续终生的努力过程,是一个不断动态调整的趋势,而不是一个线路既定、坐标明确的固定地理点位。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对自己的目标了然于胸、娓娓道来。他或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职业目标,但相比整个人生过程的追求和努力而言,职业目标不过是其中分量极小的一个部分。即便其目标已经相当明确,通往这一目标的路径也很可能有千万条。打个比方,某人立志成为一名医生,但做医生可能包含很多截然不同的内涵。其中的差别不仅在于他是立志做内科专家还是病理学专家,还体现在其行为举止中所流露出来的种种征兆中,比如他对自己本人、对其他人的关爱程度,等等。我们将从中发现,在帮助他人方面他愿意付出多少努力,其乐于助人的精神又有哪些限制。打个比方,如果说他选择做医生是为了弥补自身在某一方面的自卑,那么,通过观察他在从业过程或其他方面所流露出来的行为表征,我们就有能力进行推测,甄别他希望补偿的这种自卑感的具体内容究竟包括什么。例如,我们常常碰到某些医生,他们童年很早的时候就接触过死亡这件事,因此,在人类所面临的各种不安全感中,死亡对他们的影响和冲击最为强烈。或许是经历了丧失兄弟或父母的痛苦,在日后培养训练的过程中,他们就会有意致力于找到一种途径,使自己或他人免于死亡威胁。再比如,某人可能确立了当老师这个明确的目标。但我们都清楚地知道,老师们往往千差万别。假如某位老师社交情感度较低,那么,他之所以选择老师作为自己的目标,原因很可能只是为了能够有机会去支配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大概只有在跟相对弱小、相对没经验的人相处时,他才感觉到安全。相反,假如某位老师社交情感度较高,则很可能对学生平等相待,真心希望对人类福祉有所奉献。教师的能力和兴趣为何迥然相异?这些表征对反映他们的目标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关于这些我们在此不再赘述。某人的目标一旦得以明确,就一定会对其潜力予以调整或限制,以适应于这一目标本身。但无论情况如何,其完整目标,也就是其最根本的目标雏形将始终在这些限制之间此消彼长,反复角力,从而反映出他所赋予人生的意义以及他在追求卓越过程中所确定的终极理想。

因此,对每个人来说,我们都必须透过表面看内里。一个人将其目标具象化的方式可能会根据具体情况而有所改变,就好比他可以变换工作一样,实际上,工作本身也是其目标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但无论如何改变,我们仍必须从根本上寻找其连贯性,寻找其个性特征中的统一性。无论具体表现形式如何,这种统一性始终固定不变。就好比我们拿一个不规则的三角板,把它摆放在不同位置,每一个位置似乎都呈现出一个感觉很不一样的三角板。但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终归还是原来那个三角板。至于所追求目标的根本原型,道理也同样如此:任何一种单一表现形式都不足以代表其全部内涵,但透过每一种表现形式,我们却始终都可以把它识别出来。我们永远不可能跟一个人讲:“如果把这个或那个做成了,你争强好胜的努力也就功德圆满了。”对于卓越的追求永远都处于一个灵活变化的过程之中。实际上,越是正常、健康的人,在朝某一个特定方向努力的过程中遇到阻碍时,就越善于寻找新的突破口。在目标的具体表现形式方面,恐怕只有神经病患才会坚持“要不给我这个,要不什么都别给我”。

对于追求卓越的任何一种努力,我们都不应轻易一言以概之。不过,在一切目标的背后,都可以找到一个共同要素,即:努力做到“跟上帝一样”。有时,我们可能看到小孩子们这么开诚布公地表态:“我想成为上帝。”很多哲学家也有类似想法,某些教育家也希望把孩子培养得跟上帝一样。在古老的宗教戒律中,同样的目标也显而易见——门徒们必须加强自我修养,以便达到与上帝一般的境界。“跟上帝一样”这种理想境界还有另外一种表现形式,那就是“超人”这个概念,不过后者显得相对谦逊些。尼采发疯期间,在寄给斯特林堡的一封信里,最后的签名是“钉死在十字架上之人”,这件事就很有启示意义,在此我不再赘述。很多情况下,失去理智的人会毫不掩饰地表达他们所追求的卓越目标,会狂妄地喊“我是拿破仑”“我是中国皇帝”,等等。他们渴望成为举世关注的中心,接受全方位的膜拜;他们渴望通过无线电波与全世界相连,能够监听所有对话、预见一切未来,拥有超自然神力。或许,在一个相对理性的层面,这种跟上帝一样的目标可能表现为一种渴望了解一切、拥有普天下全部智慧的欲望,或者表现为一种渴求生命永恒长存的心愿。无论是渴望永恒延续我们在这个尘世的生命,还是设想通过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不断重返这个星球,再或是期待在另一个世界里获得永生,所有这些期许都建立在一个共同的欲望基础上,那就是“像上帝一样”。宗教教义中,能够历久不灭、永世长存的人是上帝。在此,我无意讨论这些观点是否正确,这些都是对生命的解读、是意义的表现;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我们每一个人都痴迷于这一意义中——做上帝。即使是无神论者,他们也渴望征服上帝,凌驾于上帝之上。不难发现,在追求卓越的所有目标中,这一目标表现得尤为强烈。

一旦追求卓越的目标具体化之后,生活做派中的一切行为表现也就无所谓错误了。每个人的行为习性、症状表现,恰恰就是达到其具体目标所需要的途径,一切都无可指责。每一位问题儿童,每一位神经病患,每一位酒鬼、罪犯或性变态者所选择的动作行为,都正是达到他所认为的优越地位的不二路径。仅仅攻击其症状本身无济于事,因为这些都恰恰是他实现这一目标所需要的。比如,班上有位最懒惰的同学。老师问他:“你的作业为什么总是写得这么糟糕?”他的回答是:“假如我是班上最懒的一位,就能时刻引起你的关注。因为你从不关心那些不扰乱课堂秩序、每次都把作业做得非常优秀的好学生。”如果说他的目标就是引人注意、控制老师,那么不得不说,他找到了最合适的方法。试图根除他的懒惰将毫无意义,因为,为了达到目的,他需要的正是这个。他的做法完全正确,要是他改变了自己的行为,反倒会显得十分愚蠢。另举一例,一个孩子在家里非常听话,但看上去不够聪明。在学校里,他表现非常差,在家里,智商似乎也完全谈不上优秀。他有一个哥哥,比他大2岁,生活做派却截然不同。哥哥聪明、好动,不过总是冒冒失失,经常闯祸。有一天,弟弟跟哥哥讲:“我宁愿像现在这么笨,也不愿像你那么冒失。”如果单就避免惹麻烦这一目标来看,他的愚蠢实则相当高明。因为相对愚蠢,别人对他的要求相应也较低,就算犯了错,别人也不会怪罪于他。鉴于其目标,如果不表现得愚蠢些,那才是真正的犯傻。

截至目前,通常的治疗方法都是“攻克”症状。对于这一态度,无论从治疗还是教育角度来看,个体心理学都完全不能认同。假如一个小孩算术学得不好,或者成绩单很难看,那么,将注意力集中于这些方面、试图从这些具体表现方面让他提高肯定不会奏效。也许,他的目的就是跟老师找别扭;甚至也可能纯粹就是为了让学校开除自己,以此达到全然逃避学校的目的。就算我们在某一点上成功纠正了他,他也会另找一种方式,以达到最终目的。同理成年神经病患者也如此。比方说他总是受偏头痛困扰。那么,这种头痛于他而言很可能是一种非常有用的工具,每当感觉需要时,头痛症状就会随之出现。以头痛为由,他或许希望能够逃避社交生活中的某些问题。每当需要与生人见面或需要决策时,头痛的感觉就会不期而至。与此同时,头痛还能助他一臂之力,专横地对待办公室同事、妻子或家人。对于这种屡试不爽的伎俩,我们凭什么指望他会心甘情愿放弃?从他当下的观点来看,承受这点痛苦不过是一项相当明智的投资,能够带来所希望的一切回报。毫无疑问,我们可以通过威逼利诱的手段让他摆脱这一症状,比如,跟他讲些危言耸听的道理,就好比有时可以通过电击、手术模拟等方法让战争焦虑症患者摆脱症状一样。或许药物能暂时缓解某些特定症状,但只要他所追求的目标没有改变,就算解决了这一症状,他也会另找一种。“治愈”了头痛,他可能还会染上失眠或其他新毛病。只要目标保持不变,他就会始终追随着它。有这样一类神经病患,他们能以惊人的速度消除一种症状,但马上又会出现另一种症状。他们会发展成为神经衰弱症的行家里手,不断扩展自己的症状库存。阅读心理疗法方面的书籍,只能徒劳地让他们接触到更多此前不曾有机会尝试的神经问题。我们必须真正时刻关注的,是这些症状背后的动机,以及这些动机与其追求卓越的终极总目标之间的内在关联。

比方说,我让人搬来一把梯子到教室,然后我顺梯子爬上去,骑坐在黑板上方。看见我这样做的每一个人心里可能都会想:“阿德勒博士真是疯了。”他们并不知道梯子是干什么用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爬上去,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如此窘迫的坐姿。但若他们得知“他之所以要骑坐在黑板上,是因为要是不显得比别人高高在上,他就会感觉自卑;只有当他能从高处俯瞰班上其他人时,才会感觉心里踏实”,很可能就不会再认为我的行为疯狂了。实际上,我选择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具体目标。于是,梯子便成了一种非常合理的工具,而我费力爬梯子的动作也便显得更像一次精心筹划、实施得力的行动。唯一从一点上来看,我的行为可能显得有点疯狂,那就是我对卓越的解读。假如有人能说服我,使我认识到这一具体目标选择得实在糟糕,那么我很可能会改变。但若这一目标保持不变,就算你拿走梯子,我仍然会想方设法找其他办法,如跳跃、攀爬、绷直肌肉等。对每一个神经病患来说,道理亦然。就其选择的方式而言,怎么选都不能算错,都无可指责。我们能够改变的只有他具体的目标。一旦目标变了,其大脑习惯和态度也将相应做出改变。他将不再需要原先的习惯和态度,与新目标相适应的新习惯和态度将取而代之。

在此我想举一个例子。有一位30岁的女士,总是整天感觉焦虑,在交友方面也存在障碍,来向我求助。在职业发展方面,她始终止步不前,因此仍然是家里的负担。她偶尔做些零工,谋个书记员或秘书之类的职务,但似乎命中注定,每一次老板都会对她表现暧昧,致使她每次都不得不辞职。终于有一次,新老板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然而,她却感觉这是极大的屈辱,于是也辞了职。她接受过多年的心理治疗,大概有8年,但所有治疗都没能成功地让她变得善于交际,也没能帮她养成自食其力的习惯。

看了她的情况后,我尝试了解了她的生平,认为其生活做派的源头可以追溯到童年早期。假如不去尝试了解一个人的童年,那就不可能真正了解其成年。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长得十分漂亮,因此家人对她的溺爱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那时她的家境相当优渥,想要任何东西,只要开口,父母都对她有求必应。听完她的经历后,我说:“哇,你打小就过着公主一样的生活啊!”她回答:“太奇怪了!以前人人都管我叫公主。”我让她回忆一下,看能想起来的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她说:“记得我4岁的时候有一天出门,看见一群小孩在那里做游戏。每过一会儿,他们就会跳起来,大声喊‘巫婆来啦’。我很害怕,到家后就问当时跟我们同住的一位老奶奶,世上是不是真有巫婆。她回答说,‘有,有巫婆、抢劫犯、强盗,他们都会来抓你。’”从这段回忆我们可以看出,她怕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一恐惧体现在她整体的生活做派之中。她觉得自己不够坚强,不敢离家,而且家里的人都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支持她、照顾她。另一段早年记忆如下:“我们家请了一位钢琴教师,是个男的;有一天他想吻我,我便停下练琴,去向妈妈告状。打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愿意弹钢琴了。”从这里我们也可以发现,她潜意识里时刻在提醒自己与男人保持距离,她的目标是自我保护、避免情爱,这与她性别意识的发育状况刚好吻合。她认为陷入爱情是软弱的标志。在此我不得不说,很多人在坠入爱河时都会感觉脆弱。从某种程度上看,这一感觉没错。坠入爱河后,我们会表现得温柔,而且对另外一个人的兴趣也使得我们更敏感、更易受伤。某些人追求卓越的目标是:“我永远不能让自己脆弱,我不允许自己暴露弱点”。只有这类人,才会对恋爱中的人彼此之间的相互依赖竭力回避。他们刻意躲避爱情,在这一方面心理准备不足。通常会发现,每当感觉有坠入爱河的危险时,他们就会感觉荒唐可笑。对让自己感觉危险的人,他们总是竭力嘲弄、取笑或调侃。他们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消除内心脆弱的感觉。

这个女孩也一样,每当想到恋爱、结婚等问题,就会觉得十分脆弱。因此,每当工作中有男人向她示爱时,她总是反应过度,做出一些不必要的行为。她感觉除了逃离,别无他法。没等她解决好面临的这些问题,父母便相继过世,于是她的宫廷生活也走到了终点。她想方设法找到一些亲戚来照顾自己,但却总觉得境况不尽如人意。一段时间之后,亲戚们都被她搞得很烦,没人愿意继续给予她自己认为理所应得的关心和照顾。她不断指责这些亲戚,频繁跟他们抱怨将她弃之不顾会是如何如何危险,靠这一手段,才终不至于让自己落到自生自灭的地步。我相信,要是家人彻底放弃,对她不理不顾,她很可能早已发疯。实现她所追求的卓越目标,唯一的途径就是逼迫家人来照顾她,竭力避开人生中一切恼人的问题。她的内心里始终存在如下念头:“我不属于这个星球,我属于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是公主。这个讨厌的地球不理解我,没认识到我是何等重要。”继续往前一步,她将完全丧失理性。不过,只要她手头还有一些财富,还能支配亲戚、朋友来关照自己,她就还不至于走到这最后一步。

以下是另外一个例子,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卑情结和优越情结能够兼容并存。一个16岁的女孩被送到我这里接受治疗。自打六七岁开始,她就染上了偷窃的毛病,12岁开始便经常和男孩厮混,夜不归宿。她2岁那年,父母结束了长期你争我斗、彼此都很痛苦的婚姻生活,离了婚。她跟妈妈一起回到外婆家,正如我们经常看见的那样,外婆对她娇生惯养,极尽溺爱。她出生时,正是父母关系闹得最僵的时刻,妈妈对她的到来并不热心。妈妈始终没怎么喜欢过女儿,母女间关系一直比较紧张。见到这个女孩时,我跟她进行了一次亲切友好的交谈,她说:“其实我并不喜欢拿人东西,也不喜欢跟男孩子们疯。但我想让妈妈看看,她不可能支配我。”“你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问。“我想是的。”她回答。她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妈妈强大。不过,之所以有这样的目的,只是因为自己感觉脆弱。她感觉妈妈不喜欢自己,深受自卑情结困扰。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证明自己优越性的办法,就是去惹是生非、制造麻烦。儿童如果出现偷窃或其他不服管教的情况,通常都是为了报复。

一名15岁的小女孩失踪了八天,人们找到她后把她送到了少年法庭。在法庭上,她编了个故事,说一位男子绑架了自己,捆住她的手脚关在一个屋子里八天。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医生跟她亲切地聊天,鼓励她说出实情。她非常生气,怪医生不相信自己,还扇了医生一个耳光。见到她后,我问她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让她感觉我所关心的只是她的命运,只是想了解自己能帮她做些什么。我问她都做过些什么样的梦,可不可以跟我讲讲。她露出了笑容,随后讲了下面这个梦:“我在一家地下酒吧,出来时碰到了妈妈。过了一会儿,爸爸也来了,我让妈妈把我藏起来,别让爸爸看见。”她害怕爸爸,但又对他不服。爸爸以前总惩罚她,因为害怕惩罚,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撒谎。假如碰到这样的病案,孩子总是撒谎,那么十有八九,孩子的背后肯定有一个严厉的爸爸或妈妈。之所以撒谎,一定是因为感觉讲出真相会很危险,否则撒谎便没有任何意义。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发现,这个小女孩跟妈妈之间有一定程度的默契。至此,她跟我说了实话:有人诱骗她去了地下酒吧,那八天她就是在酒吧度过的。她不敢讲实话是因为害怕爸爸;不过与此同时,她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受内心不愿向他服输的愿望所驱使。她感觉总是被他降服,只有让他受到伤害,自己才能获得一种征服者的感觉。

如果有人渴望卓越,但对如何达到卓越状态却理解不当,该怎样做才能有效帮助这些人呢?假如我们能够意识到,争强斗胜的愿望人人都有,那么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困难。如果那样,我们也就更容易能够设身处地,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感受他们内心的挣扎。他们唯一的错误,只是将努力的方向放在了人生中毫无意义的一面。人类一切创新和创造活动的背后,都有争强好胜这一动力;对人类文化的每一份贡献,其源泉都在于此。人类整体生命发展的过程,也正是沿袭了这样一个伟大的行进轨迹:由低到高、由劣到优、由失败到成功。不过,唯一能够直面并征服人生大问题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以丰富他人生活、惠及他人为目标而努力付出的人。假如我们以恰当的方法去接近他人,便将发现,说服他们其实并不困难。归根结底,人类关于价值、成功等事物的判断全都以合作为基础,这是全人类共享的伟大财富。关于行为举止、理想信念,关于目标追求、秉性特征及其言谈表现,我们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有利于人类合作。我们永远不可能碰到全然没有任何社会情感、与他人完全绝缘的人。即便是神经病患者、罪犯等,对这一公开的秘密也心知肚明。从他们费尽心机为自己的生活做派辩解,或者将过失归咎于他人的表现中,我们不难发现,他们对这一点其实了然于心。只不过他们丧失了勇气,无法沿着人生中有益的方向努力前行。内心深处的自卑情结告诉他们:“合作的成功跟你无缘。”他们的关注重心偏离了人生中真正重大的问题,终日沉湎于虚幻的抗争,试图以此给自己加油打气、自我安慰。

人类社会的劳动分工体系为各种各样的具体目标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如前文所见,或许每一个目标中都或多或少存在某些差误疏失,我们总能发现某些应受到批评指责的事情。在某一个孩子看来,追求卓越意味着掌握渊博的数学知识;在另一个孩子看来,卓越的意义在于拥有高超的艺术天赋;对于第三个孩子而言,卓越的意义很可能在于拥有雄健的体魄。一位对本人消化系统没有信心的孩子,也许会认定自己的主要问题在于营养不足,于是很可能会将兴趣转向食物,因为他认为这样就能够让自己的状况有所改善。作为其结果,他很可能成为一位优秀的烹饪大师,也可能成为一位颇有建树的营养学教授。从所有这些独特的目标之中,我们所能看到的,不仅包括实实在在的补偿心理,在一定程度上也包括拒绝其他各种可能性的某种排斥心理,以及有意无意为自己设置限制的心理暗示现象。比如,我们能够理解,哲学家总是需要时不时将自己从社会中放逐,以便能够潜心思考和著书立说。然而,只要将追求卓越的目标与高度的社会情感相结合,那么其中可能涉及或出现的过失疏误就不致太过严重。合作过程中,我们所需要的优异表现绝不止于任何一种单一形式,相反,其形式很可能各不相同,甚至千差万别。 hRfKUTNDlg+Duw5BjBSRhoKkPOEtvJj1Z2jEy55Lj0HI5XfIcf/kckdafzR1GcG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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