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等的概念 ^[1]

关于“平等”这一词条，《布莱克韦尔政治科学辞典》所作解释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一个第一眼看上去十分简单的概念，因为‘平等就是平等’。” ^[2] 在人类政治思想史上，平等经常被当作一个不言而喻的简单概念使用，它似乎是不证自明的。

平等首先表现为一个简单的概念，因为它有直观的一面，无须深入思索即可对它获得某种认识 ^[3] 。因为这样的缘故，学者们在使用平等概念时，往往把它当作现成的概念，而不去做严格的考证和辨析。洛克、卢梭、康德（Kant）、勒鲁（Leroux）如此，当代的伯林（Berlin）、罗尔斯（Rawls）、德沃金（Dworkin）、柯恩（Cohen）、斯坎伦（Scanlon）、内格尔（Negal）、桑德尔（Sandel）亦复如此。

然而平等这个概念除了具有简单和直观的一面外，还具有抽象和深奥的另一面，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概念。像许多人们通常使用的自然语言中的概念一样，平等从它出现的时候起，就不是一个被明确界定的学术概念，而是模糊和多义的。平等一词虽然被人们广泛使用，但并不意味着人们都理解这个词的深刻和复杂的含义，尤其是它内在蕴含的张力和冲突。萨托利（Sartori）将平等比作“迷宫” ^[4] ，他认为人们已有的知识和经验，对于理解平等这一概念还不够扎实，并无奈地指出，平等问题的复杂性超过了自由的复杂性。他认为，人们虽然已经相当娴熟地掌握了自由的技巧，但对于平等的技巧却“仍然茫无头绪” ^[5] 。同样地，德沃金认为，“平等是政治理想中一个面临困境的概念” ^[6] ，“准确地表述平等本身就是一个哲学难题”，而且“赞扬或贬低平等的人，对于他们赞扬或贬低的究竟是什么，意见并不一致” ^[7] 。

类似地，波尔（Pole）认为平等多个类型之间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其所展示出来的复杂性使人们很难对平等及其各个类型产生清楚的认识。 ^[8] 艾德勒（Adler）认为，平等的维度要比自由的维度复杂得多，解决平等的问题要比解决自由的问题更难。 ^[9]

平等因其简单、直观、易懂，曾经成为反抗和颠覆以封建世袭等级特权为特征的旧制度的有力武器，并借由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独立宣言》，成为政治思想的主流话语，平等理念和平等权利随即以相对固化的形式体现在欧美主要国家的宪法和法律中。然而，在出色地完成了推翻旧制度的历史使命后，平等的扩张不再所向披靡。在当代，平等的理论和实践深陷困境。

何以如此？因为迄今为止，平等的复杂内涵尚没有得到很好的辨析，其学理基础还没有被清晰地阐明，各种平等理论在认识论层面缺乏交集和共识，人们对平等的论辩往往各说各话。因此，有必要对平等概念进行考证和辨析，对其学理基础进行说明，以克服平等概念的含糊性，增强其在分析上的明晰性，使得对平等的经验描述更加可靠和准确，使各种平等的规范性主张的论据更加澄明，更易于进行可操作的分析，从而形成有关平等理论的融贯的和符合历史事实的理解。

但学界不乏这样一些论调，认为对基本概念内涵进行辨析的意义和用处不大，没有必要下大力气去研究。持类似论调的学者大概没有认识到，平等论辩中许多看似难以解决的分歧，根本原因就在于没有对平等概念进行清晰的厘定，大家所激烈争辩的，其实并不是一回事。而平等的概念一旦得到明晰的梳理和阐明，人们关于平等的许多分歧也就会随之消解。如果不对平等概念的基本内涵进行辨析和界定，就连一些思想大家所使用的平等概念也会显得晦涩难解，甚至含混不清。比如洛克在《政府论》（下篇）中把对父亲家长制权威的“老老实实的”和“默认的”服从称为“统治的顺利和平等”，并且认为“这种统治的顺利和平等没有冒犯任何人”。 ^[10] 纵然在家长制权威下，在被统治者之间的确可以被认为存在着“被统治的平等”，但家长制权威的支配性结构毕竟是等级制的，把被统治者“老老实实的”和“默认的”服从称为“统治的顺利和平等”，显然极易引起误解和混乱；而宣称“这种统治的顺利和平等没有冒犯任何人”，则有为家长制权威下可能存在的被动服从和逆来顺受粉饰太平之嫌。

正如萨托利所言，“如果我们的基本概念含混不清，我们肯定只能得到糟糕的理论”。他认为，如果要改变这种状况，就需要对“思想的房间”进行清理，以去除“在论据和概念方面的污泥浊水”。 ^[11] HN3uJ9L6yLSOllZPHseNSlcz4ANWfzTOtLd1XH+EuNixTyieb9r4yj5cdVOXDz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