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出现的《潜虚》诸版本,可区分为温公真作之阙本及掺杂后人伪作之全本两类。其中,阙本之类据史料记载,包括晁公武所见在其侄子健房之温公“手写藁草” [18] ,朱子自洛人范仲彪处所得“温公遗墨”之别本 [19] ,泉州州学教授陈应行所见建阳、邵武刻本 [20] ,元代吴师道坊得之孙氏写本、许氏藏本 [21] 等。以上诸本早已湮没不见,现今可见唯一存留《潜虚》阙本文字者为宋林希逸《潜虚精语》一书,而正如四库馆臣所说,此书“于阙本中亦不全取” [22] ,殊为憾事。林希逸自述其所得阙本之《变》辞“共一百七十六,今所摘录者,六十七而已” [23] ,尚不及总数之半。尽管如此,《精语》之摘引至少使我们得以窥见温公真本之一隅,亦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潜虚》阙本虽已难睹其全貌,但根据史料可以推断,不同阙本实差异甚大、无有定准。宋时朱子曾依据范氏阙本对作伪之全本加以校订;至元代,吴师道依据孙氏、许氏之阙本重加校勘,与“朱子所记《行》《变》《解》之数”“亦不合,未有所考”。另朱子所说阙本“《命图》之后、跋语之前一条凡例二十六字,记占四十三字,注六字”,为孙氏本所有而许氏本所无。 [24] 这表明朱子、吴师道访得之三种阙本版本各个不同,未知孰是。纵使林希逸《精语》中存留的阙本之语,亦很难归为善本,其中可见多处讹误,如《裒行》之二《变》“人倮而繁,兽猛而殚”误作六《变》,《聆行》之四《变》“苦言刺耳,惟身之利”误作二《变》。 [25] 阙本所以出现如此复杂的版本状况,按照潘雨廷先生《读易提要》中的推测,恐是因为朱子辨别真伪后世人皆贵阙本,部分书商故意将全本“抄成阙本以善其价” [26] 而造成的。
至于《潜虚》之全本,则有朱子所见乡人张氏印本、泉州司马伋(季思)刻本 [27] ,泉州教授陈应行刻本,元代吴师道所购得《潜虚》完本 [28] 等。这些刻本今亦不传,所可见者唯数种影宋抄本及明清书坊刻本。清代校勘名家卢文弨曾以其所借得的一种宋抄本,对当时的坊间俗刻加以校对,写成《潜虚校正》一文,收录在《群书拾补》中。借助此文,我们可以对《潜虚》全本的版本情况加以辨别。今日可见之全本主要有以下几种:
此本题为影宋抄本,本为瞿镛铁琴铜剑楼所藏,《四部丛刊》三编所收《潜虚》据此影印。国家图书馆另藏有《潜虚》影宋抄本一种,经比较与此本无别,系同一本。此本除《潜虚》全文外,末后还附有张敦实《潜虚发微论》一卷。最末有泉州州学教授陈应行淳熙九年刊刻《潜虚》完本之跋语,跋语中提到刊刻之时已将“张氏《发微论》附之”,抄本与之体制相同,可见其版本来源即是陈应行之宋刻。另据瞿氏《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的记述,此本“旧为钱尊王藏书,继归泰兴季氏” [29] ,从此流传情况看,与卢文弨自冯彦渊处借得之影抄大字宋本,当非一本。但若将此本与卢氏《潜虚校正》对照,会发现两者极为相似。如《虑》五《解》“无不轃也”,“轃”字《校正》云宋作“凑”,此本亦作“凑”。《觌》六《变》“因微知著”,“因微”宋倒,此本亦倒作“微因”。《宜》五《变》“李傕杀身”,宋本作“李瓘”,此本亦作“李瓘”。《宜》上《变》“手足无爱”,宋本下衍“惟心所安”一句,此本亦衍。《续》之《行》辞“祀夏配天”,“祀夏”宋作“夏祖”,此本亦作“夏祖”。《斆》初《变》“去母从父”、三《解》“择师长也”,“从”后、“则”后宋皆衍其字,此本两处亦衍。《校正》又云,宋本“多古字”,此本亦多古字,如“禮”皆作“礼”,“萬”皆作“万”。而作为验证宋本真伪之重要特征的避讳情况,两本也极相近。如《宜》之《行》辞“君子有义,利以制事”,《校正》依宋本所定正字“义”作“谊”,避宋太宗名讳,《丛刊》本此处亦避为“谊”。《偶》之《行》辞“所以咸先于恒”,“恒”字宋作“常”,为避宋真宗诲,此本亦作“常”。此外,两本的排版格式也基本相同。《湛》之《行》辞“情有七而虚其五”之后,《林》之《行》辞“夫民之所资者道也”之后,《校正》指出此两段皆“不与上文连属”,《丛刊》本亦不连。《校正》又云,《命图》“五行相乘”,“宋本前空两行”;《跋语》“玄以准易”,“宋本前空一行”;此本空行情况亦同。这些都表明《丛刊》本完全符合宋抄本的特征,其与卢氏所见宋抄本极可能是依据相同底本抄录所成。
当然,《丛刊》本与卢氏宋抄本差异处也不少。如《校正》云宋本“無”字皆作“无”,此本则多用“無”字,与之不符。另有部分文字版本为此本所有而卢氏宋本所无者,如《繇》三《变》“神清心与”,《丛刊》本“清”作“亲”;《禋》二《解》“心傲忽也”,《丛刊》本“傲忽”作“彻息”等等。另外,此本虽确为宋抄,但抄录并不完善,错讹处不在少数,如《聆》六《解》、《宾》初《解》、《隆》六《解》之末,《丛刊》本并脱“也”字;《雍》上《变》“万物雍雍”,《丛刊》本“万”讹作“为”;《范》五《解》“准矩绳规”,《丛刊》本“规矩”二字倒错;《痡》六《变》“剂审其方”后,《丛刊》本脱“医用其良”一句,等等。而以俗字替代本字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如“亂”作“乱”,“體”作“体”,“國”作“囯”等。抄录本之质量受抄写之人主观影响甚大,卢文弨亦云其所借宋抄本“间有脱句讹字,乃写者漏略,非异同所系,不具著”,此概为抄本所难免。因此,尽管《丛刊》本作为宋抄版本价值很高,但仍不适于用作校勘的底本。
依《知不足斋丛书目录》,此本为依据宋淳熙刊本重新刻板印制而成,《丛书集成初编》所收《潜虚》据此本排印。此本《潜虚》全文之后附有张氏《发微论》,末亦有淳熙九年陈应行跋语,表明其版本来源亦为淳熙陈应行刻本,与《四部丛刊》本、卢氏所见宋抄本同。而对照《丛刊》本及卢氏《校正》可知,《知不足斋》本与《丛刊》本、卢氏本文字版本多有同处。且就避讳情况看,《宜》之《行》辞“君子有义,利以制事,事无常时,务在得宜,知宜而通,惟义之功,闇宜而执,亦义之贼”一段,《丛刊》本尚只避首句“义”字,此本则全部三处“义”字皆避作“谊”字,避讳更为彻底。另外《偶》之《行》辞“所以咸先于恒”之“恒”此本亦避为“常”。而从排版方式看,卢氏所云宋本的几个排版特征,如《湛》和《林》之《行》辞中皆有一段与前文不连属,《命图》“五行相乘”前空两行,《跋语》“玄以准易”前空一行,此本皆与之一一相符。可见《知不足斋》本为依据宋本重雕,当是确凿无疑的。
不过,此本文字与《丛刊》、卢氏宋抄本之差异,又较其同处为多。如《虑》五《解》“无不轃也”,宋作“凑”,此本仍作“轃”。《觌》六《变》“因微知著”,“因微”宋倒,此本未倒。《斆》初《变》:“去母从父”,“从”后宋衍“其”字,此本不衍。《续》之《行》辞“祀夏配天”,宋作“夏祖”,此本仍作“祀夏”。可见,虽同源于陈应行之宋刻,但相较于《丛刊》本,《知不足斋》本距离卢氏所见宋抄本更远,或许是在重雕之时参照他本进行过校改,亦未可知。这样,对于反映宋刻原貌来说,《知不足斋》本的忠实程度恐怕是略低于《四部丛刊》本的。
三本皆为明刻本。关于前两版本,卢文弨《潜虚校正》云:“《潜虚》,明范钦所订《二十种奇书》内有此书,余借得冯彦渊影抄大字宋本,校于《唐宋丛书》内,凡范书及《丛书》之讹皆考正焉。正字大书,以两本讹字注其下。” [30] 可知此两本即是卢氏用宋本加以校对者。此两本笔者未能亲见,但依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唐宋丛书》本未附张氏《发微论》 [31] ,与宋抄本体制已不同。而从卢氏校正结果看,此两本不但文字错讹甚众,图式亦有差,如《体图》,卢氏云:“此图后半第七层至第十层,宋本与范本全不符,乃后来传写信意纷乱之失,以《行图》证之,宋本为是。今故具列全图,毋使复为坊本所淆焉。”可推知这两本刊刻时多经书坊恣意篡改,版本价值是比较低的。两本存在的问题,皆可参见卢氏《校正》,此不再赘述。对于《说郛》本,张民权在《司马光〈潜虚图〉用韵与宋代语音史问题》一文中做过校勘,其所校讹字情况与卢氏《校正》提及的俗本讹字有相同处,如《裒》二《解》“善以道群也”,“群”作“可” [32] ,卢校俗本此处亦讹为“可”。亦有不同者,如《裒》上解“聚极必分”,此本“分”作“散” [33] ,卢校俗本则脱“分”字。可见此本与前两本一样属坊间俗刻之流,版本来源相近,其讹字异同恐为相互传抄所致,皆无太大版本价值。
依《四库总目提要》,《四库全书》所收入之本为“浙江巡抚采进本” [34] ,其卷末亦附有张氏《发微论》但无陈应行跋,来源无法进一步考证。而参照卢氏《校正》可知,《四库》此本与前列《天一阁奇书》本、《唐宋丛书》本十分接近,当皆属坊刻之流。《四库》本《体图》与卢氏《校正》中所述俗本图式一样,第七层至第十层与宋本不符。《性图》本应一列十行,《四库》本讹为一列九行。而卢氏校出的俗本文字错讹、衍文、脱文、倒错处,十之七八皆可在《四库》本中寻得。如《柔》六《变》:“倾榱脱辐”,“榱”字卢校俗本讹作“攘”,《四库》本亦作“攘”。《刚》之《行》辞“君之守也”,“君”后衍“子”字,《四库》本亦衍“子”字作“君子”。《庸》之《行》辞“通而行之”,“通而”俗本误倒,《四库》本亦倒作“而通”。《特》上《变》:“蛇入燕巢,惟雏之悲”,“惟雏”二字脱,《四库》本亦脱此两字作“蛇入燕巢之悲”。《考》六《变》:“锡汝圭槷,贻汝圣喆”,此两句俗本倒,《四库》本此两句顺序亦颠倒。可见,《四库》本与范本、《唐宋丛书》本恐是同出一系,版本价值亦不高。不过,此本也非全无是处,其中部分文字实可校正宋抄本之误。如《偶》六《变》,《四部丛刊》本、《知不足斋》本皆作“康王晏起,姜后请罪”,而《四库》本“康王”作“宣王”,按之《列女传》确有周宣王常夜卧晏起,姜后请罪,戒君王勿乐色忘德之事,故当以《四库》本为是。
除上述单行本外,全祖望补本《宋元学案·涑水学案》中,亦全文收录了温公《潜虚》之全本,并节录了张敦实《发微论》分散于《潜虚》本文之下作为注解。中华书局点校出版的《宋元学案》则依照《四部丛刊》本及清苏天木所作《潜虚述义》本对此本《潜虚》进行了校勘。 [35] 此《潜虚》本之版本来源,《学案》无任何说明,而对照卢氏《校正》来看,此本绝非宋抄,宋抄本之重要特征,《学案》本皆与之不符。如前述《宜》之《行》辞之“义”字、《偶》之《行》辞之“恒”字,《学案》本皆不避。《湛》和《林》之《行》辞各有一段与前文不连者,《学案》本皆相连。《命图》、跋语相关文字前之空行,《学案》本皆不空。可知《学案》本亦当采自某种坊间刻本。不过由于中华书局出版的点校版《学案》已经过校勘,与以上所列诸种《潜虚》版本对照,此本之错讹是最少的,因此若作为进一步校对之底本,倒是比较合适。
清乾隆年间肇庆府人苏天木晚年精研《潜虚》,著成《潜虚述义》(收入《丛书集成初编》),其中也收录了《潜虚》足本全文。苏氏在书中并未指明其所依据的《潜虚》版本来源,但观此本体例,绝非宋刻。其《体图》与卢校明刻俗本及《四库》本一样,第七层以下与宋本不符;而且《行》《变》《解》之文并未像其他版本那样列成三层图表,而是将《变》辞散于对应《行》辞之下、《解》辞散于《变》辞之下,如今传《易》《玄》经传合一的体例,与宋本全异。此本讹字、倒错、脱漏亦甚多,且多与卢校明刻及《四库》本相同,可见其源头也在明代坊刻。不过,苏氏曾将自己所用版本与明刻《唐宋丛书》本作过对勘(见此书文末所附《潜虚考异》),找出不少字句差异。若再与他本对校,会发现这些差异之处多为此本独有。如《刚行》五《变》“介洁自守”,各本皆同,唯此本作“介然自守”;《庸行》五《解》“益寡损多也”,唯此本倒为“损多益寡也”;《虑行》初《解》“不可不慎也”,唯此本变文作“切宜慎也”;《湛行》辞“其乐也诚”之后,各本均有“情有七而虚其五”一段,唯此本缺;《敩》四《变》“汉光厉俗”,唯此本作“光武厉俗”;《泯行》辞末两句“可不戒哉,可不惧哉”,唯此本合为一句“可不戒惧乎哉”。此种情况,或是因为清代书坊翻刻明本时,又加妄改窜乱所致,惜乎苏氏之不察也。此本问题如此之多,便不宜用以校正他本之失。前述中华书局版《宋元学案》,以《四部丛刊》及《潜虚述义》本勘校《学案》本《潜虚》,竟两处依《述义》本变改《学案》本原文:其一为《续行》初《解》“初易驯也”,各本均作“初”,唯《述义》作“幼”,而中华书局版《学案》据之改原文“初”为“幼”;其二为《声行》辞“人闻而至”,“至”字《述义》本与卢校明刻、《四库》本皆讹为“广”,导致与后句“业之所以始”之“始”字无法叶韵,而中华书局版《学案》据之改原文“至”为“广”。 [36] 凡此皆为校勘失误,理当更正。
总结上述诸种《潜虚》全本之版本源流可知,不同于阙本之复杂版本状况,全本之流传是相对稳定的。今日所见之宋抄,皆可明确追溯到淳熙陈应行刻本,各抄本间差距不甚大。而坊本相对抄本虽多后世篡改之迹,但也仅是个别文字、图象、排版上的异同,而并无特别重大的版本差别,这表明坊本的最终源头大概也不离于陈刻。既然今传各本《潜虚》之来源如此一致,通过参校比对,庶几有望得一较为完善之全本《潜虚》版本。故本研究以文字讹误最少的中华书局版《学案》本《潜虚》为底本,用《四部丛刊》本、《知不足斋》本、《四库》本、《潜虚述义》本加以校对,标志其文字异同(参见本书附录) [37] ,以此作为分判《潜虚》文字真伪之尝试的文本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