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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开场白

为什么要讲一讲欧洲文明的史论呢?我有几个感想。一个自然是因为我自己是研究欧洲问题的。我研究欧洲问题,差不多一辈子、大半辈子了。我们经常形容我们的文化是博大精深,那么欧洲也是博大精深的。我感到不了解欧洲,很难说了解了世界;而假如你不了解美国的话,也还是能够了解世界的。你们不要把美国看得那么大,那么强,它的源头在欧洲。你要不了解欧洲,至少这个世界的一半,你就了解不了。所以我认为,欧洲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它更是一个文化的概念。它不仅仅是geographical Europe,还是cultural Europe。仅仅把欧罗巴理解为一个地理的概念,说明你还了解得不够深,不够透。这是第一点,对于研究世界,对于研究国际关系,是非常重要的。

第二点,我觉得现在研究国际关系问题的人把绝大部分精力,一股脑儿地投入到美国问题上;而且研究美国的时候,绝大部分又只对中美关系有兴趣。我觉得这是很浅层次的学习。

我也做过一阵欧洲研究所的领导,一直都提倡国际关系学者要研究欧洲。并不是因为我是研究欧洲的,所以欧洲问题就多么了不起,大家都要研究欧洲。原因还在那个cultural Europe。你不了解这个东西,就没法了解欧洲文明乃至西洋文明是什么。你所看到的就是麦当劳,就是现在这些个通俗文化。通俗文化当然要了解,但是人类文化的根基不在通俗文化。

欧洲现在好像又热起来了。为什么呢,现在大家都知道有个欧洲联盟。欧洲联盟和中国的关系正在发展,又有个《欧洲联盟和中国高等教育合作协定》,于是大家对欧洲联盟有兴趣了。兴趣在哪里呢?兴趣在人家可以拿出钱来,中国可以派人出国。再有一种对欧洲有兴趣的是什么呢?街上到处看得见的,“欧陆风情”,“意大利家具”、法兰西的fashion……可是这叫了解欧洲吗?

第三点,我研究欧洲,实际上心里想的是中国。80年代中期以后,我不断思考着一个问题——现在也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就是“欧洲何以为欧洲,中国何以为中国”。我给自己提出了这个终生研究的问题——当然反正我也没有多长时间了。1930年代,贺麟教授提出应该全面系统地学习和研究中国的历史和学问,应该全面系统地研究西方的学问——就是两个“全面系统”。我现在把这两句话点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对我来讲,我把它看成一个使命。中国发展到现在,终于从低谷爬起来了,但是为什么中国那么长时期被动?黑格尔把中国和印度划在了世界历史之外,就是把中国和印度看作世界历史发展规律之外的国家,是“另类”。当然,这是十分“欧洲中心主义”的,黑格尔还是十分“日耳曼中心主义”的。但是,客观地说,中国进入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才一百多年,为什么这么滞后?把账全部算在孔老夫子身上?我看也不公道,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不是向谁追究责任的问题,甚至不是一个褒贬是非的问题,而是把客观事实弄清楚的问题。有个美籍华人历史学家黄仁宇,最近故去了,八十多岁。他有个观点,我比较赞成——“历史的长期合理性”,就是说历史是不能责怪的,有相当长时期的合理因素在里面,中国的历史发展下来,没办法,也不可能在中间再插上一个文艺复兴、工业革命。这不是怪罪谁的问题。中国历史的轨迹就是这么下来的。而西方的历史则不是这样的,也是有它的合理性的。

研究历史的合理性,我想,作为一个学者、一个学生、一个老师,心境就比较平和,能把是非之心、功利之心,稍微淡化一点。研究研究事实,研究一点客观的东西。这个事实和客观,就包括历史,包括现在。我本人在研究欧洲问题的时候,不是就欧洲而欧洲,也不是把欧洲的一个特定的时期和中国的某一个特定的时期做简单的机械的比较。我在研究欧洲的时候,心里面老放着一个中国。有个青年朋友在看我的《欧洲文明扩张史》以后,写了一篇短文章,说陈老师有“欧洲情结”。我说这话说对了一半,我是有“欧洲情结”,如果没有“欧洲情结”,我就钻不下去。做学问,包括你们本科生的学习,没有一种“情结”,是不行的。总之要有“情结”,要有兴趣的升华,甚至升华到带有感情色彩了,你才能学得下去。读书不单单是一个实用的问题,要说实用,什么都比不上TOFEL实用,对不对?我不光有“欧洲情结”,还有更深的一个“情结”,就是我的“中国情结”。当然我们这课,不讲我的“中国情结”,也许会说一点,但是不会讲很多。主要是讲文明的欧洲、文化的欧洲。以上这些就是我这个课的开场白。

我写过两本书,一本是《欧洲观念的历史哲学》,这本书已经卖完了。我现在拿出来看,脸会红的;后来写了《欧洲文明扩张史》。我每写一本书之后,必会遗憾一次。我不大像很多很自信的学者,我每写一本都感觉到缺憾。最近有希望把《欧洲文明扩张史》再版,就趁这个机会再修改一次。修改完了以后,稿子刚刚交出,我又遗憾起来,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没有写进去,脑子里面活动的东西,没写进去,老是这样。

做学问这个事情,有两点很重要——现在我姑且把大家都算作做学问的人——不过你们将来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先谈点个人的体会。

第一,要怀疑,没有怀疑,就没有知识。大家都知道笛卡儿的这句话:“我思,故我在”,但常常忘了他说“我思,故我在”之前的论证。前面的论证,如果我要给他概括的话,可以是五个字:“我疑,故我思”——我有怀疑,所以我思想;因为我有思想,所以我存在。他这个存在主要是本体论的存在,并不是说“我”本人。这也许是带有神学、半神学色彩的。假如把这两句话连在一起,确实构成了知识论的完整的东西:“我疑,故我思;我思,故我在。”就是说,一个人,要有怀疑,才有知识。

第二,要经常感到缺憾,经常感到自己缺点什么东西,知识才能见长。前两天我看电视台采访费孝通先生的节目,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他说了句话让我很感动。他说他现在还在学习。生命是有限的,知识是无穷的。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有这么强烈的青春气派,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是一个病人,但是我想我也可以继续学习。

西方人就是这样,不断提出问题,不断假设问题;解决一个问题,提出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再提出一个问题。中国不是这样。中国解决了一个问题,敲锣打鼓好几年。所以希望诸位都趁着年轻,像海绵一样,拼命吸收知识。

我这门《欧洲文明史论》课不会讲得很详细,不会向你们提供教科书式的欧洲文明发展史。有很多具体的东西,需要你们自己去查,或者我假设你们已经都知道了。过去你们大概都读过《中国通史》《世界通史》之类。我在讲欧洲文明的时候,就假设你们都已经读过这些书了。所以你们不要期望从我讲的课里面,得到某一件事的具体情节和它的发展。比如你要问我什么是《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什么是巴士底狱,在我的课里不具体讲这个。我讲什么呢,我讲的就是西方的文明、欧洲的文明、希腊的文明,从古到今,它是怎么发展过来的。我要讲清楚这个线索。

我粗粗地给大家开了张书单,这门课要读的大体上就是这张单子(授课提纲)上的东西。当然也不是要求非读不可,但尽量争取都翻一翻。

1.Donald Kagan, Steven Ozment Frank.M.Turnr:The Western Heritage.

这是很厚的两本书,西方的历史学系里拿它作为教材。不一定从头看到尾,有什么具体的问题,要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可以查一查。

2.Georg Hegel,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黑格尔写的历史哲学,非常难读,我不要求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读,但是绪论要读,很长的一篇introduction,相当于一本专著那样厚,主要讲黑格尔对历史的看法。这本书1956年被翻成中文,译者是王造时教授。但是依我看,与其看王造时先生的中译本,不如直接去看英文的译本,当然直接读德文更好。那中文实在是难读。

3.陈衡哲:《西洋史》,辽宁教育出版社。

这本书我建议你们好好看。我说句大话,到现在为止,中国人写的《西洋史》当中,我还没有见到比这本书写得更好的。陈衡哲是谁呢,是五四前后的新文化女战士,文学、历史、哲学兼通。总之这本书写得非常好,文笔非常流畅、细腻。

4.德尼兹·加亚尔等:《欧洲史》,海南出版社。

这是几个法国人写的大学教科书。翻译者是蔡鸿滨和桂裕芳,北大法语系的老教授。这本《欧洲史》的特点是什么呢?你要查年代,特别方便,每一章都有一个年代表,可以帮助你们了解历史。刚才不是讲我们这个课不讲那么多细节么,不会讲这个年,那个年,我脑子也没有那么灵活,常常会忘。所以你们自己查书。

5.雷海宗:《西洋文化史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

我认为,这本书是研究西方文化必备的工具书。雷海宗先生是何许人呢?你们可能都没有人知道了。他是过去的清华大学教授,早年留学美国,回国后在武汉大学教书,再后来又到清华大学历史系教书。我在清华大学的时候,人们说他讲课“其声如雷,其学如海,史学之宗”,他就是这么一位大学问家。雷先生在1952年院系调整的时候,本来应该调到北大历史系。不知道是何缘故,所有的清华大学文科的名牌教授都调到北大来了,少数的调到社科院去了,独独雷海宗先生调到南开大学。南开大学得人啊,因此,南开大学历史系最有它的特色。得一位老师,兴一个学科。当然后来雷海宗先生也免不了和其他的教授一样戴上了“右派”帽子。

这本书是他1937年在武汉大学讲课的纲要。现在,他的学生在南开整理出来发表了。我看了之后,实在是佩服。纲要中都是一些大题目、小题目,但是你看那些大题目、小题目的安排,你可以感觉到他思想的开放和钻研的深度。

6.陈乐民:《欧洲文明扩张史》,东方出版中心。

这本书供批判用,大家看看就是了。我现在讲的和这个扩张史有很大的不同了。几次写书,几次缺憾,大概我要把缺憾的东西融进讲课当中。

7.David S.Landes, The Wealth and Poverty of Nations—Why Some Are So Rich and Some So Poor.

这本书是新书,不知道北大有没有?(一同学接话:已经有中文译本)。你们能看英文就看英文。你们读英文原书,既学英文,又学知识,何乐而不为呢?当然黑格尔的除外,翻成什么文都难看。

以上这几本书,大家看看有好处。还有其他一些史学巨著,我就不一一介绍了。比如布罗代尔的书,应该看看。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大家有时间翻翻可以,不必认真去看,他那书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你看不出个眉目。再如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名气很大,里头的东西实际上没法看,说的是西方的“没落”,实际上是“西方中心主义”。当然,汤因比也是,说的是西方中心。这些书,大家常常翻翻也好。当然需要看的书不止这些,我在讲课时会随时提出来。

我还希望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我想向系里建议,交上来作为作业的文章,如果完全同意我的观点的,照抄的,低分;完全反对我的意见的,如果你说得有道理的,可以,看你道理说到什么程度,你完全不着边际的,低分,你总得有个规矩嘛。我也不是老师,我没有当过这样的老师。我当老师的话,最多就是和两三个人在家里坐着神聊。正儿八经坐在讲台上也有,那是讲座,不叫上课。讲一通,也可以说甚至是不负责任地讲一通,你爱听不听。现在这个课和讲座是不一样的。

接下来进入正题,我先讲一讲欧洲文明的起源。欧洲文明的源头——大家公认的,我的书里面也是这样写的——是“两希文明”,就是希伯来和希腊。然后呢,就是罗马,再加上基督教文明,这就是欧洲文明的源头。一般都是这样讲。今天我还想补充一下,这个源头其实还不是原初的源头,这个源头的源头,还要远一点。

希伯来是非常重要的,了解希伯来文明是了解希腊文明的一把钥匙。希腊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就是现在希腊本土这一块加上周围的一些小岛。但是古代的希腊也不限于此,现在讲希腊文化也不是单指它的本土。这就是为什么刚才我讲geographical Europe和cultural Europe的区别。欧洲的文化不限于它的地理位置。欧洲地理的四围和它文化的四围是不完全重合的。问题就在于希伯来,也在于希腊周围的地理环境。那么这就不能不推到远古的时候了,甚至会有些神话的色彩。比如希腊就会有《荷马史诗》——有人提出说《荷马史诗》是后来作的,不过现在还没有得到确证。一般来讲,我们还是相信它的真实性的。哪怕没有荷马这个人,在那个时代也有这样的著作,有这么一部史诗。它反映的是远古时代的各种部落各种邦国之间的战争,而在描写这些战争的过程当中也就介绍了这些地方的风俗习惯、人情、宗教、哲学、神学等各方面的情况。这是很远古的事情。

“源头的源头”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这个源头恰恰就在现在闹得不可开交的伊拉克及其附近的地方。大家在读古代史的时候都知道两河流域——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这两条河是贯穿伊拉克的,下面一直流到叙利亚。在那个时候,这两条河之间和它们周围,是一个土地肥沃的地方。从伊拉克——那个时候的巴比伦两河流域向西一直到尼罗河流域的古代埃及——这个地方的南边是一片大沙漠——这块地方像一个半月一样,中国人翻译成新月湾,英国人叫作fertile crescent,土地非常肥沃。这个地方在上古的时候文化比较发达,原始的商业活动已经出现。所以两河流域或者叫作新月湾的这个地方,是一个最古老的文化发源地,就像我们的长江、黄河、珠江三角洲一样。那时,在希腊的本土,事实上和两河流域已经发生了一些关系。当时两河流域到尼罗河流域的地方,几何学、天文学、医学就比别的地区要发达了,当然还有诗歌、音乐这些东西。现在我们虽然回不到古代去了,但是到了那个地方——我在埃及住过两年——确实是感觉有非常神秘的色彩。你一看就能感觉它的远古必然会有很丰厚的文化积淀,只是后来没落了而已。历史就是这个样子,特别是在远古,在很长时期的过程中,有些文化泯灭了,其实要是把它恢复再现的话,那是相当辉煌的。你们看希罗多德的《历史》,这本书我没有写到参考书目里面,但是你们要看一看。为什么呢?它把两河流域这一块地方,特别是波斯、埃及等地方的文化状况,远古时期(公元前6世纪以前)的状况做了描述。那些描述是很迷人的,我想它也不是虚假的。因为希罗多德生在公元前5世纪,他即使是听传说也是有价值的,何况他是根据我们已经读不懂的古代文字的记载中得来的。因此希罗多德在西方被称为“史学之父”,西方人就像我们推崇司马迁那样推崇他。在希罗多德的书里面我们就可以看到,两河流域的文化怎么样影响希腊。他讲了一个故事,讲波斯的国王居鲁士(Cyrus)有一次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就是后来击败他并夺了他的位子的大流士(Darius),很有名的一个波斯的英雄,这个时候大流士才二十岁。居鲁士梦见他长了两只大翅膀,一只覆盖着亚细亚,另一只覆盖着欧罗巴——我所见过的“欧罗巴”这个字,除了在希腊神话中有,在正史的文字中我只见到过两次,一次就是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这虽然是一个梦,但是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的波斯——就是现在的伊朗——眼界宽到什么程度。当然这个欧罗巴还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概念,大概就是波斯西边的一大块地方,但是居鲁士和大流士想要征服世界的话,这是在征服范围之内的。那个时候波斯国力昌盛,像黑格尔的书中就写到,内部经济繁荣,人民生活富裕,对外则是推行帝国主义政策,文化也是相当发达了,波斯的文化通过两河流域,通过埃及流入希腊。这是希腊文化的一个来源。当然反方向的也有啊,当时希腊的神学,还有庙宇建筑、音乐这些东西也流向两河流域的国家。

图2 楔形文字泥版(约公元前2600),楔形文字是在两河流域定居的苏美尔人所使用的文字,这张残片记录的是商品清单。

还有一个来源,就是希腊文化的近代来源——爱琴文明。爱琴文明发现得比较晚,也就是一百多年以前,才有考古学家在爱琴海附近发现了克里特岛(Crete),对这个岛进行考古挖掘,结果发现了非常奇妙的宫殿建筑遗址,甚至有各种各样的“卫生设备”,但是那些“卫生设备”究竟是什么样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可以相信,当时的文明相当发达、相当繁荣。这个克里特岛实际上成了两河流域和希腊本土之间的一个跳板。所以这样看起来,希腊文化有它本土的东西,更多的成分是从两河流域取得的。在几年以前,《读书》杂志上曾经有人写了一篇文章,说欧洲文明的发源地在非洲。这话不能说是错的,埃及不是就在非洲吗?但是埃及在远古的时候是属于亚细亚地区的,属于西亚的。那篇文章没有说错,但是没有说细没有说透,说透了呢应该是两河流域,是巴比伦文化、腓尼基文化(腓尼基就相当于现在的黎巴嫩)。腓尼基文化对希腊的影响主要是文字方面。腓尼基的文字是只有子音没有母音的,到了希腊以后,希腊加上了几个母音,变成了可以发音的东西,这是希腊语的始祖,恐怕也应该是欧洲语言的始祖。

图3 这张壁画(约公元前1500)来自克里特的克诺索斯宫,它描绘的可能是一场宗教仪式,其中,几名妇女和一名男子从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身上越过。

因此可以说,欧洲文明的源头是希腊,希腊文明的源头是同两河流域的交流。不是说从两河流域的文化发展出了一个希腊文化,而是说希腊文化受到了两河流域文化的影响。因为当时的两河流域的文明程度高于希腊,这样在以后才有了希腊的古代历史。亚历山大东征过程中在东方搞“希腊化”,希腊文化与希伯来文化相互交流;《旧约》译成希腊语是其中一个意义深远的事例。

黑格尔经常说只要一提到希腊,就有一种“家园之感”。那么大的欧洲把那么小的希腊当作自己的家园,这话不是偶然的。但是我们要了解的这个“欧洲的家园”,它还有它的根,它还有它的源,就像我们中国追求我们自己的古代历史一样。

讲这样一段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欧洲文明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有一个历史的发展阶段的。现在的欧洲文明和古代的欧洲文明已经有很大的不一样了,我们常说现在欧洲文明的核心——我自己就经常这样说——是科学和民主,但这是一个非常粗糙笼统的说法。科学和民主在希腊时代就有吗?当然,希腊时代有过一段时间的民主,有过一些科学的思路。我们要是不了解这些东西的话,就不容易了解欧洲怎么就这样慢慢地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发展下来。我这个课的目的呢,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要把这条线理出来。从古代的希腊(包括它的源头)理下来,欧洲文明是有这么一条线的。

所以在讲这个课的时候,除了刚才我说的那些书之外,还希望同学们广泛地阅读。广泛阅读对于你们国际关系学科可能看起来比较遥远,但是在文化的修养和历史文化的积淀上会给你们很大的好处。比如说古代希腊,我们比较熟悉的就是三个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两个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政治上有王政时代,有伯里克利的民主时代,有梭伦这样的大改革家——我们都可以大体上知道这些。但是我们把这些东西理下来看看,脑子会清楚得多。最近我在看一本柏拉图的对话录,其实是追记一些人同苏格拉底的对话——苏格拉底本人是没有出书的。我认为讲得非常生动,他讲的是古希腊时候的事情,已经涉及了同西亚的关系,同亚细亚的关系。而且涉及了一个问题,他的老祖父是梭伦时代的公民,听梭伦本人讲当时的地理历史情况,记叙得非常生动,如在目前。他讲到——我还想再查查根儿——从大西洋来了一群不知道什么底细的人,攻占了欧罗巴。这是我在古典的欧洲文字当中第二次看到“欧罗巴”。这些人攻占了欧罗巴,一直打到了意大利(意大利这个名字没有出现,出现了一个什么名字我忘记了,就是那个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地理的概念)。所以可见古代希腊周围的地理、历史、文化条件构成了它的文明的渊源。

咱们还是厚今薄古吧,古代的东西我就讲这么一点,但是我很有兴趣,我也希望同学当中有人对这个有兴趣——只要不妨碍你们拿学分,多看一看有好处。所谓学问并不自今日始。我看希罗多德的《历史》,有时看得是很激动的。希罗多德写的历史两大部分,前一部分就是写埃及是怎么样的,波斯是怎么样的;第二部分才是讲希波(希腊跟波斯)战争。他的描述生动细腻,反映出公元前四五百年那个时候已经有发达的文化了。看看这本《历史》,我个人的感受就是感觉到自己还相当无知。当然他描述的文明有些后来没落了,比如说西亚的文化,波斯后来也没落了,两河流域也没落了。巴比伦曾经的辉煌,我看就像现在的纽约一样,一定是这样。所谓“空中花园”,曾经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我在这里说这么多,不是发怀古之幽情,而是说希腊文化的源头是很丰富的,有很深的含义。

这个课呢,今天开头我就讲这些,下次就开始讲希腊,开始讲希腊文明本身和罗马文明。关于罗马文明,希望你们看一看《罗马兴亡史》《罗马帝国史》一类的书,还有孟德斯鸠的《罗马盛衰原因论》。我还想留一点时间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今天我这样讲你们能不能听清楚,以及对我今天讲的有什么问题或是建议,以后讲的时候需要我注意什么问题,拿出一点时间来讨论讨论。我们平等对话。

课堂提问与解答

1.您提的欧洲文明的核心就是民主和科学,但是它到底能不能概括欧洲文明?

答:我是赞同这样的概括的,这样的概括当然是非常大而化之的,但是把欧洲文明,特别是放到现代,浓缩而又浓缩,就是科学和民主。至于为什么能够这样来概括,我想我讲完这门课以后你能够理解我的看法。

2.您说欧洲的文明是起源于北非和西亚的,那么亚洲文明、非洲文明和欧洲文明之间是不是有些普世的东西?您同不同意这种说法呢?

答:我觉得普世的东西,作为一种伦理的观点来讲,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有这种因素。就比如说应该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在天下任何的伦理当中都有这样的东西,非洲文明有,伊斯兰文明有,佛教也有,但是它在表述出来的时候就不太一样,这个东西在伦理的层面上是这样的。比如说冯友兰先生吧,他有一个很有名的论点——但在50年代很受批判的,就是“道德抽象继承法”,他说不要把孔子都否定掉,因为有些东西呢,作为道德的观念是可以抽象地继承的。这在世界别的地方也是一样的啊。

3.您的意思就是说他们的精神和内容是一样的,但是它们在形式上是不一样的,是这样的吗?

答:精神上也不一样,我现在讲的是道德层面上的。再深入一点,比如说涉及政治文化——我在以后的课还要讲的——这方面就大不相同。政治文化,从欧洲讲,有王政时期,甚至有暴君时期,但是也有议会时期,它的议会时期开始得非常之早。它的几次革命,从荷兰、英国、法国革命,再加上美国革命的反馈,等等,形成了欧洲人对民主的信仰。中国人就没有。

我经常有这样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在我的文章里写了一些。启蒙运动中的启蒙思想,咱们向来是说以18世纪的法国为代表,就如大家都知道的孟德斯鸠、伏尔泰这些人,但是再往深里想的话,实际上孟德斯鸠和伏尔泰的思想主要是从英国来的,不是理性到经验,而是经验到理性,经验的东西首先在英国,是盎格鲁-撒克逊的东西。我想我以后要讲到这些问题的。

4.我对您研究欧洲文明的方法挺好奇的,就是除了阅读书籍和历史文献之外,您说您曾经到过埃及,感觉那里很神秘。不知道您研究的时候是靠人文的感觉,还是把它作为一种社会科学,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

答:这有一个过程。在大学里我是学西方语言的,毕业之后就分配到外事机关了,去搞民间外交,这样一直搞了几十年,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那么在这几十年的外交实践工作当中我经常到欧洲去,有时候也长住欧洲,而且非洲的一些地方也去过,拉丁美洲也去过。我当时是很懵懂,很无知的,反正任务来了就去。但是,这样东看看西看看也自然而然地在脑子里形成了一定的看法,形成了一些感觉,总觉得欧洲这块地方很神奇。我到欧洲的时候欧洲还是挺乱的,50年代初,还有战争的痕迹,左派右派斗争得非常激烈,法国共产党啊,意大利共产党啊,那个时候都是很强的,议会一开会,差一点就能执政了。当时欧洲社会也是很动荡的,物质不是那么丰富,但是呢,到了那个地方,我有一个感觉,就觉得这个地方的文化,是挽救这个地方的一个决定性的因素。我当时有这样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文革”以后我做研究工作了,做研究的开始就是研究国际问题,因为在国外呆过,所以也就研究国际问题了。研究国际问题,无非就是在外交部国际问题研究所,就是研究一些很现实的问题,今天哪个国家跟哪个国家闹矛盾了,张三说了一句话李四怎么批驳了,为什么这样批驳啊,都是这样的事情,写一点这样的材料,而且都是往上报的内部材料,写着写着,我觉得不太满足,我总想把我感觉到的欧洲的文化底蕴和它的发展写出来。正如我的一个朋友说的,欧洲研究啊,用北京话来说,是“有嚼头”,那是咀嚼,不像吃麦当劳。

于是我就要跳出研究政策性问题的这个圈圈,进入欧洲文明这方面的研究,进去之后我发现那是相当大的一片海洋。其实欧洲的文明,不可能通过一个学期的讲课就能讲清楚,我觉得她的博大精深真是难以言说的。我要讲的仅仅是从文明史的角度,而且又比较偏重于政治文化,即political culture,所以我要涉及科学、民主和自由这样的问题。那么再进一步呢,就是我现在的这个状态了,我要想一想欧洲何以为欧洲,中国何以为中国。

我的思想就是这么来的,并不是一开始我就想到这么些东西,是有一个比较长的过程,不知道你想要了解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5.除了了解一些史实,研究一些史实,然后思考一些史实,还有没有一些对事实的调查?

答:有没有对事实的调查,这个很难讲了。我们不是在做欧洲的社会调查,或者说在做美国的社会调查,我们不生活在那个地方,对吧?主要还是靠资料和书籍。书和资料里面反映的东西,我想大部分还是真实的。你要讲“史无信史”,那就把整个历史否定了,抛掉了,成虚无主义了,不是这样的。还是要从读书当中去体会点什么东西。在我来看的话,就是从很现实的国际关系,比如说德国跟谁的矛盾,法国跟谁的矛盾,英国跟谁的摩擦,从这些现实的现象当中转道去读一些书,去读一些现实以外的书。我读的书除去中国的书以外,大多数都是19世纪以前的。比如说哲学的东西或是文学的东西,这样子呢,它不会让我直接写出些什么东西来,但是它使我丰富使我充实。比如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篇散文给我的启发很大,他是19世纪初的文学家,一次到了德国的一个温泉去游览,他就发现这里的人一个人一个人地看,他可能长得很美,也可能长得很丑陋,可以有这样的穿着,也可以有那样的穿着,但是总体地看这个人群,却可以体会到在俄罗斯所体会不到的文明状态。由此他感觉到欧洲的文明——当时俄罗斯刚刚进入和接受欧洲文明——高过,甚至大大地高过俄罗斯的文明。那你说这种感觉怎么来的,也就是靠读书之外还有一个观察,靠一个思考,靠多问点“为什么”。

国际关系这门学问既容易又困难,容易到出租车司机也能跟你谈伊拉克是怎么回事,难的就是你很难把它做到有文化的底蕴。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相加,这个只有靠多读书了。我现在还在看柏拉图,有人说你这个老头子怎么还有闲心去看这个玩意,但是我看完之后真的觉得开窍不少。比如说过去有一位老先生讲,西方的哲学,特别希腊的哲学的通孔——就是它从什么地方进入哲学的——是自然科学。这是牟宗三的话。老实说,我对这个话理解还不是很清楚。

所谓自然科学是哲学的通孔,无非就是(泰勒斯等)把原子啊,水啊,火啊,土啊,这个当成元素论的自然科学的东西。但是我看了柏拉图的书以后,就发现希腊人对自然的考虑,对物质世界的考虑,乃至于对人自身的考虑,确实是埋藏着科学的思维。所以到了亚里士多德的时候,学科分科已经分得那么细,有了力学、动物学、植物学、政治学、逻辑学等等,这不是偶然的,不是亚里士多德拍拍脑袋就能想出来的。

总之你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也很难回答。我劝你们多读些书,一方面国际关系的书不能不读,但国际关系以外的要多读一些,特别是历史的。

6.美国文明是否超越了欧洲文明,怎么超越的?

答:我不太同意用“超越”这个词,你看到的美国文明的“超越”是从实力上看,你是从他们有多大的力气上判断的。而我们研究文明,欧洲文明或者美国文明,不是比谁力气大,比谁钱更多——你如果这样比的话,美国当然排第一,但是这个不是文明本身,文明比这个要秀气得多,要文雅得多。这样的话美国超过欧洲了吗?

对美国文明我是这么认识的。第一,美国继承了欧洲文明,这是它的运气,它继承了盎格鲁-撒克逊文化里比较精华的部分,当时英国搞宗教迫害,英国也没有现在那么自由,因此就有一批人跑出来了,是英格兰本身的一些优秀分子,坐着“五月花”号船到了美国,他们的脑子里面是希腊文明传承下来的欧洲文明,特别是英国的培根、洛克的经验主义这一派的思想。他们到了美国之后,马上遇到一个问题,就是他们没法回去了。那时候的美国不像现在,不是一片花花世界,那个时候是旷野荒郊。他们到了的时候,往回看是大海,往前看是莽莽森林,怎么办?于是他们签署了一个共同公约即《五月花号公约》,这个《五月花号公约》了不起,这个公约就是回答“怎么办”的。你回去是不可能的,只有自己组成社会。美国现在这样富强不能忘了老根,老根是靠奋斗出来的,是苦斗出来的。

美国的自治力量很强,也是来源于英国。自治的能力(autonomy),即自己组织自己的生活。美国的社区真正是自发的,自己要生存,自己要组织起来,有一些道德规范,清教徒的道德规范,后来这样慢慢地发展为殖民地了。不仅是盎格鲁-撒克逊人,法国人来了,德国人来了,特别是德国人,很不简单。所以到独立战争的时候美国已经相当强大了。现在讲殖民地,什么叫殖民地?殖民在古代的时候就有,在希腊的时候就有,希腊一批人到了地中海的西岸住下来了,把这个地方划做殖民地。后来我们国家的殖民地的概念是由于我们这个国家的情况,是基于政治上的理解,也是约定俗成的。把什么地方都叫成殖民地,其实它不是殖民地。真正的殖民地,美国算一块,澳大利亚、新西兰也算,其他我们讲的殖民地只能说它受白种人统治,但是“殖民地”这三个字,colonization这个词,不光是这个意思。

美国还没独立之前,哈佛大学在17世纪就有了。我今年春天到南京去讲学,东南大学一百周年,他们给我看一个小册子,上面就有美国科学家贝尔的一段讲话,东南大学请了他来参加百周年纪念,他太老了,没有来,就写了一个祝贺词。这个祝贺词里面当然要祝贺一番了,但他还说东南大学一百周年,而我们哈佛大学是1635年成立的。北美殖民地时就发展了,还没独立就发展了的。

再有,美国人最早实现了欧洲人的理想,欧洲人的理想在欧洲没有能实现,在美国实现了,这就是联邦制度,总统联邦制,三权分立。这是18—19世纪欧洲的启蒙思想家们想象的,欧洲没实现,美国实现了。所以1830年托克维尔到美国去,当时西欧正在闹革命,他去美国考察,回来写了《论美国的民主》。他到了美国之后才发现美国的新奇,很新奇的现象,在欧洲是看不到的,当欧洲乱成一团的时候,美国很平静地建设自己。假如你要讲美国超越了欧洲,这就是超越欧洲的地方。然后美国的这些经验又反馈到了欧洲,在俾斯麦的帝国宪法里就参考了美国的宪法。

总之你要用“超越”这个词也可以,但是你要指出它的渊源。说到了美国今天的这些作为,那是另外的一说了。比如前几天就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你讲科学民主好,美国的科学和民主发展到现在了,它说打谁就打谁,你说科学和民主还好吗?我说这是两个范畴的问题,美国现在很霸道,一会儿打伊拉克,一会儿打那个,一会儿打这个,但你就能说科学和民主不好了吗?这是两个概念嘛。我最近想到,一种理想,哪怕是非常神圣的理想,如果要把它变成现实的话,逃不脱人的因素。而人的因素一旦介入就必然带有事功的成分、利益的成分。所以我看天下理念的东西、神圣的东西,只要一落实下来,没有不变味的。你说那怎么办,我这个人,我刚才已经说了,是一介书生,我不管你怎么看,我只管我怎么看。

7.我想问一下您对地理环境决定论的看法。

答:地理环境决定论就是讲,一切都取决于地理环境,这当然是不可取的。那就是说你没有好的地理环境,你就应该心安理得地不发展。不能得出这种结论。

但是我同时觉得地理环境非常重要,希腊为什么后来那么发达,它的地理环境是个相当重要的因素,有人形容希腊就像一把明珠撒在地中海里,颗颗是明珠,而且它这个地方又得地理环境之便,接近当时比较发达的两河流域,虽然和波斯打了一仗,但是跟波斯学到了不少的东西。

这个东西你要两面看,一个方面地理环境非常重要,不能忽视,为什么中国的南方比北方发达,这不是没有地理因素的,你到了上海,到了长江流域一看就清楚了,那跟我们的大西北太不一样了,这是很重要的。但是不能把它看作是决定性的,欧洲的地理环境就好啊,我觉得最舒服的就是欧洲,不是美国,真舒服,舒服得真是没事干。你到了挪威、丹麦这些地方看,觉得他们怎么不闹点事啊?怎么这么平静啊?欧洲实在太平静了,这跟它的地理环境确实有关系,它西北有大西洋,南边有地中海,北边有一个波罗的海,一个北海,中国哪有这个环境啊?但是你说这个重要,重要到了没有这个地理环境就不能发展,是不可能的。英国为什么能发展?跟地理有没有关系?英国的民主最早,为什么?这跟地理有关系。英吉利海峡现在看不算什么,半个钟头就过去了,但那个时候可是一片海洋啊,英国就成为飘摇在大海里的一条船,它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受大陆的影响比较小。你看西欧大陆的宗教问题很复杂,英国也受到一些传染,但还是能很快解决。等到伏尔泰到英国的时候,他就非常吃惊,没想到英国的宗教宽容能到这个程度,他说如果宗教只有两派,那肯定非你死我活不可,但是英国有三十几种宗教,还能和睦相处。英国为什么能多元化?西欧大陆在王权极盛的时候,英国的贵族已经和国王在闹别扭了,这才有后来的《大宪章》(Magna Canta)。现代民主的根源仍然在《大宪章》里。罗马人去了又被赶出来了,诺曼底人也被赶出来了,从这以后英国人打的仗都不在它的本土之内,跟法国人打的百年战争都是在法国人的领土上打的。所以你说地理因素重要不重要?还是相当重要的。但这要辩证地看,不能把它看成一个决定因素,但确实非常重要。 i3uqIa8N0lMsbLxTYCMwCXUBzzYrFrtoZPQCprR/+qYEvhztWnFpW3KH74MBRL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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