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不平等的伦理价值

平等具有重要的伦理价值，对于这一点，现代社会的人们大概不会再有异议了。而不平等也具有重要的伦理价值，对于这一点，人们却未必能够清楚地意识到，学界也没有给出应有的阐述。

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和不平等不仅是自在的和广泛的，而且承担着重要的社会功能。在认知心理学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获得自我认同的前提，因为人正是从与他人的差异中来更明确地确立自我。 ^[153] 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如果不存在了，人的自我认知就会出现问题。德尚（Desan）认为，为了维护人类个体的独特性，差异和不平等是一种必需。 ^[154]

差异和不平等并非完全不可欲，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甚至还在刻意地追求差异和不平等。英语里有一个词组叫作创造不同，或创造差异 ^[155] ，从个体来讲就是指一个人要做出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跟其他人有所区别。一个社会常常通过奖惩制度奖励卓越和优异，刻意制造差别以激励人们奋发图强。 ^[156] 人是一个能够理性自主、自我发展、自我完善的生物，有不断实现自身潜能的主动性和需要。追求卓越、极致、崇高、不凡，是一切有进取心、有抱负的人的共同目标，而有卓越，自然就会有相对的平庸，就会有差别和不平等，卓越与平庸相伴而生。托尼指出，不平等是树篱，保护只有少数人才能企及的卓越；它像沙漠中的绿洲，尽管很少有人能栖息其上，但只要一想到它，就能给困顿的旅人带来清爽和希望；它呵护着生命的优雅，不使其淹没于日常必需的尘土之下。 ^[157]

全面平等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是不可欲的，因为全面平等意味着千篇一律，意味着整齐划一，也意味着单调。而没有差别、差异，人类社会就失去了应有的多姿多彩，就成为单调的、贫乏的，就像在音乐和声上成为单调，在节奏上成为单拍一样。 ^[158] 没有差异的社会不是人类社会的本质，即使费尽心思去追求，也不可能持久。相反者相成，相反的东西彼此归属，不同的音调才能形成最美的和谐，平等只有与差异共存，才能形成和谐的社会。

当然，长久以来，与上述观点相反的主张一直存在。比如，勒鲁对平等和不平等的命题进行了过于简单和轻率的处理。他认为，人类社会的起源是一个“平等世界”，“平等是自然万物的胚芽”，在不平等之前就已经存在；人类社会的终止也是一个平等世界，人们终将“推翻不平等，取代不平等”；“平等这个词概括了人类迄今为止所取得的一切进步，也可以说它概括了人类过去的一切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代表着人类已经走过的全部历程的结果、目的和最终的事业” ^[159] 。可以说，勒鲁的理想社会就是一个不仅是虚幻的而且也未必可欲的平等王国。

多数的平等论者对平等的见解要比全面平等论者或极端平等论者审慎得多，温和得多。 ^[160] 托克维尔认为一个民族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在内部建立起完全平等的社会条件 ^[161] ，因为智力、兴趣、努力程度等的差别是天然地存在着的。他早在150多年前，在通过对法国大革命和美国民主制度的比较和反思之后，就告诫人们，“平等带来的好处是立竿见影的，人们在感受到它的时候，立即知道它的来源”，而“极端的平等造成的灾难，只能慢慢显示出来，逐渐地侵害社会机体”。而且对于平等给人们带来的危险，则“只有头脑清晰和观察力强的人才能发现”，但这些人却“总是避而不谈这种危险”。 ^[162] 按照托克维尔的说法，平等带有一种贬损他人、贬损上级、贬损优秀和贬损卓越的趣味，它鼓励弱者把强者贬低到他们的水准。人为地消除一切个体间的相互差别和突出之处，尤其是经过个人努力而达致的卓越、优异之处，就必然使一切人都沦为平庸。拉吉罗指出，自由的努力和利益必然走向分化和不平等，而僵硬和愚蠢地运用平等原则不仅会摧残这些努力和利益，“并且还会勾结平庸的素质传播对平庸的爱好” ^[163] 。

正是出于对全面平等观、极端平等观和激进平等观可怕后果的担忧，当君主专制和封建等级特权在实质上被推翻之后，英国社会对于激进的平等观念表现出极大的不安和抵触，而对不平等则表现出了相当的宽容，以至于19世纪后半期英国平等主义者阿诺德（Arnold）指出，不平等在英国几乎成为一种信仰。 ^[164] 托尼在20世纪20年代观察英国时认为，英国社会最根本的特征仍然是广泛存在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在社会制度安排中根深蒂固，并由此影响到人们在日常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和社会交往中的不平等。 ^[165] fKqevTSVQuXyR6KZDbG7gQV37q1UnCQPrQgtUtXXgJO0qLwQ+/f4LBw2Vs3Kbgb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