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上节提到，温公《潜虚·气图》所示世界的方向性，源自易学史上十分古老的五行与四时、四方配位的观念，并不直接具有以自然秩序为人世价值奠基的意义。而北宋道学家中同样运用了图式化表达方式建构易学宇宙观的周敦颐与邵雍，其《太极图》与《先天图》却恰恰凭借对世界方向性的展现达成了人世价值的天道奠基的意旨。那么，在温公《气图》与道学家的易图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差别，造成了此种世界定向特征上的不同呢？下面我们就对《潜虚·气图》与周敦颐《太极图》、邵雍《先天图》做一简要的对比。
先来看周敦颐的《太极图》（图4）。《太极图》分五圈，表征世界自太极本体而生阴阳、五行、男女、万物的宇宙化生过程，其上下左右的方位具有非常明显的世界定向特质。全图纵向自上而下按照从未定形的阴阳五行之气到有定形的男女、万物的次序排布，无定形是天之象的特征，有定形则是地之形的特征，所以图式的纵向排列蕴涵着天上地下的自然秩序。这一秩序有着明确的价值指向，它直接构成了人世父子、君臣尊卑秩序的基础。横向左右的方位，则是由第二圈“阴阳圈”中阳中含阴、阴中含阳的图形所拟象的《离》☲、《坎》☵二卦确定的：《离》有日象，日升起于东方，故本位在东居左；《坎》有月象，月之光明每月月初产生于西方，故本位在西居右。因此，图式之左右呈现出日东月西的自然秩序。此秩序同样有价值蕴意，按《礼记·礼器》的记载，“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 [249] ，日东月西正是夫妇之人伦居位的基础。可见，《太极图》的上下左右方向蕴涵着天上地下、日东月西的空间方向性秩序，这一自然秩序直接为人世之父子、君臣、夫妇的人伦秩序奠定了根基。
图4 周敦颐《太极图》（《朱子全书》本） [250]
就涉及五行的内容看，《太极图》第三圈“五行圈”对五行方位的排布与《潜虚·气图》颇为不同。这一圈完全没有按照《气图》遵从的传统易学观念，将五行按照下北为水、上南为火、左东为木、右西为金的方式安排，而是火水在上、木金在下、火木在左、水金在右、土居中央。周敦颐之所以这样描画五行方位，正是照顾到图式整体具有价值意味的空间方向特征：因上下为天上地下，故形态不定易变、接近天气之无定形特质的水火处上，形态固定不易变、具有地气之定形特质的木金居下；因左右为日东月西，即阳性居左，阴性居右，故五行中阳性的火与木列于左方，阴性的水与金列于右方；土性为阴阳调和，故列于中央。因此，相较于温公《气图》因袭五行配四时四方之旧说，周敦颐在《太极图》中引入了更具价值内涵的天上地下、阳左阴右的方位特性，以此调整了五行的布位，此实为周氏之创见。当然，这一调整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比如四时依五行相生之次推移运行的时间方向性，就无法在如是的五行布位中自然表现出来，需要另外用图式内部的连线加以表征。 [251]
图5 邵雍《先天八卦圆图》
我们再来看邵雍的《先天图》。邵雍的先天学通常也被看作是一个类似《太玄》《潜虚》的拟《易》体系，其思想方法同样以“数”为核心：《太玄》主三数，《潜虚》主五数，先天学则主四数。不过与扬雄、司马光不同的是，邵雍并未试图抛弃《周易》原有的阴阳爻画，另外创造一个符号系统，故先天学之数与卦爻之象仍是紧密结合的。其所谓“先天卦序”的产生，既是数的不断“一分为二”或“加一倍”的过程，同时也是阴阳爻画不断分化构成卦象的过程，由此象征自太极生两仪、四象直至八卦、六十四卦所象万事万物的宇宙生成与人世演进之历史，其间完全不存在象数分离的弊病，此为《玄》《虚》所不及。先天学图式主要有《先天八卦圆图》《先天六十四卦方圆图》，皆用《周易》既有卦象依“一分为二”的数理原则分生而成的先天卦序来表示，其中《先天八卦圆图》（图5）是其宇宙观之世界定向特点的集中体现。 [252]
由于先天学以四为基数，数量为五的“五行”与之不相容而被悬置，并未直接反映在《圆图》中，此是其与《潜虚·气图》最直接的不同处。另外，《圆图》作为一种八卦方位图，也完全没有采用《说卦传》涉及四时四方配位的排列方式，即并未将坎、离、震、兑列于北、南、东、西四正位，而是呈现出乾南坤北、离东坎西的空间方向特征。此方向特征与周敦颐《太极图》暗合，同样具有直接的价值奠基意味。乾南坤北不仅象征着天上地下，构成父子、君臣秩序的基础，同时还具有礼制意义。就此邵雍后学王湜在《易学》中阐释说：“古者南正重司天，则乾位于南可知矣；北正黎司地，则坤位于北可知矣。……王者祀天于南郊，答阳也；祭地于北郊，答阴也。” [253] 《礼记》《周礼》等先秦典籍中皆可找到南郊祀天答阳、北郊祭地答阴的记载 [254] ，可见天南地北的自然秩序早已融入祭祀礼制这一重要的人伦秩序中。而离东坎西的方向，按照邵雍本人在《观物外篇》中的解说：“日为夫，月为妇，故日东出月西升也” [255] ，亦明言是以离日坎月的东、西本位作为人世夫妇之人伦居位的基础。
在时间方向性上，《圆图》也没有采用五行相生之序表示四时的运行，而是利用八卦阴阳爻数的增减变化表征一年之中的阴阳消长：《圆图》左半圈自震至乾，卦象的阳爻数由一增至三，象征阳长；右半圈自巽至坤，卦象阴爻数由一增至三，象征阴长。总体的消长方向为自震开始顺时针左旋一周，同样与“天左旋”的观念相符。 [256]
总结来说，温公《潜虚·气图》与周氏《太极图》、邵氏《先天图》展现出的是两类不同的世界定向方式：前者是依据五行、四时、四方对应关系而来的水北火南、木东金西；后者则是根据天地日月居位而来的天上地下（或天南地北）、日东月西。两种方式皆可找到经验观察或典籍记载上的证据，不能说孰正孰误，而应当看作对同一天地宇宙出于不同视角的关照：《气图》揭示的世界方向更偏于自然或事实，与人世的价值秩序并无直接关涉；而《太极图》《先天图》展现的世界方向则可直接作为人伦秩序的基础，因而更富于价值意蕴。就达成人世价值的天道奠基这一思想意旨而言，《太极》《先天》二图自然是优于《气图》的。当然，这也不意味着温公在《潜虚》体系中完全不具备以自然秩序为人世秩序之基础的价值奠基方式。实际上，《潜虚》的第二幅图式《体图》就是遵照这一价值奠基方式创制而成的，这是我们下一章所要讨论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