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爱智的智慧?什么叫哲学?我说哲学就是两个字,“反思”。“反思”才是真正的爱智的哲学智慧。
哲学就是反思。除了哲学之外的所有的科学,都是把世界作为它的对象,通过它的科学研究,从而构成关于世界的“思想”。具体地说,世界的各个领域、世界的各个层次、世界的各个方面,都是科学研究的对象,从而构成关于“世界”的各种各样的“思想”。与此相反,哲学是把各门科学“关于世界的思想”,作为它“再思想”的对象,“再认识”的对象,也就是把“思想”作为它思想的对象,所以哲学就叫做——“反思”!“反思”就是思想以自身作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
“思想”思想自己,这里的第一个“思想”是动词,是把“思想内容”、“思想观念”作为对象的思想活动,第二个“思想”是名词,是作为被思想的“思想内容”或“思想观念”的思想,所以哲学就是一种反思思想的思想活动。反思,这是哲学的思维方式。没有哲学的反思的思维方式,永远也进入不了哲学的境地,永远也建立不起哲学的智慧。哲学之难,在于进入之难。进入之难,在于反思之难。你没有这样一种关于反思的自觉,你就没有哲学智慧了。
我们很多人都学了哲学,记住了各种各样的概念呀,命题呀,定理呀,但是你还是没有哲学智慧。哲学智慧说到底是一种反思的智慧。有了这种反思的智慧,任何一种思想以及这种思想所指向的对象,都构成你哲学思考的对象。如果我有一种哲学的反思的自觉,或者说我有一种反思的智慧的话,我面前的一切,包括我面前的这张“桌子”,我手中的这支“粉笔”,我关于这一切的思想,就成了我的哲学的“反思”的对象。我的认识就会超越对“桌子”的“名称”式的把握,而达到对“桌子”的“概念”式的反思。
对于这张“桌子”,任何一个正常的普通人都会说,“这是一张桌子”。而“爱智”的哲学却要从“思维和存在的关系”提出“问题”:究竟什么叫“桌子”?如果我没有“桌子”的概念,我怎么会把“这个东西”称做“桌子”?离开我对“这个东西”的“感知”,我能否知道“桌子”的存在?我怎样判断这个“桌子”的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我为什么会爱护这张“桌子”而不是毁坏它?我们为什么会把不是“这个东西”的“桌子”也称做“桌子”?我们为什么能够“创造”出比我们已有的“桌子”更“高级”的“桌子”?如此等等。
从对“桌子”的思考出发,我们就可以明白,科学的特点是把复杂的东西变简单,而哲学却是把简单的东西变复杂。的确,我们在这里所提出的种种关于“桌子”的问题,在非哲学的思考中,会被认为是荒唐、无聊和可笑的;但是,在对“桌子”的这种追问中,却的确是蕴含着无限丰富的“哲学问题”。我们现在简略地分析这些问题。
其一,主体和客体的关系问题。“我们”在认识“桌子”,而“桌子”在被“我们”认识,因此,我们是认识的“主体”,而桌子是认识的“客体”。那么,为什么“我们”与“桌子”之间会构成认识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究竟什么是认识的“主体”、什么是认识的“客体”?哲学是如何看待和回答“主体”与“客体”的关系问题?这个“主体”同“客体”是什么关系?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说:“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说来,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 那么,究竟怎样理解“我”同“世界”、“主体”同“客体”的关系?
其二,感性和理性的关系问题。我们用眼睛所看到的“桌子”,只能是桌子的“现象”;我们用思想把握到的“桌子”,却是桌子的“本质”。我们用“感性”“看到”的永远是客体的“现象”而不是客体的“本质”,我们用“理性”“把握到”的又永远是客体的“本质”而不是客体的“现象”;我们的“感性”和“理性”永远处于矛盾之中,被认识的客体的“现象”和“本质”也永远处于矛盾之中。那么,人的“感性”与“理性”究竟是何关系?事物的“现象”和“本质”到底是何关系?人的“感性”和“理性”同事物的“现象”和“本质”又是什么关系?哲学家们又是如何解释“感性”与“理性”、“现象”与“本质”的关系的?
其三,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如果我们这里没有桌子,那么谁也不能说“这里有一张桌子”;反之,如果这里有一张桌子,那么谁也不能说“这里没有桌子”。然而,即使这里真的有一张桌子,而一个根本不知“桌子”为何物的人,又能否把面前的这个“东西”看做是“桌子”?即使别人告诉他“这是桌子”,他又能否懂得“桌子”为何物?由此我们就会追问:“桌子”的存在与关于“桌子”的观念究竟是何关系?人为什么能够把千差万别、千变万化的“东西”既区别开来又统一起来?
其四,个别与一般的关系问题。“桌子”的形状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方有圆,“桌子”的材料有木头的、有塑料的、有玻璃的、有金属的,“桌子”的颜色有红的、有黄的、有白的、有黑的,“桌子”的用途有书桌、有餐桌⋯⋯那么,我们为什么能够把所有“这样的东西”都称为“桌子”?是“个别”包含着“一般”,还是“一般”包含着“个别”?“一般”与“个别”的区分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
其五,真善美的关系问题。我们把面前的“这个东西”称做“桌子”,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判断,而是一个融事实判断、价值判断和审美判断为一体的综合判断。因为当我们说“这是一张桌子”的时候,在我们的观念中既包括断定“这个东西”是不是“桌子”的真与假的事实判断,又包括“这个东西”是否有用以及有何用途的价值判断,还包括“这个东西”是使我愉悦还是使我讨厌的审美判断。那么,人的知、情、意是什么关系?人的知情意与真善美究竟是何关系?我们判断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根据和标准又是什么?
其六,现实与理想的关系问题。我们把面前的“这个东西”称做“桌子”,并不意味着我们认定只有“这样”的东西才是“桌子”,恰恰相反,它会引发我们对“桌子”的样式、属性和功能的无限的联想和想象,从而去创造更“好用”、更“漂亮”、更“新颖”、更“高级”的“桌子”。这就是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在这种矛盾中,蕴含着更为丰富和更为深刻的哲学问题:人的目的性要求与客观规律是何关系?人的现实性存在与理想性期待是何关系?人对现实的反映与人对世界的改造是何关系?人所创造的世界与自在的世界是何关系?
其七,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这是由“桌子”所引发的最深层的哲学问题。人来源于自在的自然世界,人又创造了属于人的生活的世界,并且永远在创造人所理想的世界。人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又在改造和发展人本身。那么,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人与世界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人是如何认识和改造世界的?人是怎样改造和发展自身的?人是以“白板”式的头脑去反映“桌子”吗?人仅仅是以自己的肉体器官去制造“桌子”吗?究竟什么是人的“认识”和“实践”?人的经验、常识和理论在“认识”和“实践”活动中起什么作用?人的思维、情感和意志在人的“认识”和“实践”活动中起什么作用?人类的历史、文化和传统在人的“认识”和“实践”活动中又起什么作用?人的认识和实践是如何“发展”的?人类的未来是怎样的?人们应当形成怎样的世界观、历史观和人生观?
如此想来,我们就不会认为“桌子”问题是荒唐、无聊和可笑的,而是亲切地体会到“熟知而非真知”的道理,体会到“名称不是概念”的道理,体会到对“熟知”的“名称”进行“概念”式追问的意义与魅力。
进一步说,如果我们把对“桌子”的追问拓展为对“科学”、“艺术”、“伦理”和“宗教”的追问,拓展为对“历史”、“文化”、“语言”和“逻辑”的追问,拓展为对“真理”、“价值”、“认识”和“实践”的追问,我们就会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反思的哲学智慧的意义与魅力。而要真正地进行这种哲学的追问和反思,则需要培养和锻炼我们的理论思维能力,特别是善于从哲学层面上提出问题和分析问题的能力。
如果你认真深入思考的话,全部的哲学问题就由这一张“桌子”或这一只小小的“粉笔”引发出来了。就拿着这只圆珠笔、铅笔、钢笔,什么笔都行,就在那问,就问出哲学来了,就问出“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来了。对不对呀?我要用思维的规律去把握这个存在的规律,那么我所把握的结果是我的主观的逻辑呢还是客观的逻辑呢?问吧,所有的问题都问出来了。我“科学”地回答了这样一只粉笔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我就能够解决我如何对待“粉笔”吗?我还必须对“粉笔”做出符合人类利益的“价值”判断,我才知道应当如何对待这只“粉笔”。这样一想,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的对立不就出来了吗?想一想,别把哲学想得太高深了!有的人讲哲学,他不是用谁都能听明白的话,讲述一些谁都不知道的道理,恰好相反,他用谁都听不明白的话,说出一些尽人皆知的道理。这恰好是背离哲学本性的。哲学作为反思的智慧,它要求你从最简单的东西出发,从不证自明的东西出发,去揭示在简单的东西中所隐含的复杂性。这就是一种反思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