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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太玄》之“玄”与《潜虚》之“虚”

《潜虚》之法《太玄》,尚有一事待辨,即易学宇宙观之本根问题。《太玄》以“玄”为本根,《潜虚》则以“虚”为本根,《潜虚》既是准《玄》而作,则温公所言之“虚”与扬雄所言之“玄”是否为同一物?其本根与天地万物之关系又是否相同呢?讨论这一问题,对于把握《潜虚》宇宙观体系的基本性质,是很有必要的。

我们先来看《太玄》之“玄”。《太玄》宇宙观呈现出很明显的宇宙生成论特色,“玄”首先被描述为天地万物化生的起点,《玄摛》云:

玄者,幽摛万类而不见形者也。资陶虚无而生乎!规 神明而定摹,通同古今以开类,摛错阴阳而发气。 [189]

“玄”自身是“虚无”“不见形”,即无形隐蔽的。它能“幽摛万类”,即以幽而不显的状态舒张生发一切种类的事物;且能“摛错阴阳而发气”,可见阴阳之气也是从“玄”之中分化而出的。 [190] 这些说法都表明,无形之“玄”是天地宇宙得以生成的始源。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尽管《太玄》宇宙观建构采用的是“三分”的数算法则,但“玄”之生天地万物却非以“一分为三”的方式。《玄告》云:

玄生神象二,神象二生规,规生三摹,三摹生九据。

此段所述宇宙化生过程,很接近《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模式:一“玄”首先分化为“神象二”,即天、地或阳、阴二气之“二”,阴阳分化后在其往复运行中才产生圆形的轨道(即“规”),由圆形“径一围三”的特征才有了“三”这个数。 [191] 可见,《玄首》方州部家之数及《玄赞》九数的“一分为三”,所描述的并非“玄”始生宇宙的模式,而是宇宙产生之后周回运行的模式,后来的学者对此多有误解。 [192]

《太玄》体系中,“玄”在宇宙产生之前已为其始,而在宇宙产生之后,“玄”仍与天地万物并存为其根基。《玄告》云:

玄者,神之魁也。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 [193]

表明“玄”贯通于天地人之中,三才之体各有其不见隐蔽之处(天之“不见”、地之“不形”、人之“腹心”),即为无形之“玄”遍在之表征。又《玄图》云:

夫玄也者,天道也,地道也,人道也,兼三道而天名之。 [194]

表明“玄”亦规定了天地人共由之“道”,即其普遍遵循之法则,也说明“玄”与万物并存而为其根据。由此可推知,“玄”实为亘古长存、无有生灭之实体,对此司马光有很精辟的概括,其《读玄》云:

考之于浑元之初而玄已生,察之于当今而玄非不行,穷之于天地之季而玄不可亡。 [195]

那么此永恒不灭,既构成宇宙化生之起点,又与万物并存为其根据的“玄”,究竟是什么呢?对此问题,学者的共识是:扬雄所说的“玄”就是元气,即阴阳未分化前的原初之气。汉代王充已云“《易》之‘乾坤’、《春秋》之‘元’,扬氏之‘玄’,卜气号不均也。”郑万耕教授据此说:“作为世界始基的‘玄’,是一种物质性的实体,实际上是汉代‘元气说’的一种。” [196] 田小中进一步概括说:“玄”“作为阴阳二气未分的统一体,它的内容是‘气’”,“它是万物生成的根源,它又是气的运动变化的根本规律,此两义为‘玄’一体之两面”。 [197] 皆认同太玄为元气之说。

以元气作为宇宙本根,是汉代以来易学宇宙观建构的惯常形态。 [198] 不过在扬雄这里,“元气”的概念却面临一个问题:“玄”或原始未分化的气中究竟有没有阴阳的分别呢?对此问题的回答会引发难解的矛盾。扬雄在《玄摛》一篇是如是描述“玄”的特征的:

夫玄晦其位而冥其畛,深其阜而眇其根,攘其功而幽其所以然也。故玄卓然示人远矣,旷然廓人大矣,渊然引人深矣,渺然绝人眇矣。 [199]

从这段可以看出,“玄”是“晦”“冥”“深”“眇”“幽其所以然”的,即它自身及其运作方式都是隐蔽不显的,所以它是“渊然引人深”“渺然绝人眇”,是超出人的认识能力之外的不可知之物。《玄摛》又云:“欲违则不能,默而得其所者,玄也” [200] ,对于“玄”只能“默而得其所”,表明它是不可言说、只可默会的。可见,“玄”作为宇宙本根虽然恒常遍在,却是不可知、不可言、超言绝象的。

回到我们刚才的问题,先考虑第一种答案:如果“玄”作为元气,其中含有阴阳差异,那就将与其超言绝象的状态不符。这一点在北宋道学家张载那里说得很清楚。张载的宇宙观以太虚之气为本体,太虚作为“一物两体”之气是阴阳二端的统一体,内在含有阴阳差异。而只要是有阴阳差异之气,即使是无形(形而上)的太虚,也是人可以知其意、言其象的。故《正蒙》云“形而上者,得意斯得名,得名斯得象”,即便太虚之气尚未凝聚成形,不可目见,人仍可体会其中呈现的“健、顺、动、止、浩然、湛然”之意味,凡此皆其“可名之象” [201] 。这样看来,扬雄既言“玄”是“渺然绝人眇矣”,完全超越人的认识、言说能力的,那么其中就不可能含有阴阳的差异。所以上述问题看来只能采取第二种答案,即“玄”不含阴阳、无象可呈,故不可言、不可知。但这也会导致困难:自身不含阴阳差异的原始之气如何能分化出阴阳呢?或更根本地,无阴阳差异的不可名言之物是否还能以“气”之名来界定? [202] 可见,对于“玄”作为元气是否含阴阳的问题,无论怎样回答都会产生矛盾,这恐是《太玄》体系自身所难以解决的理论难题。

以上我们对《太玄》之宇宙本根“玄”的特征及其与天地万物的关系作了探讨,下面我们来看,温公《潜虚》之“虚”在理论构造上与《太玄》之“玄”有何同异。首先,《潜虚》宇宙观与《太玄》类似,都属于宇宙生成论。《潜虚》卷首云:

万物皆祖于虚,生于气。气以成体,体以受性,性以辨名,名以立行,行以俟命。故虚者物之府也,气者生之户也,体者质之具也,性者神之赋也,名者事之分也,行者人之务也,命者时之遇也。 [203]

此言万物皆以“虚”为始祖,由气而生成。气聚成物之体质,体质具备能动之生性 [204] ,由生性的差别辨定事物之名分,由名分定立人从事之行动,由人之行事带来命运遭遇。这正是《潜虚》诸图排布顺序揭示的宇宙生化由本根到万物以至人世的历时过程,作为宇宙本根的“虚”处于此过程的起点。

而在万物乃至人世产生之后,“虚”仍与之并存。《名图》云:

人之生本于虚,虚然后形,形然后性,性然后动,动然后情,情然后事,事然后德,德然后家,家然后国,国然后政,政然后功,功然后业,业终则返于虚矣。 [205]

此所言即五十五名划分之十一组,表示人事自始至终的展开过程:由“虚”而有形体,由形体而有性格,由性格而有活动,由活动而有情感,由情感而有事为,由事为而有德行,由德行而立家,由立家而建国,由建国而施政,由施政而有功绩,由功绩而立基业,基业终了则返归于“虚”。此过程“本于虚”又“返于虚”,表明人事有终始而“虚”则常存,且构成人事活动的根基,人之始出于此本根,又终将复归此本根,如此循环不息。

这样看来,《潜虚》宇宙观之本根“虚”,也是既处于万物人世之先为其源始,亦在万物人世既成之后与之并存为之根据的,这与《太玄》之“玄”与万物的关系无甚差异。可见在易学宇宙观建构的基本理论构架方面,《潜虚》是完全继承了《太玄》的宇宙生成论模式的。剩下的问题就是:“虚”是否与“玄”一样可说成是“元气”呢?

对此问题学界有所分歧。部分学者认为,《潜虚》之“虚”就是气。如董根洪说:“作为最高生化本体的‘虚’和‘气’是同一关系,即虚本质上同于气,虚即气。” [206] 张晶晶认为,司马光之“虚、太极、阴阳等词汇,其实都只是气这一哲学范畴在不同语境下中的不同表述而已。” [207] 也有部分学者持反对意见,如刘蔚华认为:“司马光把‘虚’看作是世界的本原,而物质性的‘气’只是第二位的原因”,“虚”“并不是某种实存的东西,而是‘物之府’,也就是可以产生万物的虚空”。 [208]

支持“虚”即气之说的学者也提出了很多文本上的论据,如《潜虚》有“气图”无“虚图”,《名图》“虚然后形”之语只及“虚”而不及“气”,说明两个概念可相互取代,等等。 [209] 不过上述证据都只是推测,并不十分确凿。此处之所以有分歧,归根到底是因为《潜虚》中涉及本根“虚”的内容太过有限,没有把问题讲清楚,因此我们尚需在司马光哲学的其他文本材料中寻找解答的线索。

前面说过,司马光受扬雄的影响而关注《老子》,并有解《老》之作《道德真经论》,其中包含了其宇宙观建构的诸多面向,可作为《潜虚》易学思想的重要补充,而本根之“虚”是否是气的问题也可藉此获得明确的判定。其于《老子》第一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注云:

天地,有形之大者也,其始必因于无,故名天地之始曰无。万物以形相生,其生必因于有,故名万物之母曰有。 [210]

按《老子》原文此两句通常在“有名”“无名”处读断,温公则于“有”“无”处断,盖欲凸显“有”“无”之意义。对于“无”,温公言“天地,有形之大者也,其始必因于无”,其逻辑大概是:天地为有形物之形体最大者,故不可能从具有更大形体的事物中产生,必然只能从无形之物中生出。此“无”即是无形之意,无形者为天地宇宙之起始。“万物以形相生,其生必因于有”,则是说万物之生皆是以有形生有形,故“有”即有形之意,万物之母即是最源始的有形者。故这里描绘的宇宙化生过程是:无形之物始生有形最大之天地,然后天地之间万物皆以有形相生,故“无”指称的无形者便是宇宙之本根,万有之所出。而温公注释《老子》十四章“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云:“古之道,无也” [211] ,可见温公将“道”与“无”等同,皆为对宇宙之本根的表达。又注释《老子》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云:

以其虚中受物,故能以寡统众。 [212]

可见“无”或“道”亦可以“虚”来形容,因其空虚无定,故能包容众物,成为万物的普遍根基。由此可以推知,《潜虚》所谓“虚”即是《道德真经论》所谓“无”,其“虚”之称或正取自“虚中受物”之义。

温公复于《老子》十四章中以“无色”解“视之不见名曰夷”、以“无声”解“听之不闻名曰希”、以“无体”解“搏之不得名曰微”,总结曰“皆归于无”。 [213] 可见其宇宙观之本根无任何经验可感可知之性质。又二十五章“吾不知其名”注云:“名以定形,混然无形,不可得而定” [214] ,表明本根无形,故不可以名言界定。这样,与扬雄所谓“玄”之“渺然绝人眇矣”类似,温公所谓之“虚”或“无”也是不可知觉、不可言说、超言绝象的。

“虚”与“玄”如此相似,是否意味着它确实就是元气呢?《道德真经论》的相关注释却给出了一个否定的回答。其《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注云:

自无入有。

“一生二”注云:

分阴分阳。 [215]

可知温公以《老子》之“道”为“无”,“一”为“有”,“二”为阴阳分判,这说明“一”指向的是阴阳未分化前的初始之“有”的状态。而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注文更明确地说:“一者,道之子,物之祖也” [216] ,说明“道生一”如母之生子,“道”之“无”必不同于“一”之“有”。而对于何为“一”,温公之解《易》著作《温公易说》在解释《系辞》“易有太极”一段时,作出了更确切的界定:

“易有太极”,极者,中也,至也,一也。凡物之未分,混而为一者,皆为太极。……太极者何?阴阳混一,化之本原也。两仪者何?阴阳判也。 [217]

依温公的理解,“太极”即“一”,是对所有事物混而未分之整一状态的规定。对于宇宙化生过程来说,其所谓“太极”或“一”就是“阴阳混一”,也就是阴阳尚未分化之气。 [218] 这意味着,属于“有”的范畴的“一”才是阴阳未分之气,而“生一”之“道”(即“虚”)是“无”,便必定不能再是阴阳未分之气了。《道德真经论》注《老子》五十一章“道生之”云:“宗本无形谓之道”,“德畜之”云:“气象变化谓之德” [219] ,亦指明了宗本无形之“道”与有象变化之“气”的区别。

至此,认为《潜虚》宇宙观之“虚”即是气的观点基本被证伪。 [220] 至于支持此观点之论据,也都可得到另外的合理解释。如《潜虚》之所以无“虚图”,正是因为“虚”作为“无”不可名象,也就不能用图象表征。 [221] 而《名图》“虚然后形”之说所以不及“气”,是因为无论天道还是人事,其自“形”始即已进入“有”即气化有形之阶段,所以十一组五十五名皆为一气运化所成,《名图》所示完全是气运之“有”的运作模式,“气”的概念实已蕴涵其中。

既然《潜虚》之“虚”并非气,那么它又是否如其他学者所言,是“可以产生万物的虚空”呢?这样的理解也有问题。《道德真经论》于《老子》十四章“绳绳兮不可名”注云:“曰有曰无,皆强名耳” [222] ,表明不仅任何“有”之“名”皆不足以限定“道”,“无”之“名”亦不能限定“道”,仍只是对“道”的“强名”或指称而已。如果直接将“道”或《潜虚》之“虚”理解成彻底的虚无,那就相当于用“无”这一概念规定了“道”,亦是错误的。《老子》此章后文“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之注释,温公直接引用王弼《老子注》云:“欲言无邪,则物由以成;欲言有邪,则不见其形。” [223] 表明对于宇宙本根,若限定其为完全的虚无,则事物皆依据本根而成就,其必有真实存在,可见不能定名为“无”;若限定为气的实有,则本根无形无象、异于气之有形,可见也不能定名为“有”。总之,对于“道”或“虚”根本不能用概念界说的方式说出它“是什么”。由此可知,在对宇宙本根的理解方面,温公显然超越了《太玄》“元气说”,而具有了类似王弼“本体之无”的本体论意味。

宇宙本根虽然超言绝象,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但与天地万物之间却又有着紧密的联系。《潜虚·名图》言人事之开展,始出于“虚”,终归于“虚”。《道德真经论》注释《老子》十六章“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云:“物出于无,复入于无” [224] ,表明万物也是从本根之“无”生出,其消亡后将复归于本根。《潜虚》不以宇宙本根为元气,这就避免了《太玄》“元气说”涉及“元气是否含阴阳”问题的理论矛盾,但是,以超言绝象之“虚”为本根的宇宙生成论建构会面临另一个根本问题:既然本根无形无名,无法用任何概念加以限定,那么有形有名之万物与人是如何从其中产生又能回归其中的呢?亦即,“虚”“无”如何能生出“有”?“有”又何以能复归“虚”“无”?这一问题恐怕也是温公无从化解的。

总结来说,《潜虚》易学宇宙观之基本理论特征与《太玄》相同,都属于宇宙生成论,其宇宙本根既是先于宇宙万物的生成起点,又是与宇宙万物并存的存在根据。不过,《太玄》宇宙观以本根“玄”为阴阳未分之元气,又认为其超言绝象,在回答“元气是否含阴阳”问题时便遇到了矛盾。温公则明确将《潜虚》宇宙观之本根“虚”与阴阳未分之气区别开,“虚”不可以任何概念界定,使其宇宙生成论一定程度上具备了类似王弼“无”之本体论的意味,但仍然需要面对“无”如何生“有”的理论困难。当然,这一理论困难或许对温公来说并未构成问题,因为温公易学宇宙观建构的关注点本就不在本根之“虚”或“无”上。其注《老子》第一章云:“苟专用无而弃有,则荡然流散,无复边际。所谓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也。” [225] 这表明在温公看来,如果宇宙中只有“无”在运作,将导致“荡然流散”的无序状态,因此天地万物的“边际”或曰确定性一定源自于“有”,亦即有形气化之中昭示出的法则与秩序,正是这些“有”的因素可以构成人世价值的牢固根基。《潜虚》之“虚”无图象可呈,其《气》《体》《性》《名》《行》《命》诸图本质上都是对“有”的描摹,以天道为人世价值奠基的思想意旨亦由此得以达成。下面我们就以其图式为讨论单元,正式进入《潜虚》的易学思想世界。 t7OjtuvTiDWk/qU1veisAReBYqaAGJ35dXvMFDRC34AUN/6fEx5G34F4CsKcxQv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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