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工自然研究的历史

人类从打制第一块石器开始，人工自然物便进入了人类的生活。生活的需要使人类很早就对自然事物和人造事物作出初步的区分。我国哈萨克族同胞在15世纪编写了《医学法》，认为空间、处所、光明、黑暗、暖和冷是宇宙的六大基元。该书把光明分为“自然光”和“人造光”两种，把暖分为“季节暖” 、“人体暖”和“人工暖” 。

在第二讲中我们已经说过，哲学家很少研究创造，所以也很少研究人造物。关于人工自然研究的历史，我们能够叙述的内容并不多。

亚里士多德认为自然界的事物分为由于自然而存在和由于非自然而存在的两类。

由于自然而存在，就是自然由于本身的原因而存在。这类物体由于自然的原因而存在，即自然而然的存在。水土火气四素和动植物都属于这一类事物。他把这类事物称为“自然产物”。由于非自然而存在，就是由于非自然的原因即人的原因而存在，是人活动的产物，如衣服、家具等物品，他把这类事物称为“技术产物”。

亚里士多德说：“人由人产生，但床却不由床产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都认为床的自然不是它的图形而是木头。因为如果床能生枝长叶的话，长出来的不会是床而会是木头。因此，如果说技术物的图形是技术，那么对应地说，自然物（如人）的形状也是‘自然’，因为人由人产生。” 在这里，亚里士多德把自然界的事物分为自然生长物和人工制造物两类。自然生长物是由于自然的原因形成的，人工制造物是由人制造出来的，由于人的原因而存在。树是自己生长的，床是人制造的。亚里士多德说得很有趣，如果床是自然生长物，那它就应当长出床。木床的“自然”是木头，而不是床的式样，因为床的图形是“根据技术规则形成的结构”。 “人由人产生”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也是自然形成的，而不是技术物。

亚里士多德在哲学上提出了“四因说”，认为事物由四种原因生成：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和目的因。他又把这四因归结为质料因和形式因。质料因是构成事物本身继续存在着的东西，形式因是事物的结构或本质。广义的形式因还包括动力因和目的因。自然有两种涵义：质料和形式。事物的存在必定先有质料。他说：“相应地，技术也有两种：一为支配原材料的技术，一为具有知识，换言之，一为使用者的技术，一为制造者的技术。因此，使用者的技术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生产者的技术。当然也有分别：使用技术是认识形式，而生产技术则是认识质料。例如舵手知道舵是什么样的，亦即知道它的形状，并且对舵的规格提出要求。而造舵的木工知道该用什么木材，通过哪些制造活动，以达到目的。因此在技术产物里是我们人以功能为目的而制作质料，而在自然产物里质料原来就存在。” 自然产物的质料是自然界原来就有的，而技术产物的质料是人以功能为目的制造出来的。显然，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自然产物”和“技术产物”，表明人类所利用的物有两种不同的来源，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天然自然物与人工自然物。

亚里士多德写道：“有些人认为自然，或者说自然物的实体，就是该事物自身的尚未形成结构的直接材料。例如，说木头就是床的‘自然’，铜就是塑像的‘自然’那样。（例如安提丰说：如果种下一张床，即腐烂的木头能长出幼芽来的话，结果长出来的不是一张床而会是一棵树。——他这话的用意是要说明，根据技术规则形成的结构仅属于偶性，而真实的自然则是在这制作过程中始终存在的那个东西。）” 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又提出材料与结构的概念，材料是自然物，结构则是根据技术规则形成的。他看出天然物与人造物的区别不在于材料而在于结构的不同。结构是人通过技术活动赋予材料的，对于材料来讲，结构是可有可无的，而其自然属性却是自始至终存在的。

亚里士多德说：“一般地说，技术活动一是完成自然所不能实现的东西，另一个是模仿自然。” 这就是说，技术产品有两种类型：一是对自然产物的模仿，即以自然产品为样板制造出来的物品。二是与自然产物完全不同的物品，即自然界不可能产生出来的物品。他又说：“假定自然物不仅能由自然产生，而且也能由技术产生的话，它们的产生就也会经过和由自然产生时所经过的一样的过程。” 亚里士多德在这儿讲的，是技术对自然模仿的过程。

亚里士多德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思想：技术产物在制造过程中会出现“差误”。“差误的现象在技术的过程中是有的，如文法家会写错文句，医生会用错药。因此，在自然过程中差误显然也是可能有的。如果说有些技术产物造得正确，达到了目的，在出现了差误的产物里，就是想达到目的而没能达到，那么在自然产物里也是会有这种情况的，畸形物就是没能达到目的。” 亚里士多德认为技术产物有目的，这是对的，但说自然产物也有目的就不正确了。

总之，亚里士多德在哲学中第一次根据自然物的不同来源，把自然物分为“自然产物”与“技术产物”两类；指出技术产物的材料来自自然，结构来自技术。技术分为模仿自然与完成自然所不能实现的东西；技术产物的制造有可能不正确，这就达不到目的。这大约是人类最早的人工自然论。

我国明代科学家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一书，涉及到对人工自然物的理解。书名把“天工”与“开物”联系在一起，颇耐人寻味。潘吉星先生说：“‘天工’中的‘工’与‘功’通，故‘天工’亦可作‘天功’。”“指自然界造成的工巧，反映着自然力的作用。” 唐代诗人沈佺期诗云：“龙门非禹凿，诡怪乃天功。”宋代诗人陆游诗云：“天工不用剪刀催，山杏溪桃次第开。”元代赵孟頫诗云：“人间巧艺夺天工，炼药燃灯清昼同。”宋应星所说的“天工” ，是相对于“人工”而言的。他写道：“人工、天工亦见一斑云。”可见他把天工与人工并提。潘吉星先生认为，宋应星把“开物”理解为“通过工艺技巧开发自然界，造成有用的万物。” 唐代诗人高适诗云：“用材兼柱石，开物象高深。”宋应星主张在开物方面天工与人工的结合。

宋应星认为，物有两个来源，即自然形成和人工制造。他说：“或假人力，或由天造。”他还指出，自然界虽然资源丰富，但许多自然资源不会自动变成人可以利用的物质形式，这就需要人来开发。“草木之实，其中蕴藏膏液，而不能自流。〔必〕假借水火，凭借木石，而后倾注而出焉。”他又说：“生人不能自生，而五谷生之。五谷不能自生，而生人生之。”这句话的大意是说，有生命的人不能自生，依赖五谷而生长；五谷不会自行生长，要靠人来种植、耕耘、收获、加工才能成为人的粮食。这实际上是告诉我们，人的生存需要物，更需要用人工来开物。

宋应星在叙述工匠把黄金打成金箔的过程时说：“盖人巧造成异物也。”能工巧匠造的物是“异物”，因为那样薄的金片在自然界中不可能存在。

后来宋应星的同乡帅念祖说：“盖以人力尽地利，补天工。”意思是说天工不能完全满足我们的需要，我们就用人力来补充；而人力之所以具有这样的功能，是因为地利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帅念祖的这个说法，可以看作是宋应星思想的发挥。

日本科学史专家三枝博音说：“天工是与人类行为对应的自然界的行为，而开物则是根据人类生存的利益将自然界所包藏的种种物由人类加工出来。”“在欧洲人的技术书中，恐怕没有像这类书名的著作。其实技术本来就是自然界与人类相协调的过程中的产物，技术可以看作是沟通人类与自然界之间的桥梁。我想，对技术的这种理解乃是东洋人世界观的特征。只有把天工与开物同时结合起来理解技术，才能说到对技术有了真正良好的理解。” 〔

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曾对自然与技艺进行比较，认为自然无比优于技艺。他认为生物体也是一种机器，是“自然的机器”，比“人造的机器”优越。他说：“因此每个生物的有机体是一种神圣的机器，或一个自然的自动机，无限地优越于一切人造的自动机。因为一架由人的技艺制造出来的机器，它的每一个部分并不是一架机器，例如一个黄铜轮子的齿有一些部分或片断，这些部分或片断对我们说来，已不再是人造的东西，并没有表现出它是一架机器，像铜轮子那样有特定的用途。可是自然的机器亦即活的形体则不然，它们的无穷小的部分也还是机器。就是这一点造成了自然与技艺之间的区别，亦即神的技艺与我们的技艺之间的区别。” 他认为在人造的机器中总有一部分不属于人造的东西，并没有表现出机器的功能，可是生物体的无论多么小的部分，仍然是机器。莱布尼茨实际上已猜到了天然物在所有层次上都是天然物，而人造物只有在一定层次上才是人造物，这就是自然与技艺的区别，所以他称颂的不是人造的机器，而是“自然的机器”。莱布尼茨是17～18世纪之际的学者，当时各种工作机和动力机还未问世。所以当牛顿、笛卡儿把宇宙、自然界说成是机器时，强调的是自然的机械性，却没有赞美人类技术的意思。

到了工业社会，系统的人工自然界才开始形成，人工自然才有可能成为哲学家关注的课题。

马克思提出了“人化的自然” 、“人本学的自然”的概念。他说：“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 这种“人化的自然界”是作为人的感觉对象的自然界，即作为人的认识对象和审美对象的自然界，同人发生信息交换关系的自然界。马克思又说：“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 〔 在人类历史过程中，在人类社会形成的过程中所生成的自然界，当然不会是原有的自然界，而是在人的作用下生成的新的自然界。马克思特别强调这是人类通过工业生产形成的自然界。这种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意思是说，认识自然只为创造自然提供可能性，工业生产使这种可能性变成了现实性。“人本学的自然界” ，曾译为“人类学的自然界”。马克思还说过“具有社会属性的自然界”、“属人的自然界”。“人本学的自然界”，就是不仅同人发生信息变换关系，而且同人发生了物质、能量变换关系的自然界，即我们今日所说的人工自然界。

那么，工业生产的本质是什么？恩格斯说动物只能利用自然界，而人可以改变自然界，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这便是人同其他动物的最后的本质的区别，而造成这一区别的也是劳动。”在这段话手稿的页边上，恩格斯用铅笔写着：“加工制造” 。 劳动的本质是加工制造，工业生产就是大规模的加工制造，其产品就是我们所说的人工自然物。 EiCQwYaZDQRDmzI1o2C87belYwm507BzonfNZxkQoK5SjfR0O9CH3yTm3dng8n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