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淝水戰後河隴地區的正朔旗號與政權建構

李磊

自西晋永興元年(304)劉淵即漢王位至北魏太延五年(439)北凉覆滅的一百三十餘年間,北方政局以淝水之戰(383)爲重要轉捩點。淝水戰前,北方基本分爲河西、關中、關東三個板塊,以關中(前趙、前秦)與關東(後趙、前燕)的對抗爲主軸,其間更是由後趙、前秦兩次完成短暫統一。淝水之戰後,北方陷入更深的分裂,河西、關中、關東皆未能建立穩定且有效統治的政權 。尤其是河西地區,在淝水之戰前後的治亂相差甚遠。西晋亡後張氏政權曾維繫長達七十餘年的安定,使河西地區成爲中原喪亂後禮制文化的重要保存地 。前秦滅前凉後,凉州刺史梁熙“清儉愛民,河右安之” 。淝水戰後,河西與隴右一同陷入混亂,不僅多個政權並峙,而且這些政權維繫時間極爲短暫,後凉、南凉、西凉均僅立國十餘年,西秦亦在建國十餘年後一度亡國。河西、隴右地區在淝水之戰後的混亂政局,固然與該地錯綜複雜的族群矛盾、地域矛盾有關,但更爲重要的原因是,當地政權缺乏能够凝聚人心的政治權威。有鑒於此,本文擬對河隴地區諸政權建構過程中的政治旗號、制度架構進行探究,加深對淝水戰後北方分裂加劇之原因的理解,並由此探討分裂之局中藴涵的統一因素。

一、前秦旗號與吕光政權之建構

淝水之戰後,在河西、隴右地區諸政治實體中,吕氏政權最爲强大,不僅河西地區的北凉、西凉皆脱胎於此,而且隴右地區的西秦亦一度遣子爲質。然而自385年九月吕光擊敗前秦凉州刺史梁熙入姑臧,至403年七月吕隆降於後秦,雖然吕氏政權僅僅維繫了十八年,但可以説吕氏政權的興衰成敗對於河西、隴右治亂而言是有决定性意義的。

吕氏政權肇基於383年前秦征西域的七萬軍隊。吕光以使持節、都督西討諸軍事職銜,以鄯善王休密馱、車師前部王彌窴及其國兵爲嚮導,率領將軍姜飛、彭晃、杜進、康盛,及四府佐將隴西董方、馮翊郭抱、武威賈虔、弘農楊穎等進入西域。次年七月,吕光所部在龜兹城西擊敗西域聯軍七十餘萬,“王侯降者三十餘國”,“桀黠胡王昔所未賓者,不遠萬里皆來歸附”。苻堅授予吕光“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玉門已西諸軍事、安西將軍、西域校尉”。此時前秦統治已經崩潰,“道絶不通”,這一任命並未下達到西域,但是這一任命對吕光轄區作出明確規定(“玉門以西”),故而當385年三月吕光率衆東歸時,凉州刺史梁熙“傳檄責光擅命還師”

吕光同樣以前秦爲旗號,“報檄凉州,責〔梁〕熙無赴難之誠,數其遏歸師之罪” 。吕光以“赴難”爲“擅命還師”的藉口,並佔據大義,合法化其對凉州的經略。實際上,當吕光進至高昌後,“聞苻堅喪敗,長安危逼,謀欲停師”,其本意在於明哲保身、避免東歸捲入關中政局。從梁熙、吕光的政治語言可見,即便在苻堅被圍困在長安之時,前秦旗號在凉州仍然具有號召性。吕光是在前秦政局之下考慮進退。

385年九月吕光進入姑臧後,吕氏政權建立。吕光“自領凉州刺史、護羌校尉,表杜進爲輔國將軍、武威太守,封武始侯,自餘封拜各有差” 。苻堅已於同年八月爲姚萇所殺,苻丕繼位於晋陽。吕光請求封拜的表文在當時並没有實際可上表的對象,所以吕光及杜進諸人的官、爵實爲吕光假借前秦之名所封。儘管前秦王朝幾乎衹剩空名,但吕氏據凉州之初仍自認爲前秦地方政權。吕光自領凉州刺史期間,鎮壓了前刺史梁熙舊部尉祐的反亂,以及前凉末代統治者張天錫世子張大豫的復辟。尤其是與張大豫之間的姑臧争奪戰,實爲前秦旗號與張氏旗號的人心争奪戰。

張大豫起兵於魏安,攻陷昌松郡後,急於“進逼姑臧,求决勝負”,這是出於對張氏旗號的自信,試圖在吕光立足未穩之時奪回凉州統治權。此時擁戴張氏復辟者,見諸史料記録的,有河西鮮卑秃髮氏,魏安人焦松、齊肅、張濟等,建康太守李隰、祁連都尉嚴純及閻襲,敦煌大姓索嘏、郭瑀 。吕光所據姑臧,城北爲騰格里沙漠,東、西、南三面皆回應了張大豫,可見其聲勢之大。事後,吕光亦言,張大豫之敗在於急於求勝,若張大豫採納王穆意見,先席捲删丹嶺以西之敦煌、酒泉等郡,再向東争姑臧,“恐未可平也” 。可見張氏旗號在凉州仍有極大的號召力。

一般認爲吕光在凉州施行氐族本位政策,這是漢人士族支持張大豫復辟的原因 。然而如前所述,吕氏政權根基爲前秦西征西域的軍事集團,在苻堅無族群歧視的用人政策下,這一集團的領導層——“四將軍”“四府佐將”——族群、地域、階級構成複雜 。吕光佔據凉州後,吸納衆多原前秦凉州各級官吏,而這些官吏氐、羌、鮮卑、漢各族皆有 。吕光對張大豫的軍事勝利及其在凉州統治的鞏固,是以西征集團及吕氏凉州政權的内部團結爲前提的。在這一過程中,前秦旗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秃髮烏孤便對吕光使者言“吕王昔以專征之威,遂有此州” 。秃髮氏是張大豫的重要支持者,作爲政敵,秃髮烏孤將吕光勝利的原因歸結爲“專征之威”,當符合歷史的實相。所謂“專征之威”,其實是前秦王朝之威,它對吕氏凉州政權的建立與凝聚起着關鍵作用。

正因如此,擊敗張大豫後,“光至是始聞苻堅爲姚萇所害,奮怒哀號,三軍縞素,大臨於城南,僞謚堅曰文昭皇帝,長吏百石已上服斬縗三月,庶人哭泣三日,光於是大赦境内,建元曰太安” 。吕光爲苻堅服喪,旨在表明凉州吏民與前秦皇帝之間的君臣之義,藉以表明吕氏政權之合法性源自前秦王朝。吕光發喪的時間,《資治通鑑》記作東晋孝武帝太元十一年(386)九月 。一年前苻丕已繼位於晋陽,按《太平御覽》卷一二二《偏霸部六·苻丕》引崔鴻《十六國春秋》之《前秦録》,386年正月,“丕以吕光爲車騎將軍、梁州牧、酒泉公” 。《晋書》校勘記認爲所謂吕光“建元曰太安”,實爲用苻丕年號 。吕光仍將凉州政權視作前秦王朝的地方政權,“自稱使持節、侍中、中外大都督、督隴右河西諸軍事、大將軍、領護匈奴中郎將、凉州牧、酒泉公” 。這一稱謂有具體指向,此時西平太守康寧自稱匈奴王;王穆佔據酒泉,自稱大將軍、凉州牧;乞伏國仁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領秦河二州牧。吕光的上述自稱中,“領護匈奴中郎將”指向的是康寧所部,“大將軍”“凉州牧”“酒泉公”指向的是王穆所部,“中外大都督”“督隴右諸軍事”“大將軍”指向的是隴西鮮卑乞伏部。由此可見386年十月之時,吕光將轄境劃爲河西與隴西。

值得注意的是,吕光雖然尊奉苻丕太安年號,但是在議苻堅謚號之事上,吕光已經表現出獨立性。太元十年苻堅死後,苻丕追謚爲宣昭皇帝,廟號世祖,而太元十一年吕光議苻堅謚號爲文昭皇帝,一方面固然是以凉州政權爲前秦王朝的延續,另一方面則隱含否定苻丕正統性的意味。至太元十四年,吕光對内完成對西征集團的絶對掌控,誅殺將軍杜進、彭晃;對外擊敗王穆,佔領酒泉郡。除敦煌之外,河西諸郡皆在吕光統治之下。吕光自稱三河王,置百官自丞郎已下,赦其境内,年號麟嘉,設太廟,依三代故事,追尊吕望爲始祖。

太元二十一年,吕光即天王位,改年號龍飛。從三河王到天王,政權性質完全改變。《晋書·吕光載記》以太元十五年爲吕光“僭立”之年,但吕光是以地域爲王號(“三河王”),體現的是將其政權視爲方國的意識,或許是因爲此時苻登政權尚存,吕光以前秦爲正朔的觀念亦未去除,不便稱天王號。吕光稱天王號時前秦已覆亡一年有餘。所謂天王號,谷川道雄先生認爲沿襲自周代,天王就是皇帝,但是因爲稱帝躊躇,故而稱天王 。在吕光末期,立太子吕紹爲天王,自居“太上皇帝”,亦可知在吕光心目中,天王與皇帝同義。吕光死後,謚號爲“懿武皇帝”,亦明確稱皇帝 。雖然谷川道雄先生指出稱帝之前先稱天王,是氐、羌的政治傳統,且與皇親輔政體制有關 ,但是吕氏政權爲吕光一手所建,其親族更是在稱三河王以後從仇池接來,故而吕光稱天王而不稱帝,與皇親輔政體制無關,真實原因或許是因爲吕氏未能佔據中原腹地,德不配位。吕光稱天王不久,趁乞伏部内訌之機着手經略隴右,其下書有言“朕方東清秦趙,勒銘會稽,豈令豎子鴟峙洮南” 。所謂“東清秦趙,勒銘會稽”,乃指一統關中、河北、江東之地。由此可知,吕光稱天王,志在天下,意在稱帝,隱含着接續前秦正統的意味。

可以説,前秦旗號對於吕光政權而言至關重要,它不僅爲吕光東歸、攻滅前秦凉州刺史梁熙提供正義話語“赴難”,幫助吕光政權凝聚人心、鎮壓前凉張氏復辟,確立其對河西、隴右的統治合法性,而且也爲吕光稱天王、志在天下提供了可資繼承的政治正統性。

二、前秦旗號與乞伏部“秦王”之號的形成

淝水之戰雖然使前秦統治呈瓦解之勢,但在河西、隴右政局中,前秦旗號仍然具有號召力,前述吕光政權的建構過程即證明了這一點。吕光在平定河西、稱天王後,與隴西鮮卑乞伏部隔黄河而南北對峙。與吕光政權的建構過程類似,乞伏部政權的建構,同樣借助於前秦旗號。

乞伏部借助前秦旗號的性質又與吕光政權不同。吕光須依仗前秦旗號整合内部各方勢力,乞伏部至乞伏國仁時已爲五世,其間雖在國仁之父司繁時一度歸附前秦,但是其内部權力架構並未遭到破壞。前秦旗號對於乞伏部的意義在於提供了超越部族政治之上的政治權威與政權組織形式,促使它完成從部族到國家的演進。

乞伏司繁歸附前秦之後,被苻堅署爲南單于,隨後以使持節、都督討西胡諸軍事、鎮西將軍鎮勇士川。乞伏部成爲前秦政權的一個組成部分。乞伏國仁繼任後,被苻堅徵爲前將軍、領先鋒騎,準備調往東晋前綫。淝水之戰後,乞伏國仁趁前秦崩潰之際召集諸部,衆至十餘萬,成爲半獨立勢力。太元十年苻堅被殺後,乞伏國仁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領秦河二州牧,建元“建義”,又設左、右相,左、右輔,上將軍,設置十二郡,並築勇士城以居之 。經由這一過程,乞伏部建立起官僚機構、郡縣制度、都城,並擁有自己的年號,實際已經完成政權建構。乞伏部的政體顯然是借鑒、模仿自前秦。

乞伏國仁在苻堅死後方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領秦河二州牧,這在某種程度上表明其對前秦旗號仍存有畏懼之心。即使在事實上已經建構起政權,乞伏國仁仍未稱王、稱帝。這些自稱的官號淡化了所屬國國號,其實是乞伏國仁刻意爲之,旨在通過模糊處理,籠絡還認同前秦統治的各個族群。如乞伏國仁擊敗南安祕宜及諸羌虜後,拜祕宜、其弟莫侯悌爲將軍、刺史

正因乞伏國仁未明確脱離前秦王朝,故苻登以南安之衆延續前秦國祚,援引乞伏部爲援,“遣使者署國仁使持節、大都督、都督雜夷諸軍事、大將軍、大單于、苑川王” 。按崔鴻《十六國春秋》之《西秦録》,苻登遣使的時間在建義三年(387) 。苻登所授職銜,一部分是對乞伏國仁自稱職銜的承認,如“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一部分體現前秦朝廷權威,如“使持節、都督雜夷諸軍事”。所授“苑川王”是以乞伏國仁王廷所在地爲王號,而未授予“秦河二州牧”,表明苻登對乞伏部的政治影響持有戒備,不願承認其在隴西建立的州、郡政權,試圖將其界定爲苑川的地方軍事集團。

乞伏國仁死後,乞伏乾歸繼任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擬王號爲“河南王” 。“河南”指黄河以南的隴右之地,乞伏部數代人孜孜以求這一地域。乞伏乾歸以“河南”爲王號,表明其不願衹做“苑川”一地之王。但在苻登的册封中,乞伏乾歸爲“金城王”,即以乞伏部新遷都城金城爲王號。苻登沿用此前的政策,不在官爵上承認乞伏部的隴西統治權,並且趁乞伏部遷都之際,更改王號。王號的不統一,意味着乞伏部難以樹立持續的旗號。

直到乞伏乾歸太初七年(394),苻登敗亡的同年,苻登遣使署乾歸“假黄鉞、大都督隴右河西諸軍事、左丞相、大將軍、河南王,領秦梁益凉沙五州牧,加九錫之禮”。此時苻登爲姚興所逼,有求於乞伏乾歸,故將之册封爲“河南王”,可見“河南王”王號尊於“金城王”。此後苻登進一步“遣使請兵,進封乾歸梁王,命置官司” 。苻登所封的“梁王”之“梁”,或指梁州。乞伏乾歸由“河南王”進封爲“梁王”,意味着由“外臣”成爲“内臣”。按漢制,“外臣不知朝事” 。乞伏乾歸以“河南王”除授大都督隴右河西諸軍事等職,遵循的是前趙劉曜以來對外臣封授國内官銜的常例 。但“進封梁王,命置官司”,“加九錫之禮”,在魏晋制度語境下,則意味着乞伏乾歸已經居於可以接受前秦皇帝禪讓的位置上了。

《晋書·乞伏乾歸載記》載乞伏乾歸任命僚屬爲尚書令、左右僕射、諸尚書、侍中,稱“自餘拜授一如魏武、晋文故事”。顯然,乞伏乾歸在“進封梁王”“加九錫之禮”後,將自己視作禪讓前夕的曹操、司馬昭,完成“命置官司”的禪讓準備。當前秦徹底覆滅後,乞伏乾歸於太初七年十二月,“僭稱秦王、大赦”

在乞伏部政權建構的不同階段,前秦旗號皆發揮重要作用。一是在乞伏部爲前秦統治時期,通過前秦的官僚體系,乞伏部政權在前秦政權内部得以孕育;二是淝水之戰後,前秦旗號成爲乞伏部政權的合法性來源;三是前秦苻登滅亡之際,乞伏乾歸得以進封梁王,按“魏晋故事”加九錫之禮,稱“秦王”號。

三、後秦旗號與秃髮部之盛衰

吕光佔據河西,河西鮮卑秃髮部曾支持張大豫復辟。秃髮烏孤嗣位後“修鄰好”,吕光授其假節、冠軍大將軍、河西鮮卑大都統、廣武縣侯,後又封爲廣武郡公。然而,秃髮部接受吕光的除授並非是甘於被納入吕氏政權中,而是“受而遵養之,以待其釁” 。396年,吕光自稱“天王”,使署烏孤征南大將軍、益州牧、左賢王,遭到烏孤的拒絶 。如前所述,吕光稱“天王”意味着對正統性的宣稱,表明一統天下之志。烏孤明確拒絶“天王”吕光的除授,展現其不予認同的態度。不僅如此,烏孤還向吕光使者表達了“爲天下主”的志向:

吕王昔以專征之威,遂有此州,不能以德柔遠,惠安黎庶。諸子貪淫,三甥肆暴,郡縣土崩,下無生賴。吾安可違天下之心,受不義之爵!帝王之起,豈有常哉!無道則滅,有德則昌。吾將順天人之望,爲天下主。

秃髮烏孤以“無道”“無德”“不義”來否定吕光政權的正統性,以“帝王無常”“有德則昌”的天命論來論證自己“順天人之望,爲天下主”。397年,吕光在“河南之戰”中敗於乞伏部,秃髮烏孤“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西平王,赦其境内,年號太初”。

“西平”,即西平郡,漢置,統西都、臨羌、長寧、安夷四縣 。建興二年(314),晋愍帝封凉州刺史張軌爲西平郡公;太興三年(320)張寔爲凉州刺史,亦爲西平郡公;升平五年(361),晋哀帝加凉州刺史張玄靚西平郡公;張天錫弒張玄靚後,“自稱大將軍、護羌校尉、凉州牧、西平公”,太和元年(366),晋廢帝封張天錫爲凉州刺史、西平郡公 。在張氏主政凉州時期,歷代刺史皆由晋王朝授予西平郡公的爵位。聯繫上文所述秃髮部在吕光初據凉州時隱藏張大豫、積極支持其復辟的行動,可知秃髮烏孤的“西平王”王號隱含着接續張氏政權的意味,這是其在凉州舉起反對吕光旗號的歷史依據。

此後,秃髮烏孤改稱“武威王”,吕氏都城姑臧即在武威。烏孤的這一改稱,意在宣明其經略吕氏政權的意圖。太初三年(399)秃髮部遷都樂都,《晋書》稱此時“四夷之豪雋”“西州之德望”“文武之秀傑”“中州之才令”“秦雍之世門”,“皆内居顯位,外宰郡縣。官方授才,咸得其所” 。《晋書》所列人名中有河西著姓陰、郭、楊,亦有僑居河西的中州、秦雍士族 。這表明秃髮部政權已經脱離了部族政權階段。

繼任的秃髮利鹿孤於建和二年(401)“僭稱河西王”。“河西王”王號的擬定背景是,龍、麒麟等祥瑞出現後“群臣固請即尊號”,但秃髮利鹿孤並未接受,故而以“河西王”王號代替 。可見“河西王”王號有接近皇帝號之意。較之秃髮烏孤以武威一郡之名爲王號,秃髮利鹿孤的王號則以更廣大的河西地域爲名,這表明其欲統治漢河西四郡之地的志向

同年(401),後秦姚碩德征伐吕隆,吕隆請降,吕氏政權在名義上成爲後秦的凉州政權。秃髮利鹿孤應形勢所迫遣使奉表,“雖僭位,尚臣姚興” 。秃髮部政權改奉後秦旗號。次年秃髮傉檀“僭號凉王” 。“秦遣使拜車騎將軍、廣武公。四年六月,秦遣授河右諸軍事、凉州刺史。” 《晋書》稱秃髮傉檀“受制於姚興”,爲“委順之藩”,一度“去其年號、罷尚書丞郎官” 。在後秦的支持下,秃髮部獲取了姑臧。

不久,秃髮部與後秦刀兵相見,“傉檀於是僭即凉王位,赦其境内,改年爲嘉平,置百官”,立王后、太子、尚書左右僕射、太尉、司隸校尉等,按朝廷儀制建立官司 。此後秃髮部迅速由盛轉衰,亡於沮渠、乞伏的夾擊之下。推究其因,固然與秃髮部遷徙漢人“勸課農桑、以供軍國之用”,導致内部分裂,以及其與河西、隴右諸政權之間的頻繁戰争有關 ,更爲重要的是,秃髮傉檀重新舉起“凉王”旗號,外不能號召其他族群,内不能凝聚人心,故而《晋書》史臣稱秃髮部亡於傉檀“叨竊重位,盈滿易期”

綜上可知,秃髮部政權在河西、隴右政局中缺乏可資繼承的政治旗號。秃髮思復鞬、烏孤時期一度借助張氏、吕氏旗號,秃髮利鹿孤、傉檀則借助後秦旗號,可以説,秃髮部政權的建構與其所依仗的旗號是有關係的。秃髮傉檀後期樹“凉王”旗號,與四鄰皆處於戰争狀態,是秃髮部政權滅亡的重要原因。

四、後秦、東晋旗號與沮渠氏政權之建構

397年吕光與乞伏部的“河南之戰”成爲吕氏政權的淝水之戰。此戰之後,不僅河西鮮卑秃髮烏孤自稱“西平王”,脱離吕光的統治秩序,而且臨松沮渠氏也發動叛亂,推建康郡太守段業爲使持節、大都督、龍驤大將軍、凉州牧、建康公。段業後又自稱“凉王” ,轄境擴大至建康、臨松、西郡、酒泉、晋昌、敦煌、張掖、高昌、祁連、臨池等十郡,分敦煌三縣置凉興郡、又築西安城、設太守 。401年六月,段氏政權因内部矛盾而爲沮渠蒙遜所顛覆

沮渠蒙遜建立政權後,改元永安,自稱“使持節、大都督、大將軍、凉州牧、張掖公”。除“張掖公”的爵號之外,這些稱號基本與397年段業初建政權時相同。沮渠蒙遜所除授之職官,除諸將軍號外,最高官階爲左右長史、左右司馬 。可知此時沮渠氏政權仍爲凉州刺史府、大將軍府的架構。

在沮渠氏政權建立前的一個月,後秦將領姚碩德領兵攻姑臧。這場戰争對河西、隴右政局影響巨大。已經覆滅於後秦的乞伏乾歸率七千騎隨軍,吕隆請降,姚碩德表爲使持節、鎮西大將軍、凉州刺史、建康公 。吕氏政權成爲後秦的凉州政權。此戰後,秃髮利鹿孤遣使奉表入貢於後秦。次年(402),秃髮傉檀繼位,後秦除授爲“車騎將軍、廣武公” 。後秦這一攻擊吕隆的軍事行動對初建政權、立足未穩的沮渠蒙遜影響極大。姚碩德攻吕隆於姑臧時,沮渠蒙遜隨即派遣從事中郎李典聘於姚興,以通和好。待吕隆降於姚興之後,沮渠蒙遜又遣建忠挐、牧府長史張潜見姚碩德於姑臧,“請軍迎接,率郡人東遷”,後因顧慮姚碩德無法久處河西而作罷

403年,後秦將領齊難率衆迎吕隆,在吕隆建議下與沮渠蒙遜發生軍事衝突,但雙方隨即結盟。永安四年(404),“秦遣鴻臚梁斐拜遜鎮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沙州牧、西海公” 。可以説,自401年五月始,後秦旗號已經成爲河西、隴右地區最重要的政治旗號,吕氏、乞伏、秃髮、沮渠皆接受後秦除授,這些政權在名義上均成爲後秦王朝的一部分。《晋書·沮渠蒙遜載記》記載了沮渠蒙遜在接受後秦除授之時的情形,可以窺見當日後秦的政治影響力:

時興亦拜秃髮傉檀爲車騎將軍,封廣武公。蒙遜聞之,不悦,謂斐等曰:“傉檀上公之位,而身爲侯者何也?”構對曰:“傉檀輕狡不仁,款誠未著,聖朝所以加其重爵者,褒其歸善即叙之義耳。將軍忠貫白日,勳高一時,當入諧鼎味,匡贊帝室,安可以不信待也。聖朝爵必稱功,官不越德,如尹緯、姚晃佐命初基,齊難、徐洛元勳驍將,並位纔二品,爵止侯伯。將軍何以先之乎?竇融殷勤固讓,不欲居舊臣之右,未解將軍忽有此問!”蒙遜曰:“朝廷何不即以張掖見封,乃更遠封西海邪?”構曰:“張掖,規畫之内,將軍已自有之。所以遠授西海者,蓋欲廣大將軍之國耳。”蒙遜大悦,乃受拜。

由上引可知,沮渠蒙遜以秃髮傉檀爲競争對手,十分在意雙方在後秦統治秩序中地位的升降,這其實是認可後秦統治秩序的表現。在與秃髮部相争的過程中,沮渠蒙遜屢次獲勝,玄始元年(412)十月“遷都姑臧”。此後,沮渠蒙遜政權突破凉州地方政權及公府的規模。同年十一月,沮渠蒙遜“僭即河西王位於謙光殿、大赦、改元、置百官,始如吕光爲三河王故事”,次年四月,“立子政德爲世子” 。沮渠蒙遜模仿的對象是吕光“三河王”政權,而非“天王”政權,儲君稱“世子”而非“太子”,表明沮渠蒙遜仍以方國自居。這一自抑或許是因受後秦天王號的制約。

在南北關係上,沮渠蒙遜稱“河西王”之時,正是劉裕完全掌控東晋朝廷之時 。東晋義熙九年(413)朱齡石攻克成都後,遣使報聘沮渠蒙遜,東晋勢力開始介入河西政局。沮渠蒙遜遣舍人黄迅報聘益州,並向東晋朝廷上表。在表中,沮渠蒙遜以臣自居,追溯先人對晋王朝的忠心,“世荷恩寵,雖歷夷嶮,執義不回,傾首朝陽,乃心王室”,闡明所居河西王的性質是盟主,“謬爲河右遺黎推爲盟主”,並表明要配合東晋北伐,與晋軍協同作戰,“若六軍北軫,克復有期,臣請率河西戎爲晋右翼前驅” 。《資治通鑑》將沮渠蒙遜的上表繫年於義熙十一年 。次年劉裕北伐,義熙十三年滅後秦。

一般認爲,沮渠蒙遜此次上書意在以與東晋聯合伐後秦爲號召 。然而,從後秦覆滅後沮渠蒙遜的態度來看,他其實並無與東晋聯合之意。《晋書·沮渠蒙遜載記》:

蒙遜聞劉裕滅姚泓,怒甚。門下校郎劉祥言事於蒙遜,蒙遜曰:“汝聞劉裕入關,敢研研然也!”遂殺之。其峻暴如是。顧謂左右曰:“古之行師,不犯歲鎮所在。姚氏舜後,軒轅之苗裔也。今鎮星在軒轅,而裕滅之,亦不能久守關中。”

沮渠蒙遜聽聞劉裕滅後秦後遷怒於言事者,以姚氏爲舜後,視作“軒轅之苗裔”,並詛咒劉裕“不能久守關中”。可見沮渠蒙遜更爲認同後秦,而非東晋。由此可知,義熙十一年沮渠蒙遜的上表是顧忌劉裕進占巴蜀及用兵河南、關中之勢,故而以卑辭迎合,旨在避免成爲東晋的打擊對象。此外,沮渠蒙遜的對手李嵩早已於義熙元年、三年兩次遣使奉表建康,尤其是義熙三年的表文直接將沮渠蒙遜視作進師阻路、“未率威教”的“黠虜” 。當晋軍直接威脅河西時,沮渠蒙遜的上表實出於對衝李氏援引東晋影響的考慮。沮渠蒙遜的這一考量,從義熙十四年東晋勢力退出關中、沮渠蒙遜隨即於兩年後攻滅李氏的史實中亦可得悉 。沮渠蒙遜的這一意圖,或許東晋方面明悉,故而未對沮渠蒙遜除授官爵,也並未在攻滅後秦的戰争中聯絡沮渠蒙遜夾攻。

結論

對於吕氏覆滅的原因,《晋書·吕光載記》論曰:

昔竇融歸順,榮焕累葉;隗囂干紀,靡終身世。而光棄兹勝躅,遵彼覆車,十數年間,終致殘滅。向使矯邪歸正,革僞爲忠,鳴檄而蕃晋朝,仗義而誅醜虜,則燕秦之地可定,桓文之功可立,郭黁、段業豈得肆其姦,蒙遜、烏孤無所窺其隙矣。而猥竊非據,何其謬哉!夫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非其人而處其位者,其禍必速;在其位而忘其德者,其殃必至。天鑒非遠,庸可濫乎!

按《晋書》史臣所述,吕氏覆滅的根本原因是未能如竇融歸順東漢一樣“鳴檄而蕃晋朝”,反而沿襲隗囂覆亡之迹,“猥竊非據”大位又“忘其德”。簡而言之,吕氏並未借東晋旗號建構合法性,其自身權威又不足以凝聚人心,加以施行不德之政,故而“十數年間,終致殘滅”。

然而,綜合上述河西、隴右諸政權的建構過程可知,在淝水戰後二三十年間,該地區仍有共同尊奉的正統旗號,約束各自的政治行爲,衹是其所尊奉的並非是東晋旗號。前秦旗號在吕光、乞伏部政權建構中起到關鍵作用。395年乞伏乾歸稱秦王、396年吕光稱天王,均是對前秦政治遺産的繼承。397年的“河南之戰”成爲吕氏政權的淝水之戰,不僅羈縻的秃髮部政權打出獨立旗號,而且其政權内部發生分裂,段業、沮渠氏建構政權。同樣以前秦繼承者自居的後秦,於400年攻滅乞伏部,於401年降伏吕隆、秃髮部、沮渠氏。從此以後,後秦旗號成爲河西、隴右地區尊奉的正統旗號,直至417年劉裕滅後秦。後秦覆滅之後,河西地區面臨着赫連夏以及北魏的威脅,沮渠蒙遜一度使用赫連氏及北魏的年號 ,河西政局進入到新的歷史階段。

Legitimism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Regimes in Hexi andLongyou Region after the Battle of Fei River

Li Lei

After the Battle of Fei River淝水之戰,numerous regimes emerged in Hexi河西and Longyou隴右region, yet they upheld a common source of legitimacy which contained their political behavior. The incidents of declaration of being the King of Qin秦王(394)by Qifu Qiangui乞伏乾歸and declaration of being the Heavenly King天王(396)by Lü Guang吕光marked the turning point of the political development in this region. Before these incidents both Qifu Qiangui and Lü Guang constructed their regimes on the respect of Former Qin前秦's legitimism. Since that, the competition of being the only successor of the Form Qin resulted in battles between Lü Guang and Qifu Qiangui in the year 397. These battles led to the downfall of Lü Guang's regime which soon split into pieces and the Tufa秃髮regime and the Juqu沮渠regime controlled part of them. In 400 and 401, Later Qin後秦,who claimed itself to be the successor of Former Qin, ended the chaos in Hexi and Longyou region by subjecting Lü Long吕隆,Tufa Lilugu秃髮利鹿孤and Juqu Mengxu沮渠蒙遜. The authority of Later Qin in Hexi and Longyou region maintained until 417, ended by Eastern Jin東晋's Liu Yu劉裕. XYLd7itRmcfuumyf0QaLu4oUFt11X6yWi4DCrnsx3LjcQyRYKO93ipt48t72mR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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