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玄》之拟《易》类似,《虚》之准《玄》也体现在文本形式和思想方法两个方面,温公从这两方面着力模仿《太玄》体系结构的同时,也引入了很多差异化的思想要素,呈现出《潜虚》易学宇宙观建构不同于《易》《玄》的独有特色。在文本形式方面,《太玄》仿照《周易》,其主体皆由划分为篇章的文字构成,如《易》有上下经及《易传》“十翼”,《玄》有《玄赞》三卷为经,《玄首》以下十一篇为传。但温公《潜虚》却并非以文字章节,而是以图式来组织其结构的。《潜虚》有《气》《体》《性》《名》《行》《变》《解》《命》八图,其中《变》《解》与《行图》合而为一,以此为单元分作六部分,每部分图式皆附有文字解说。图式这一独特的文本形式特征,可能也出于对《太玄》的继承。《太玄》本有《太玄图》一篇,范望《解赞》注释此篇有“图画四重,以成八十一家”“如图之形者也”之语,不免让人猜测《太玄》本配有图式,但这一点无法确证。 [165] 而更可能的影响因素则是北宋易学中图书之学的兴起。北宋中期的许多易学家都作有易图,如刘牧传《河图》《洛书》,李之才作《卦变图》,周敦颐作《太极图》,邵雍作《先天图》等,皆将图式作为其易学宇宙观建构的重要形式。究其原因,则在于图式有助于直观地揭示世界的内在方向性,亦即天地自然之本有秩序,凭此自然秩序便可为人世价值秩序奠定根基,因此图式正是适合于达成人世价值的天道奠基这一北宋易学之共有意旨的思想表达方式。 [166] 温公《潜虚》八图或正有取于这一图式化的思想表达方式,其中同样包含着价值奠基的意蕴,我们在本书后面几章会详加析解。
《潜虚》文本既以图式为组织单元,便不具备如《太玄》准《易》那样在文字篇目上的紧密对应关系。不过,《潜虚》诸图之排布次序却别有用意。《潜虚》卷首云:
万物皆祖于虚,生于气。气以成体,体以受性,性以辨名,名以立行,行以俟命。 [167]
这段话表明,《潜虚》中《气》《体》《性》《名》《行》(含《变》《解》)、《命》诸图的依序排布,实际上展示出了宇宙自其本根“虚”而成气,到物之形体、性质,再到人之名分、行为、命运的全部运化过程。这一特征是《太玄》乃至《周易》所不具备的。《易》《玄》之篇章皆分经传,其中经文居首,主要起卜筮之用(如《易》之卦爻辞、《玄》之《玄赞》),多关人事;而其天道宇宙观方面的内容则零散地反映在经文之后的传文之中(如《易》之《彖传》《系辞》,《玄》之《首》《摛》等篇),并不系统,其篇章排布也无特别意涵。但《潜虚》没有拘泥于对经传文本结构的刻意模仿,而是直接以图式排序系统性地展现出其易学宇宙观的整体格局,颇具匠心。
当然,《潜虚》文本结构中仍然保留了与《易》《玄》篇章对应的部分,那就是《行》《变》《解》三图。《行图》系于《名图》所列五十五名之下,相当于《易》之《彖》、《玄》之《首》;《行》皆有《变》 [168] ,其《变图》相当于《易》之爻辞、《玄》之《赞》;《解图》为对《变图》的注解,相当于《易》之《象传》、《玄》之《测》。《行》《变》《解》三图虽名为图,实为以三篇文字合列之表格。 [169] 司马光之所以将此三篇文字列为表格,或许与经传分合的问题有关。我们知道,《易》《玄》文本之本来面貌都是经传单独成篇、相互分离的,经后代注家(王弼、范望等)的调整,才将注解经文的传文分散到经文之下,形成我们今天所见经传合一的状态。不过经传无论是分是合都有其不足处:经传如相分,固然有助于保持各自的完整性,但传文对经文的注释关系就难以体现,也不便读者对应查阅;经传如相合,虽然注释关系变得明确,但二者本身的完整性又会被破坏。《潜虚》则将构成经传关系的《行》《变》《解》文字合列为一表,此表横观则三篇文字各自成体,纵观则对应解释关系一目了然,这样便为经传分合问题提供了一个极佳的解决方案。
另一个有趣的地方是,温公尽管在《说玄》中误以《玄首》对应《易》之卦辞,但是其准《玄首》而作之《行图》,从体例上看恰恰更合于《易》之《彖传》。我们前面提到过,《潜虚》原本五十五行虽未创作完成,但《潜虚精语》所引《行》辞中保留了大量的对五十五名之义的一字训诂,而对卦名加以训诂正是《彖传》的常用体例(如《师·彖传》首训“师,众也”,《夬·彖传》首训“夬,决也”等)。另外,《行图》之辞多自天道及人事发挥一名之义,如《元》之《行》辞“元,始也。夜半,日之始也。朔,月之始也。冬至,岁之始也。好学,智之始也。力行,道德之始也。任人,治乱之始也” [170] 。此即自天道之始言及人事之始。这与《玄首》于天道角度言首名之义所象周天气运之阶段形态,《彖传》联系天道人事阐发卦名之义,都十分近似。因此《虚》之《行图》与《玄》之《首》一样,都应看作是准拟《易》之《彖传》而作。这也说明,《潜虚》与《太玄》一样没有相当于《周易》卦辞的部分,此正是《潜虚》体系承继《太玄》而未能更革的缺憾之处,其原因则有待下面对《虚》拟《玄》之思想方法的讨论来揭示。
除《行》《变》《解》三图外,《潜虚》还有一图实为表格,即是《命图》。《命图》实际上是对《变图》吉臧平否凶之占断的列表表达。这与《易》《玄》的体制也十分不同,二者用于占筮的吉凶断语都是与占筮之辞相连属的,而《潜虚》则将断辞单列一表,与《变图》之占辞相分离。温公这一安排的用意,正在于《潜虚》卷首所云“行以俟命”。《行》《变》所示人之行动,其所带来的命运遭际很多时候是无法由人来掌控的,因此将昭示命运的《命图》与《行》《变》相分,可让人不复汲汲于对不测命运的卜求,转而注重对自身可以把握之行事的践履。可见,《潜虚》将《命图》单列这一独特的文本结构背后,其实蕴寓着“君子居易以俟命”的儒家生活态度。
综上所述,《潜虚》在文本形式方面虽有取于《太玄》,但也多有调整。这一特点也延续到其易学世界观建构的思想方法方面。我们在上节说过,《太玄》拟《易》之思想方法,在“象”“数”两者中偏重于“数”。这一点温公基本继承了扬雄,《潜虚》体系也是以“数”为其核心的,不过《太玄》之数取于三才之“三”,《潜虚》则取于五行之“五”。五行依其生序水火木金土分别对应一至五数为其生数,生数各加五为五成数,此十数相应于《易传·系辞》所述天一至地十的天地之数,即是《潜虚》系统之基础数字。显然,此生成数与五行的对应关系仍是取于《太玄·玄数》《玄图》之说。 [171] 《太玄》为其基础数字一、二、三赋予 、 、 的符号表征,《潜虚》也仿效之,为十数创制了十种符号:原 (天一,水生数)、荧 (地二,火生数)、本 (天三,木生数)、卝 (地四,金生数)、基 (天五,土生数)、委 (地六,水成数)、炎 (天七,火成数)、末 (地八,木成数)、刃 (天九,金成数)、冢 (地十,土成数)。《太玄》之三数在方州部家四位排布成八十一首,《潜虚》亦以十数两两左右相配成五十五种无重复的组合,合于天地之数的总和五十有五。此五十五种符号组合按不同方式排列即构成《体》《性》《名》诸图形制。
表面上看,除基础数字有别外,《潜虚》之“数”在各方面均与《太玄》甚为相似。但实际上,当司马光将一至十之数分别对应为五行之生成数并赋予其符号图象之时,已经产生了与《太玄》象数体系之间的本质差异。我们前面反复说过,《太玄》之 、 、 仅可表征一历时过程的始、中、终次序,其组合而成的玄首符号也仅有“数其画而定之”的计量序数的作用,本质上仍然是只含量之意义的“数”而非具有象征关联功能的“象”;而《太玄》体系中可用于取象的是九赞之数,其所以能取象,恰恰是通过与五行数的对应引入了五行性质的差异,但九赞本身又无符号可表征。温公《潜虚》则直接以配有象征符号的五行生成数作为其象数体系的基础,这便意味着其基础数字与符号皆内在蕴含着五行之质的差别,因而能起到真正意义上的“象”的象征关联作用。这一点从十数符号之命名即可看出:如 所以为“原”,在于天一作为水之生数,可象水始流之源头; 所以为“荧”,则在于地二作为火之生数,可象火始燃之微弱荧光。可见 一与 二之间的区别,绝非单纯的量的变化,而是水与火之间质的殊异。《潜虚》其余基础数字与符号皆有类似的特征。这样,温公在制定其《潜虚》系统之象数符号基础的过程中,通过五行生成数对于五行性质的引入,避免了《太玄》象数体系有符号之数无象征、有象征之数无符号的问题,让数字之“数”、符号之“象”、象征之“义”三者重新结合起来,这可谓是对《太玄》思想方法的重大调整与改进。
通过上述思想方法上的调整,《潜虚》相较《太玄》具备了更多与《周易》本有象数系统相契合的特质。《易》之六十四卦卦象皆由三画之八卦卦象上下相重而得,通过重卦引入的二体上下或内外关系,可以产生新的象征义,成为六画卦成卦得名之因由,此即扬雄所谓“观《易》者,见其卦而名之”。《太玄》因其基本符号无可取象,其玄首之构成亦无所谓重卦。 [172] 而《潜虚》以十数左右相配成五十五个符号对,则具有重卦的意味。《潜虚》五十五符号对之左右两位“左为主,右为客” [173] ,相当于易卦两体之上下、内外。随《潜虚》图式之不同,其左右之位亦被赋予不同的象征意涵。如在《体图》中,符号左右位与图式之上下方位共同象征天地自然秩序中的尊卑主从关系。 [174] 在《性图》中,左位象征五行之种类,右位则象征每一五行之类再按五行划分所得之细分特性。 [175] 而在《名图》中,《潜虚》左右符号的“重卦”象征意味更加凸显。《名图》与《太玄》玄首次序类似,皆展现周年气运的过程,五十五符号对即“五十五名”按与五行相配的四时、四方方位排列。其左位表征的是五十五名所示气运阶次的四时、四方【归属,如元、裒、柔、刚、雍、昧、泯、造、隆、散、余】归属,如元 、裒 、柔 、刚、雍 、昧 、泯 、造 、隆 、散 、余 十一名左数皆为水之生成数(天一地六),故皆列于图式与水相配之北方(图下方)冬季处。类似地,左数为木之生成数的十一名列于配木之东方(图左方)春季处,左数为火之生成数的十一名列于配火之南方(图上方)夏季处,左数为金之生成数的十一名列于与配金之西方(图右方)秋季处,以象四时依五行相生关系往复推移的运行次第(木火金水,春夏秋冬)。其余左数为土之生成数的十一名,除齐 列于图式中心外,皆配四方、四时交际处之四隅位,以象土之分王四季。其右数则大体按五行生序(水火木金土)从一至十依次挨排,并仿效《太玄》等分八十一首为“九天”之例 [176] ,均分五十五名为十一组:形、性、动、情、事、德、家、国、政、功、业,每组五名,以示“人之生本于虚,虚然后形,形然后性,性然后动,动然后情,情然后事,事然后德,德然后家,家然后国,国然后政,政然后功,功然后业,业终则返于虚” [177] 的人事活动之终始过程。每组之名的右数皆按木、金、土、水、火之序排列,结合其所属之分组及右位五行数之象征义,即为其得“名”之由。典型的如属于“性”组之五名:柔 、刚 、雍 、昧 、昭 ,其得名即源自右数所蕴五行的不同性质: 木性柔韧故名“柔”, 金性刚强故名“刚”, 土性中和故名“雍”(“雍”为“和”义), 水性暗昧故名“昧”, 火性昭明故名“昭”。再如属“德”组之五名:讱 、宜 、忱 、喆 、戛 ,直接根据右数五行与五常之德的对应来命名:木仁为“讱”,金义为“宜”,土信为“忱”(训“诚”),水智为“喆”(训“哲”),火礼为“戛”(训“礼”)。当然,《名图》符号之得名尚有更复杂的方式,但几乎无一例外地与右位五行数的取象有关。 [178] 我们说过,《太玄》“以数拟《易》”导致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玄首符号与玄首名义毫无关联,而《潜虚》则通过五十五名右位五行数之象征意义建立了符号与名义的紧密关系,使其基本具备了《周易》“见其卦而名之”的卦象特征 [179] ,这正是温公调适、改造《太玄》重“数”之思想方法取得的重要成果。
除上述重大调整之外,在“以数拟《易》”思想方法的其他层面,尤其是与历法的结合方面,《潜虚》仍以继承《太玄》体例为主。《太玄》八十一首,首配九赞共七百二十九赞,两赞当一日,复增《踦》《赢》二赞以合于周天三百六十五有四分之一之数。《潜虚》仿此,在《名图》中以一名对应一行,除《元》《余》《齐》之外,五十二行每行七变,共三百六十四变 [180] ,变主一日,共计三百六十四日,复以《齐》不主日,《元》主一日、《余》主四分之一日,亦合于一年周天三百六十五有四分之一之数。 [181] 其名、变亦如《太玄》首、赞,可与星度、律吕相配合。 [182] 当然其间尚存不少差别:《太玄》玄首符号之排列如算筹记数,在方州部家四位之间皆采用严格的自一至三、逢三进一的形式;《潜虚》五十五名符号因其左右数取象含义有别,左右位不能等同于数位,其排布也非简单的逢十返一的十进制方式,很多地方存在变例,这些变例背后均有以价值奠基为导向的精妙思想考量,尚需留待后文专论《名图》之时再加详考。
另外,《潜虚》一行七变也与《太玄》一首九赞一样,是与五行相配的。不过《太玄》直接以九赞自初一至上九的序数相应于五行生成数,故九赞与五行的配法每首皆同,如初一皆配水,次二皆配火等。《潜虚》之变则不同,其一行七变虽也以初、二至上记其序数,但并非根据此序数对应五行生成数,而是以《元行》所应《变图》位置为起首,全部三百六十四变作为连续序列按照五行生序(水火木金土)往复排列,故每《行》之变与五行对应方式不尽相同,如《元行》对水,其次《裒行》七变与五行配法即为:初火、二木、三金、四土、五水、六火、上木,再次《柔行》七变则为:初金、二土、三水、四火、五木、六金、上土,后皆以此类推。此七变与五行的错杂对应每三十五变(即经五《行》之后)一循环,如第六《昭行》七变即回到初火、二木、三金、四土、五水、六火、上木的状态。前面提到过,《太玄》九赞的五行象征义主要体现于《赞》辞依五行取象,而《潜虚》诸变与五行的对应则未应用于《变》辞的取象,而是用于确定《命图》对《变图》的吉凶占断。其法盖以五行生克所成王相休囚死之关系,为吉、臧、平、否、凶五种结果 [183] ;《元》《余》《齐》无变不占,每《行》初上二变为事之终始亦不占 [184] ;其余五变以其所属之《行》右数(即相应《名》之符号右数)之五行为用事者,一变所配五行若与之同则为王为吉,若是王所生则为相为臧,生王者为休为平,克王者为囚为否,王所克者为死为凶。 [185] 每变所属之《名》《行》不同,与五行对应关系不同,其吉凶占断亦不同。相比于《太玄》之赞逢昼则吉、逢夜则凶的单调安排,《潜虚·命图》通过五行取象为卜筮占断引入了更多变化,相对而言更趋近易道“不可为典要”的特征。 [186]
论述至此,我们不难看出,《潜虚》象数体系尽管针对《太玄》作了很多调整,但是《太玄》体系的一个严重不足处,即是《玄》之首、赞分道而行的问题仍然遗留下来未能解决。显然,与《太玄》类似,《潜虚》相当于《易》爻的一行七变也没有自身的符号表征而仅有文字,七变亦无法配合到相当于《易》卦的五十五名符号之左右位上,借用司马光自己的话说,《虚》之《变》与《名》《行》也可谓是“分道而行,不相因”的。从根本上说,《周易》之所以卦爻皆有象有辞,是因为易道思想方法以“象”为核心,因象而系辞,故一卦之象为一整体,其爻画六位,自然有一卦及六爻之辞系于其上。而《玄》《虚》皆以“数”为核心,其独创之符号系统仅是“数”的附属品,而数算又必牵合于历法,如《玄》之一首九赞、《虚》之一行七变,皆非着眼于首、名符号之整体性,而仅考虑数字如何安排计算方能合于律历周岁日数与周天星度,则赞、变数与首、名象之不相合,岂可免乎?这大概是《玄》《虚》一类拟《易》之作难以克服的通病。
因《变图》与五十五名符号不相配合,七变不能成为其一名之符号的有机组成部分,故《潜虚》也与《太玄》类似不能以五十五《名》《行》之象来占筮,只能以其《变》占,这就是为什么其文本结构同样无与《周易》卦辞相应者。而《潜虚》之占法以七十五策用七十,经两次独立的分两、挂一、揲之以十的过程,从余数可得一名之左右数,但也与《太玄》以首定赞类似,占得之《名》仅用于确定所用之《变》,故还需第三次分两、挂一,再揲之以七,以其余数确定用此《名》之哪一《变》为占,复以《命图》之占断决之。 [187] 另外,《潜虚》筮法运用的数学原理与《易》《玄》也有区别,相关问题我们在专论《命图》的章节再进行处理。 [188]
总结来说,温公《潜虚》在基本继承扬雄《太玄》拟《易》之文本形式与思想方法的基础上,作出了很多重要的调整。如文本形式上转而以图式为单元组织全书结构,系统性展示出其易学宇宙观建构的整体格局;思想方法上虽仍以“数”为重,但通过《潜虚》基本十数及其符号的五行取象,避免了《太玄》体系中数字、图象符号、象征意义相割裂的问题,在五十五名中达到了数、象与义的统一。不过,《潜虚》效法《太玄》“以数拟易”、牵合历法以构建其易学宇宙观的思想方法,仍然不能避免拟卦之《名》《行》与拟爻之《变》分道而行的问题,与易道终有不相似处。统而言之,通过与《太玄》的比较,温公《潜虚》作为一部拟《易》之作的所得所失,皆可了然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