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思想史的视角看,平等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充其量只是一个中性词,没有很多的褒义,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还隐含着某种平民派多数专制的危险倾向。但在法国大革命前后,人们在反思、批判并意图颠覆封建世袭特权专制的过程中,平等成为有力的思想武器,其积极意义开始呈现,甚至一度被过度宣扬。在当代,平等成为被普遍认同的社会政治价值,但人们却往往不太明了平等观念可能的多重意涵,以及多重意涵之间的可能冲突。
在审慎的思想家看来,平等总是毁誉参半的。平等和不平等各有其利弊。要全面和审慎地认识平等,就必须清楚地意识到作为平等的反题,不平等不仅是广泛存在的,而且也有着极为重要的伦理价值,人们不只需要平等,同时也需要不平等,仅用“平等”二字无法涵盖所有的价值诉求。完全可以这样说,那些不懂得不平等的伦理价值的人,也很难对平等的伦理价值做出恰当的评价。
从更高的价值角度来说,公平正义在要求“同案同判”的同时,必然意味着“不同案不同判”,在要求“相同的人相同对待”的同时,必然要求“不同的人不同对待”。而这就意味着任何公平正义理论都是既承认相同对待,即平等,又承认不同对待,即不平等。任何公平正义理论都既承认平等,又承认差异,而这就需要对平等与不平等进行审慎权衡,在“不齐而齐”与“齐其不齐”两种进路中取中庸之道,达到均衡点,要避免简单粗暴的“强不齐以为齐”。实际上,正如摩根(Morgan)指出的,有许许多多的不平等,因为它们“不重要或者不相关”,并没有引起人们特别的注意。 [216]
从人的需求角度讲,人们既需要在某些方面平等对待,也需要在某些方面的自由和差异。这种平等与不平等的复合论能够得到马斯洛(Maslow)人类需求层次理论的支持。马斯洛认为,人的需要可以分为五个层次,当人的前四个层次的需要,即生理、安全、爱和尊严的需要得到满足之后,人就可以被称为一个“基本满足”的人 [217] ,这时他就从人的最基本的需要中解放出来。而紧接着,自我实现的需要开始占据支配地位,他开始追求自我潜能的实现和对自我的超越。
要使人成为“基本满足的”而不是“病态的”人,就必须满足人们的基本相同的前四项需要,这也就是人人平等的基本权利。人们只有从前四项基本需要中解放出来之后,才有机会追求自我实现、自由发展,从而追求作为个体的人的独特性、差异性和潜能的发挥。
在现代社会,人的基本权利中最起码应该包含最基本的物质保障,大约相当于能够满足马斯洛需求层次中生理和安全需要的物质条件。此外,人们还应该享有基本的社会交往权利和社会尊严,满足某种归属感和尊严的需要,大约相当于马斯洛需求层次中的第三、四层次需要。只有这前四个层次的需要得到满足,才能够说一个人已经成为一个“基本满足的人”,而不再是一个需要照料的、缺乏营养的“病态的人”。人的前四项需要的满足,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和自我实现,为充分施展自己的抱负和追求,创造了基本的前提。而节制的平等观所保障的,就是人作为人应该享有的基本权利,即基本的物质保障、社会交往和社会尊严。
而在追求最高层次的人类需要即自我实现的过程中,人们的自主选择往往会大异其趣,会越来越反映个人的人生目的和价值追求,越来越体现人的差异性和独特性。在这样的意义上,平等作为一种社会政治理想,主要是针对人的前四项基本需要而言的,是就人的基本权利而言的,在超出人的基本需要和基本权利之后,平等就无能为力了。正如福格尔(Fogel)指出的,国家和社会最多只能为个人潜能的发挥创造必要的条件,并不能代替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和自主选择。 [218] 在基本需要满足之后,个人的自由发展和全面发展主要由个人来完成,主要体现为个体自主选择。而如果承认人们之间在人生目的、志趣、价值观等方面的差异的话,个体选择和个人的自由发展就从来不是整齐划一的。
平等不是终极价值、终极目的,而只是达致其他更高目的的手段。不论赞同平等的理由多么充分,平等本身并不是一种“至上的美德”或终极的价值,一切为平等而平等的做法都是没有根据的,对平等的评断必须根据其所达致的成就来进行。诺齐克(Nozick)指出,那些认为平等无须证成即为可欲的观点以及为平等而平等的观点,不仅是天真幼稚的,也必然会引起平等的反对派的正当疑虑。 [219]
那些为平等而平等的主张,都将平等的伦理价值信条化或绝对化,不利于全面和均衡地看待平等及其反题。正如韦伯指出的,在现实政治中,对任何伦理价值的绝对律令式的强调,都必然会无视后果伦理,沦为一种泛道德主义。 [220] 对于政治伦理和社会伦理意义上的平等而言,也是如此。
如果人们把平等看作是对过度差别的矫正,是对恶的限制,那么人们就能理解平等应该有所节制,不能因为追求平等造成新的、更大的恶,平等的目标能够也应该与其他目标、其他价值达成妥协,尤其是与由差异和不平等来保障的其他价值达成妥协。
平等作为推翻专制特权的有力武器,曾经凝聚起社会的共识,推动了社会的变革。然而当政治平等和社会平等已经成为社会政治的常态,经济平等和社会保障也达到一定水平之后,平等失去了原有的靶标,不再所向披靡,其进一步扩张遭遇困境。相反,人们开始反思优秀、卓越、差异和不平等的价值。这让许多平等主义者深感困惑。
而如果人们能够认识到,平等以及不平等的价值,只有放在由平等与不平等共同构成的具有内在张力的反题结构中,才能得到审慎和均衡的说明,认识到平等的道义力量主要不是来自它是一种侵略性或扩张性的政治要求,而是体现在它是一个抗议性或防御性的要求,是在承认各种各样差异的基础上对过度差异的矫正,那么,肤浅的平等主义者眼中的困惑也就不再是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