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王勃名句。“风烟”一词并非唐人的独创,六朝的北方诗人,如阴铿、王褒、顾野王等,都用过这个语词。这里有什么不同?
我以为都没有这里明朗、寥廓、大气。而且它跟“望”搭配在一起,表明唐代诗人已经不仅仅是用“经验的眼睛”看天地,而且是用“想象的眼睛”看世界。你拿一个“风烟”来给我看看?其实是拿不来的。日本史家宫崎市定曾说:“唐诗发现了无限。”以前这种无限并不太明显,唐诗开始自觉了。“风烟”便是这样一个词语,不是用“经验的眼睛”,而是用“想象的眼睛”去看世界,可以置万山于己膝,纳千里于眼底。风烟不可以用于小景,一定是用于大景。王维“碧落风烟外,瑶台道路赊”,杜甫“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从人间遥望瑶台,自长安远眺巫山——这种万里“风烟”之外的景象绝不是经验的眼睛所能企及的,而完全是由想象的眼睛才能把握得住的。这就是“发现了无限”。
“风烟”一词的妙处,我们还可以通过比较来获得认识。诗歌里还有大量类似的词语,像“水烟”“江烟”“野烟”“空烟”“浮烟”“寒烟”“云烟”等等。但这些词语,它们不是太过于具体了,比如“浮烟”“江烟”“野烟”,人间味太浓郁了,便是太过于空无了,一下子遁入道家仙山的感觉,如“空烟”“云烟”。而要表达这种举目千里、一片缥缈的世界,只能用“风烟”——隔得又远,又有情意,不是那种道家世界的烟;能把握得住,又很大气,不是那种梦幻的烟。“风烟”的妙处就在这里。
“风烟”是属于壮游的生命的词语。王勃另有一句诗:“浦楼低晚照,乡路隔风烟。”“风烟”用在这里,既有一种时刻动身上路的感觉,要到远方去,但是那远方又是可以企及的所在,是一个比较明朗的、充满希望的世界。中国古代诗人历来有一种“宦游”的传统,唐人更是成为风尚,初唐人李义府,还写过七十卷的《宦游记》。但是这不仅是寻求做官进身机会的周游,而且也是书剑飘零、浪迹天涯,或者可以称之为“生命的壮游”。而“风烟”一词就特别能表达初盛唐诗人这种“壮游”的生命气息。因为它将诗人离家时悲哀的情绪变为一种生命的壮游。诗歌词语最好的搭配,是让每一个词语都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共同凝聚成诗歌的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它不是松散的、任何词语都可以杂凑进去的一个组织,它的每一个词语构件都有如水晶体一般拥有一个共同的“统一场”,从而凝聚成最终的诗的晶体。
同时代的四杰之一卢照邻,后来“预为墓,偃卧其中”,有《五悲》诗,其中有句:“自高枕箕颖,长揖交亲,以蕙兰为九族,以风烟为四邻。”风烟,很是壮怀激烈。
某种意义上,诗人就好比炼丹的道士,九转灵砂,是一世的修炼。好的词语,其实是诗人一生的成就,也是当时一代人的成就,最能表达时代士人的心声。“风烟”一词的搭配,的确是很能反映初唐诗歌的“生命气象”。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联想
青山一道同云雨,
明月何曾是两乡。
《唐诗选画本》,日本宽政、文化、天保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