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我们所有活动的无时不在的目标,还影响着某些特定心理能力的选择以及它们的强度和活力,这些心理能力赋予我们的世界观以形象和意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只能或者体验生活的某一特定断面,或者体验一个特定的事件,或者确实体验到我们所处的整个世界的道理。我们每个人所看重的只是切合于自己目标的东西。不能清楚地了解人在内心里暗自追求的目标,就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的行为;如果不知道他所有的活动都受此目标的影响,也就不可能对他行为的各个方面做出评估。
外部世界的印象和刺激通过感官被送至大脑,并在那里留下一些痕迹。这些痕迹构成了想象的世界和记忆的世界。但绝不能将知觉与摄影的显像过程相比,因为知觉不可避免地带有感知人的某种特有、独特的品质。人不能感知他所见的一切。对于同一景观,任何两个人都不可能做出完全相同的反应。如果问及他们感知到了什么,他们会做出相去甚远的回答。一个儿童在其环境中所感知到的,只有那些与他早已确定的行为模式相适应的东西。视觉欲望(visual desire)发展甚佳的儿童的感知有着显著的形象特质。人类可能大都属于形象思维型(visual minded。)也有一些人的感知主要得自于听觉,并以此来填充自己印象中那个马赛克拼图一般的世界。人的知觉不一定非要与现实完全吻合,每个人都有能力将其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做一番重新编排、整理,使之适合于他的生活模式。一个人的独特性和异乎寻常性在于他如何去感知以及他所感知的为何物。知觉不单是一种简单的生理现象,还是一种精神机能,从这种精神机能中我们可以得出关于内心生活的最为深远的结论来。
灵魂的发展与活动的必要性密切相关,并以感知为基础。灵魂与人这个生物体的运动性(motility)存在着固有的联系,其活动受这个运动性的目标决定。人必须对所处的世界中的刺激和关系加以收集和整理,而作为适应器官的灵魂,也必须使这所有的机能得到充分发展,因为这些机能在他自身防护维持生存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至此,我们清楚地知道,灵魂对于生活问题所做的独特反应将在灵魂的结构中留下印痕。记忆和评估(evaluation)功能均受适应之必需性左右。没有记忆,就不可能防患于未然。我们可以推断,所有的记忆都有一个隐藏于其中的无意识目的;记忆绝非偶然现象,而是起着鼓励或事先警告的作用。记忆都不是无关紧要或没有意义的。只有对记忆所辅佐的目标和目的确切了解以后,才能对记忆做出评估。知道人为什么记住了一些东西而忘记了另一些东西并不重要。我们之所以会记住某些事件,是因为关于这些事件的记忆对某个特定的精神趋向至关重要,是因为这些记忆推动了某种潜在的运动。同样,我们也忘掉那些对我们实现计划无关紧要的事件。于是我们发现,记忆也从属于有目的的适应,每个记忆都受目的支配,这种目的指导着人的整体人格。一个长久保持的记忆——哪怕是一个虚假的记忆,就像儿童时代那些经常充满片面偏见的记忆一样——可能会超出记忆的领域,表现为一种态度,或表现为一种情调(emotional tone),甚至表现为一种哲学观点,只要实现目标要求它这样。
幻想和想象的产物能够最清楚地表现出某一个人的独特性。我们所说的想象,指的是在引发感知的对象不在场的情况下所产生的知觉复制品。换言之,想象是复制出来的知觉,是灵魂创造性机能的又一证明。想象的产物不仅是知觉的重现(知觉本身就是灵魂创造力的产物),而且还是建立在知觉基础上的一个崭新、独特的产物,就好比知觉的产生是建立在生理感官基础上一样。
较之一般意义上所说的想象,还有一类更鲜明、更突出,那就是幻想。这类幻想是这样的轮廓鲜明,以致它们不但具有想象所具有的价值,而且还会影响个体的行为,就好像本来不在眼前的刺激物实际在场一样。当幻想显得仿佛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刺激的产物时,我们就将它称为幻觉(hallucinations。)幻觉产生的条件与产生荒诞不经的白日梦的条件毫无二致。每一种幻觉都是灵魂的艺术创作,脱胎于和成形于这个特殊个体的目标和目的。让我们举个例子来对此进行说明。
有一位非常聪明的姑娘,违背父母的意志结了婚。她父母因此大发雷霆,竟和她断绝了所有的关系。时光一天天过去,她开始觉得她父母待她不好。由于双方的骄傲与固执,许多重归于好的努力都付诸东流。这位姑娘出身于一个受人尊敬的富有家庭,但由于她的婚姻,她陷入了尴尬穷困的处境。但从表面上看,没人能看出她的婚姻关系中有什么不幸福的迹象。人们一直以为她已经习惯了穷困,对生活十分满意,直到有人发现了她生活中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
这姑娘从小就备受父亲的宠爱,父女关系十分亲密,这就使目前的破裂不和显得更加难于忍受。然而由于她的反叛婚姻,她父亲待她很不好,双方之间的鸿沟极深,甚至在她有了孩子以后,她父母都毫不动心,拒绝去探望女儿或去看外孙。这种粗暴的对待方式使这姑娘始终耿耿于怀,因为正是在她最需要安慰照顾的时候,父母的恶劣态度却使她深感痛心。她本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父母的这种态度自然触到了她心灵中最敏感的痛处。
我们必须记住,这位姑娘的情绪完全受她的野心支配。正是这个性格特征使我们得以洞察她与父母的决裂对她影响至深的原因。她母亲是位严厉、正直的人,有许多优良的品质,虽然她以高压手段对待女儿。她知道如何服从丈夫(至少在表面上如此)而不真正降低自己的身份。实际上,她不无自豪地让人注意到自己对丈夫的顺从,并视之为一种荣耀。在这个家庭中还有一个儿子。这位儿子是一个性情脾气完全像他父亲的人,延续家族传统,继承财产的希望,统统落在了他的头上。全家人都把他看得比姑娘更重。这个事实进一步刺激助长了这姑娘的野心。这个从小养尊处优、深得父母庇护的姑娘因为婚姻而陷入困苦的境地,使得她经常带着与日俱增的不满想起父母对她的虐待。
一天夜里入睡之前,她发现门被打开,圣母玛利亚走到床前,说:“因为我非常爱你,所以必须告诉你,你将于12月中旬死去。我不愿让你毫无准备。”
这个幻象并没使她感到害怕,但她叫醒了丈夫,将来龙去脉告诉了他。次日,她去找医生,把这事也告诉了他。这显然是一个幻觉,但她坚持说,对所发生的一切,她看得十分清楚,听得非常明白。初看起来,这似乎不可能,但运用我们的知识,就能很好地理解。情况是这样的:这是一个极具野心的姑娘,同时,我们的诊察表明,她具有支配其他所有人的倾向。与其父母决裂以后,她发现自己为穷困所恼。一个人如果竭力要征服生活中的一切,必然会设法去接近上帝并与之交谈。例如在祈祷中,圣母玛利亚就经常出现在想象中,谁也不会觉得这事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之处,虽然这姑娘的情形还需要进一步说明。
不过,一旦我们懂得了灵魂可能玩的小花招以后,这件事就完全失去了它的神秘性。在类似的情况下,不是有那么多人都做过荒诞不稽的梦吗?其区别实际上只在于:这位姑娘可以睁开双眼做梦。我们还必须补充一点,她的压抑感使她的野心处于很大的压力之下。现在,我们意识到,实质上另一位母亲来到了她的身旁,而且是在大众心目中最伟大的那位“圣母”。这两位母亲必须形成一定的对照。圣母的出现是因为她自己的母亲不曾到来。这幻象的出现是对她生母不够关心女儿的谴责。
这姑娘现在意图证明她父母是错误的。12月中旬并非一个无足轻重的时间。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更倾向于考虑更深层的关系,大多数的人以更大的温暖和热忱相互接近,赠送礼物、贺年卡等。也是在这个时间,言归于好的可能性变得更大,所以我们可以知道,这个特殊的时间与她发现自己所处的窘境密切相关。
这个幻觉中唯一奇怪的事情是,圣母温情地来到她身边,带来的却是她死期将至这个坏消息。她对丈夫讲述这一幻象时所用的几乎是幸福的语调,这一事实也绝非无足轻重。圣母的预言很快在她狭小的家庭圈子中传了开来,医生次日也知道了此事,因而她母亲很快便回心转意,来看望了她。
几天以后,圣母玛利亚再次出现,又说了与上次完全相同的话。当我们问及她与她母亲的会面结果如何时,这姑娘回答说她母亲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事。因此我们看到的仍然是老一套。她想要支配她母亲的愿望没能实现。
这时,我们曾期望让她父母明白女儿生活中实际发生的一切,于是,特地安排了一次姑娘与她父亲的会面。场面很感人,但这姑娘仍不满意,说父亲有夸张做戏之嫌,还抱怨说父亲让她等得太久了!可见,即使赢得了胜利,她仍不愿意纠正自己的错误,仍想要证明别人都有错,唯有她自己是正确的一方。
由前面的讨论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幻觉出现于精神压力最大、人们担心自己目标不可能实现的时候。毫无疑问,在社会发展相对落后的地区以及在遥远的往昔,幻觉对人有着相当大的影响。
游记中对于幻觉的描述是众人皆知的。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就是个极好的例证。人们在沙漠中迷了路,又饥又渴,疲惫不堪,生命危在旦夕,巨大的精神压力使人们通过想象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清朗的、使精神为之一振的境况,以躲避环境带来的不愉快压力。这里的海市蜃楼象征着一种新的境遇,它对于精疲力竭的人们是一种鼓励,能使之重振精神,下定决心,继续前进。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种安定剂或麻醉剂,能使人忘却苦难和恐惧。
对于我们,幻觉毫不新奇,因为在知觉、记忆机制和想象中,我们已看到过类似的现象。在讨论梦境的时候,我们还将看到同样的过程。想象力的强化,以及对高级中枢批判功能的排除,可以很容易地导致幻觉出现。在必要的情况下,或是在危险的境况中,或是在人的机能受到威胁的高压下,人就可能凭借这一机制来掩盖或战胜自己的软弱感。压力越大,就越有必要置危机于不顾。在此情况下,在“努力自救!”这类座右铭的激励下,人就会调动所有的精神活力去逼使其将想象转化成幻觉。
错觉(illusion)与幻觉密切相关,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它仍保留着一些外部联系,只是曲解了这种外部联系,就像歌德的《魔王》中的情形一样。背后潜在的情势,心理上的危机感则是同样的。
让我们再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在需要的时候,灵魂的创造力可以使人产生错觉或幻觉。有一个出身于富贵之家的男人,由于学业不佳而一无所成,当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职员。前途的无望使他背负起沉重的精神负担,朋友们的责备更增加了他的精神压力。在此情况下,他开始酗酒,立马尝到了遗忘的甜头,也找到了一个给自己的失败开脱的借口。不久,他因震颤性谵妄而被送进医院。谵妄(delirium)与幻觉关系甚密,在因酒精中毒引起的谵妄状态下,患者常看到老鼠、昆虫或蛇一类的小动物,与患者的职业有关的某些幻觉也会出现。
这位病人被送进了医院,医生坚决反对他喝酒。他们对他进行了严格的治疗,使他彻底戒掉了酒。他痊愈出院后,三年都滴酒不沾。最近他又回到医院,因为病况有了新的发展。他说总看见一个斜眼、咧嘴狞笑的人在一旁监视自己工作。他现在只是一名临时工。有一次,有人嘲笑他所干的工作。盛怒之下,他举起铁镐就朝那人投去,他想看看那是个真人还是个幽灵。那幽灵侧身躲过飞来的铁镐,又飞快朝他扑来,把他狠揍了一顿。
关于这次事件,我们再也不能说是什么幽灵了,因为那所谓的幻象可是实实在在的拳头。答案并不难找到。他素有产生幻觉的习惯,可这次他把一个真人当作了幻象。这就清楚地向我们表明,虽然他戒掉了酗酒的毛病,但出院后其情形却变得更糟。他失去了原有的工作,被逐出了家门,不得不靠做临时工谋生,而这在他和他的朋友们眼中是最下贱的工作。他生活中的精神压力并未减轻。虽然他得到了痊愈,戒掉了酒,但却因失去了原有的慰藉而显得更加不幸。他在酗酒时还好歹有一个小职员的工作,家里人大声谴责时,他还能找到借口,说自己是个酒鬼,所以一事无成。“自己是个酒鬼”这个借口比起连工作都保不住的谴责,总要好受一些。康复后,他又得直面现实,这现实比起从前的境况,一样地使他感到压抑。倘若他再失败,便再也找不到自我安慰的借口了:从前可以责怪酒精,现在似乎就只有责怪自己了。
正是在这个精神危急状况中,幻觉重又出现。他认为自己现在的处境和从前的处境完全相同,并仍以一个酒鬼的态度去看待世界。他明白地告诉自己,整个的一生都因酗酒无度而被毁了,现在已毫无挽回的余地。他希望能够因为自己是个病人而摆脱他那大失体面、令人不快的工作,不再去挖沟,不再为自己做出决策。上述幻觉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他最后再次被送进医院。现在,他靠着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要不是因为自己不幸染上酒瘾,原本是一定能有所成就的。靠着这种方法,他得以对自己的人格保持一个很高的估价。对他说来,保持自己人格估价不致跌落比保住工作更重要。他所有的努力都是要说服自己确信,如果不是时运不济,他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业。正是这种证明使他在人际关系中得到一种平衡,使他确信其他人并不比自己强,只不过自己的道路上横着一块不可逾越的障碍罢了。他一直在竭力寻找托词,借此安慰自己苦痛的心灵。而正是在这种心境的影响下,出现了那个斜眼偷窥他的人的幻象。这幽灵成了他自尊心的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