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之际的诸家“续《太史公书》”与班彪的《史记后传》,可以视为《汉书》文本形成的第一个阶段,这一时期《汉书》编撰还属于相对简单的历史写作。随着明帝永平五年(62)以后权力因素的介入,班固《汉书》受到政治的深刻影响,《汉书》编撰进入一个新的阶段。班固的历史写作与明帝时期的政治之间,最初是一种冲突的状态,但碰撞的结果却是“殊途同归”,形成了知识与权力的结盟。在东汉皇权的巨大影响下,特别是经历了永平五年的政治风波与永平十七年(74)明帝的干预之后,《汉书》逐步成为东汉王朝意识形态建构的工具。
光武帝建武八年(32),班固生于河西,后随父班彪迁入洛阳。他年少好学,“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 。建武三十年(54),班彪卒于望都长任上,班固时年二十三岁,归扶风安陵服丧,同时潜心著述,续补其父班彪的《史记后传》。建武中元二年(57),班固服丧期满之时,适逢君主易代。这年二月,光武帝刘秀病死在洛阳宫中,时年六十二。明帝即位后,重用母弟东平王刘苍,刘苍“以至戚为骠骑将军辅政,开东阁,延英雄” ,吸引了不少名士、君子,入其幕府者有名士南阳朱晖、 隐逸君子太原荀恁、 学者文人杜抚等。 沉潜三年之后,班固急于求用,因此不念卑微大胆上书,推荐六位名士君子:故司空掾桓梁、京兆祭酒晋冯、扶风掾李育、京兆督邮郭基、凉州从事王雍、弘农功曹史殷肃(段肃)。 六人多属班固父辈,如桓梁“宿儒盛名,冠德州里,七十从心,行不逾矩”,晋冯“结发修身,白首无违”,京兆督邮郭基或即郭季通。 虽是举荐他人,班固亦有自荐之意,但最终只有李育为刘苍幕府所接纳,班固本人也未得到重视。
从当时总体情况来看,班固所受的冷遇并非特例,很多关中士族濒于衰微的境地。如京兆杜陵冯氏、杜陵杜氏、扶风安陵班氏等,或以武功显、或以文法著、或以外戚盛,炳焕辉煌,闻名西京。但因光武帝对非嫡系势力或归顺较晚的士人采取怀疑和抑制的态度,这些大族在东汉初年都濒于衰微。对于新王朝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积极寻找机会以维持门户、重振家声。如冯衍由于个人恩怨的原因,靠正常的仕进无法进入权力中心,只能走依附外戚这条终南捷径,与外戚卫尉阴兴、新阳侯阴就交结,得为诸王礼聘。但这条路充满政治风险,建武二十八年(52)六月,已废的郭后去世,七月,光武帝下郡县诛诸王宾客,冯衍受到沛王刘辅案件的牵连,险些被杀。经过这一次打击,冯衍不得不“西归故郡,闭门自保,不敢复与亲故通” 。建武三十一年(55)冯衍又上疏自陈,光武帝仍置之不理。又如杜笃曾因请托交游入狱,在狱中上《吴汉诔》方被释放,又作《论都赋》,然未引起重视,后“仕郡文学掾,以目疾,二十余年不窥京师”,曾感叹:“杜氏文明善政,而笃不任为吏;辛氏秉义经武,而笃又怯于事。外内五世。至笃衰矣!” 扶风班氏亦然,才高如班彪者也不过做到望都长。因为政权更迭、世事变迁,关中旧族既不能建功立业,又不能凭借文学才能光大门庭,便陷入了个人的苦闷,产生了冯衍《显志赋》、杜笃《首阳山赋》 、班固《幽通赋》等感慨身世、抒发情志的作品。
班固在服丧期间已开始续补父亲班彪的《史记后传》,遭遇上书不遂的挫折之后,更是潜心著述,希望完成父亲的遗愿。明帝永平(58—75)初年班固记录汉事,在《汉书》中也有一些痕迹可寻,如《汉书》卷八七下《扬雄传下》云:“自雄之没至今四十余年,其《法言》大行,而《(太)玄》终不显,然篇籍具存。”扬雄卒于公元18年,没后“四十余年”正当永平初年,说明《扬雄传》很可能撰于这个时候。
但不久班固便陷入一场无妄之灾,《后汉书》卷四〇上《班固传》云:
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上书显宗,告固私改作国史者,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尽取其家书。先是扶风人苏朗伪言图谶事,下狱死。固弟超恐固为郡所核考,不能自明,乃驰诣阙上书,得召见,具言固所著述意,而郡亦上其书。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
班固下狱,是因为有人上书明帝告他私自“改作国史”,此时东汉王朝的意识形态控制非常严厉,之前与班固同郡的扶风苏朗就因“伪言图谶”事件被处死。 历史写作虽然比不上图谶一类的政治预言那样敏感,却一样被统治者警惕和关注,班固的弟弟班超赶紧“诣阙上书”,说明情况。幸好明帝赏识班固的史才与忠心,“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班固才得以安全度过这场风波,这一年是永平五年(62)。
此时,东汉政治开始进入平稳发展的轨道,整个国家的政治情势呼唤着由武功到文治的转变。明帝除了继承光武帝重视经术的政策外,还非常重视文史之学,这是对前朝政策的调整。关于东汉政治文化发展的路径,明帝与光武帝不同,光武帝主要是采取种种措施,对王莽所为予以拨乱反正,恢复西汉的制度,但在文学、史学与政治关系的处理问题上,还在犹豫之中,只是给出了一些暗示和线索,具体往哪个方向走,尚不确定。明帝则明确了这一路径,就是朝着服务东汉王朝意识形态的方向,即回归到西汉武、宣时代的“缘饰” ,也就是班固在《两都赋序》里所说的“润色鸿业”。明帝发现班固的良史之才可资使用,并意识到,如果借班固改作国史事件化敌(或潜在威胁)为友,将历史编撰由个人行为转变为国家意志,政府可以由此掌握对西汉、新莽以及当代历史评价的主导权,从而避免司马迁《史记》的所谓“微文刺讥,贬损当世” 。
永平五年(62)是班固人生中一大转折,一如下狱腐刑对司马迁及《史记》影响之深之巨。永平五年之前,班固继承父亲班彪的事业,在扶风安陵潜心撰写《汉书》,此时《汉书》编撰尚是班氏家族内部的事情。但从永平五年明帝召班固为兰台令史开始,班固的身份转变为一名官方学者,《汉书》编撰也由私人撰述转变为官方行为,这是《汉书》文本形成中的根本性转折。乔治忠先生认为,中西古代史学最根本的区别是,中国具有西方所没有的制度化、组织化的官方史学, 从“正史”的传统来说,班固的《汉书》就是一个开端。
班固最初担任兰台令史,后升为尚书郎, “典校秘书,专笃志于博学,以著述为业” ,“校秘书”即知史务,明帝时期班固的工作主要是修史,他“与前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当作‘冀’) ,共成《世祖本纪》。……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复使终成前所著书”。《史通》卷一一《史官建置篇》云:“汉氏中兴,明帝以班固为兰台令史,诏撰《光武本纪》及诸列传、载记。” 同书卷一二《古今正史篇》又载:“在汉中兴,明帝始诏班固与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冀作《世祖本纪》,并撰功臣及新市、平林、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 可知班固入兰台以后,最初撰写的是本朝史,受命先成《世祖本纪》(即《光武本纪》)及列传、载记二十八篇等,复终成前所著《汉书》,史书所述先后次序十分清楚。
永平年间班固参与编撰的中兴纪传特别是《世祖本纪》(《光武本纪》),涉及对光武帝的中兴功业和政治遗产如何评价,处理不易,班固等史臣一定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明帝对此又十分关注,大概因为对《世祖本纪》的初稿不满,明帝又找人修缮,如宗室临邑侯刘复、学者贾逵等就曾参与其事。《后汉书》卷一四《齐武王刘縯附刘复传》载:“临邑侯复好学,能文章。永平(58—75)中,每有讲学事,辄令复典掌焉。与班固、贾逵共述汉史,傅毅等皆宗事之。”此处所谓“汉史”,即东汉之史,宗室刘复是明帝信任的人,由他来负责东汉初年历史的编撰,确是合适人选。
永平十五年(72),明帝撰定《世祖本纪》(《光武本纪》),并公之于世。《后汉书》卷四二《光武十王·东平宪王刘苍传》:“(永平)十五年春,行幸东平,赐苍钱千五百匹,布四万匹。帝以所作《光武本纪》示苍,苍因上《光武受命中兴颂》。帝甚善之,以其文典雅,特令校书郎贾逵为之训诂。”此《光武本纪》当即永平五年(62)班固与陈宗、尹敏、孟冀等始撰之《世祖本纪》,因其发端与成书皆出明帝之意,故明帝亦视为己作。关于其书名之异同,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云:
余尝推究其事,盖明帝见固所作《汉书》而奇之,知其有著作之才,因思先帝之功业,不可无纪述,遂诏固与陈宗等作为《本纪》。又因以及诸功臣,与所平服之群雄,以彰世祖之威德。《东平王苍传》云:“帝以所作《光武本纪》示苍,苍因上《光武受命中兴颂》。”以固等所撰而谓之自作,或者帝慎重其事,亦尝有所点定于其间。可见帝之所留意,独在于《本纪》,其列传自二十八篇之外,皆不复作。虽有草创之功,犹未足为建武一朝之完史也。且其著作之地在兰台及仁寿闼(原注:见《马严传》),不在东观。其书或称“汉史”(原注:《北海靖王兴传》),或称《建武注记》(原注:《马严传》),尚未定名为《汉记》。
书或曰《世祖本纪》,或曰《光武本纪》,二者一事也,今传《东观汉记》卷一即题为《世祖光武皇帝纪》,季忠平先生考证认为,唐人为避太宗李世民讳而改《后汉书》中“世祖”为“光武”, 可从。《世祖本纪》(《光武本纪》)的撰写,可以视为班固编撰《汉书》的预热——因为《世祖本纪》的核心是强调“受命中兴”,这与《汉书》撰写的主旨相合,是班固时时要放在心上的。需要注意的是,班固等始撰《世祖本纪》及诸列传、载记时,东观尚未成为一个学术文化机构,不宜将他们视为《东观汉记》的创始者,但其所撰纪传、载记等为后来《东观汉记》所本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二者并不矛盾。
史臣集体修撰的史书难免虚美之词和不实之病,和帝永元十年(98),光禄大夫李法就在上疏中批评“史官记事不实” 。皇权的参与使其更难客观,如马后修明帝《起居注》,删去马防之名,可见其随意。班固参与其事的《世祖本纪》等篇章也不例外,《史通》卷九《核才篇》:“昔傅玄有云:‘观孟坚《汉书》,实命代奇作。及与陈宗、尹敏、杜抚、马严撰中兴纪传,其文曾不足观。岂拘于时乎?不然,何不类之甚者也?是后刘珍、朱穆、卢植、杨彪之徒,又继而成之。岂亦各拘于时,而不得自尽乎?何其益陋也。’” 这是因为包括《世祖本纪》在内的《东观汉记》所写的是东汉当代史,成于众手,且多拘忌,很难保证质量。而班固的《汉书》则在历史写作与现实需要之间达致相对平衡,显示了一个史家的卓越能力。
除了中兴纪传,永平年间(58—75)明帝曾命臣下撰写《哀牢传》,这属于当代史的范畴。《论衡·佚文篇》云:“杨子山为郡上计吏,见三府为《哀牢传》不能成,归郡作上,孝明奇之,征在兰台。夫以三府掾史,丛积成才,不能成一篇。子山成之,上览其文。子山之传,岂必审是?传闻依为之有状,会三府之士,终不能为,子山为之,斯须不难。”来自蜀郡成都的杨终因作《哀牢传》而受到明帝重视,入兰台为校书郎。 约略与此同时,明帝还曾关注过《苏武传》,《论衡·别通篇》云:“孝明之时,读《苏武传》,见武官名曰‘栘中监’,以问百官,百官莫知。夫《仓颉》之章,小学之书,文字备具,至于无能对圣国之问者,是皆美命随牒之人多在官也。‘木’旁‘多’文字,且不能知,其欲及若董仲舒之知重常、刘子政之知贰负,难哉!” 由上可知,当时明帝所关注的既有当代史如《世祖本纪》和《哀牢传》,也有西汉史如《苏武传》,而对班固撰写《汉书》影响最大的自然是《世祖本纪》。
自永平五年(62)到永平十五年的十年间,《世祖本纪》(《光武本纪》)一直是明帝关注的重点,不仅用心简选撰者,而且亲自参与编定,这在历史上绝无仅有——后来的唐太宗也不过是为《晋书·宣帝纪》《武帝纪》《陆机传》和《王羲之传》撰写了四篇史论。在某种意义上说,中兴纪传特别是《世祖本纪》的撰写,为后来的《汉书》编撰奠定了思想基调,从《世祖本纪》到《汉书》,让我们看到权力因素对史书修撰的逐步渗透和巨大影响。
永平十五年(72),明帝撰定《世祖本纪》,标志着“中兴纪传”的写作告一段落。在解决了当代史的编撰问题之后,明帝更为关注西汉历史写作,永平十七年特地就《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评价问题诏问班固等人,这在班固《典引序》中有详细的记载(根据文意,笔者将其分为两段):
臣固言:永平十七年,臣与贾逵、傅毅、杜矩、展隆、郗萌等,召诣云龙门,小黄门赵宣持《秦始皇帝本纪》问臣等曰:“太史迁下赞语中,宁有非耶?”臣对:“此赞贾谊《过秦篇》云,向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秦之社稷未宜绝也。此言非是。”即召臣入,问:“本闻此论非耶?将见问意开寤耶?”臣具对素闻知状。诏因曰:“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司马相如洿行无节,但有浮华之辞,不周于用,至于疾病而遗忠,主上求取其书,竟得颂述功德,言封禅事,忠臣效也。至是贤迁远矣。”
臣固常伏刻诵圣论,昭明好恶,不遗微细,缘事断谊,动有规矩,虽仲尼之因史见意,亦无以加。臣固被学最旧,受恩浸深,诚思毕力竭情,昊天罔极!臣固顿首顿首。伏惟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扬雄《美新》,典而亡实。然皆游扬后世,垂为旧式。臣固才朽不及前人,盖咏《云门》者难为音,观随和者难为珍。不胜区区,窃作《典引》一篇,虽不足雍容明盛万分之一,犹启发愤懑,觉悟童蒙,光扬大汉,轶声前代,然后退入沟壑,死而不朽。臣固愚戆,顿首顿首。
《典引》作于章帝元和末年,是章帝末年礼制复兴运动的产物,其中讲到巡狩、封禅等事,是班固对章帝政策的积极配合。 《典引序》则交代了班固写作《典引》的缘起,这篇序言范晔在编撰《后汉书》时大概也看到了,但他没有全录,只是在《班固传》中撮述了几句:“固又作《典引》篇,述叙汉德。以为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杨雄《美新》,典而不实。盖自谓得其致焉。”
《典引序》的第一段文字是班固对于永平年间明帝诏问之事的回顾,其中讲到明帝对司马迁及其《史记》的批评,称“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 。《典引序》载班固“具对素闻知状”,其更为详细的意见见于《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之末赞语所收录的几段文字:
孝明皇帝十七年十月十五日乙丑,曰:
周历已移,仁不代母。秦直其位,吕政残虐。然以诸侯十三,并兼天下,极情纵欲,养育宗亲。三十七年,兵无所不加,制作政令,施于后王。盖得圣人之威,河神授图,据狼、狐,蹈参、伐,佐政驱除,距之称始皇。
始皇既殁,胡亥极愚,郦山未毕,复作阿房,以遂前策。云“凡所为贵有天下者,肆意极欲,大臣至欲罢先君所为”。诛斯、去疾,任用赵高。痛哉言乎!人头畜鸣。不威不伐恶,不笃不虚亡,距之不得留,残虐以促期,虽居形便之国,犹不得存。
子婴度次得嗣,冠玉冠,佩华绂,车黄屋,从百司,谒七庙。小人乘非位,莫不怳忽失守,偷安日日,独能长念却虑,父子作权,近取于户牖之间,竟诛猾臣,为君讨贼。高死之后,宾婚未得尽相劳,餐未及下咽,酒未及濡唇,楚兵已屠关中,真人翔霸上,素车婴组,奉其符玺,以归帝者。郑伯茅旌鸾刀,严王退舍。河决不可复壅,鱼烂不可复全。贾谊、司马迁曰:“向使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秦之积衰,天下土崩瓦解,虽有周旦之材,无所复陈其巧,而以责一日之孤,误哉!
俗传秦始皇起罪恶,胡亥极,得其理矣。复责小子,云秦地可全,所谓不通时变者也。纪季以酅,《春秋》不名。吾读《秦纪》,至于子婴车裂赵高,未尝不健其决,怜其志。婴死生之义备矣!
这几段文字一般认为是班固所作,被称为班固《秦纪论》,如唐人司马贞《史记索隐》曰:“此已下(笔者案:即《史记·秦始皇本纪》篇末所附的班固《秦纪论》)是汉孝明帝访班固评贾马赞中论秦二世亡天下之得失,后人因取其说附之此末。”日本学者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引清梁玉绳曰:“此篇是《秦记》,魏了翁《古今考》谓班固明帝时所得也。史公言秦烧书,独《秦记》不灭,故东汉时犹有存者,后人遂并班固语附载《本纪》之末,以备考证。……而《索隐》以为马迁重列则误也,史以传信,无一事两书之理,《史记》中惟此及《郦生传》有之,皆后人附益,非迁史元文。”又引黄以周曰:“世系为明帝时贾逵、班固所考定,故记其时曰‘孝明皇帝十七年十月十五日乙丑’。”
在班固撰写《汉书》的敏感时刻,明帝与之讨论《史记·秦始皇本纪》末的赞语以及司马迁对武帝的态度问题,显然有警告之意——人主论学对班固撰史的深刻影响,是怎样高估也不过分的。
明帝认为司马迁《秦始皇本纪》(《秦纪》)关于秦王子婴的评论不当,让班固发表意见。针对明帝提出的《秦纪》赞语的是非问题,班固指出,司马迁的话源出贾谊《过秦论》,贾、马二人在秦政与汉德的评价问题上意见都不正确。接着班固既批评了贾谊《过秦论》中“向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秦之社稷未宜绝也”的说法,也批评了司马迁著《史记》“微文刺讥,贬损当世”的做法。班固回应之后,明帝与班固单独谈了一次话,并以诏书的形式发布对司马迁《史记》的判断,其中谈到西汉二司马的优劣问题。在明帝看来,司马迁虽然撰写了《史记》,但由于其中有讥刺武帝的内容,其思想境界远不如司马相如,因为司马相如临终时还念念不忘武帝的封禅大典,完成《封禅文》以俟武帝之用。
明帝所谓“微文刺讥,贬损当世”,指司马迁《史记》对汉武帝暗喻讥讽、多有贬抑之词。对于本朝皇帝,《史记》褒贬不一,持肯定意见、甚至大加赞赏者有之,如《史记》卷一六《秦楚之际月表序》称高祖刘邦:“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史记》卷一〇《孝文本纪》赞文帝刘恒:“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关于汉武帝,司马迁虽然没有全面否定,但不少地方寓有讥讽之意,如《史记》卷三〇《平准书》:“而大农颜异诛。……自是之后,有腹诽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矣。”又如《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太史公曰:
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骠骑亦放此意,其为将如此。
再如《史记》卷一二五《佞幸列传》:
今天子中宠臣,士人则韩王孙嫣,宦者则李延年。嫣者,弓高侯孽孙也。今上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习胡兵,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于邓通。时嫣常与上卧起。……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给事狗中。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见,心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诗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
其中或言“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或言“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或言宠臣“与上卧起”,之所以没有直接批评汉武帝而采用曲笔的手法,《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末的“太史公曰”可谓夫子自道:“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彰,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宋代朱熹对太史公也有这样的推测:“王允云:‘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如《封禅书》所载祠祀事。《乐书》载得神马为《太一歌》,汲黯进曰:‘先帝百姓岂能知其音邪?’公孙弘曰:‘黯诽谤圣制,当族。’下面却忽然写许多《礼记》。又如《律书》说律,又说兵,又说文帝不用兵,赞叹一场。全似个醉人东撞西撞。观此等处,恐是有意。”
《史记》“贬损当世”,而班固著史以“光扬大汉”为目的。在秦朝灭亡这件事上,班固《秦纪论》认为贾谊与司马迁的意见都是错误的,“秦之积衰,天下土崩瓦解,虽有周旦之材,无所复陈其巧,而以责一日之孤,误哉!”最后一段也说:“俗传秦始皇起罪恶,胡亥极,得其理矣。复责小子,云秦地可全,所谓不通时变者也。”认为不应苛责子婴,而且表达了自己深深的同情:“纪季以酅,《春秋》不名。吾读《秦纪》,至于子婴车裂赵高,未尝不健其决,怜其志。婴死生之义备矣!”
《典引序》的第二段文字记载了班固对明帝“圣论”的评价和回应:“臣固常伏刻诵圣论,昭明好恶,不遗微细,缘事断谊,动有规矩,虽仲尼之因史见意,亦无以加。臣固被学最旧,受恩浸深,诚思毕力竭情,昊天罔极!”所谓“圣论”,五臣刘良注曰:“圣论,云司马迁非义士之论也。”“昭明好恶”至“亦无以加”几句,是班固对明帝“圣论”的具体评价。“昭明好恶,不遗微细”,指明帝对秦始皇评价这样的“小事”都明白表示自己的褒贬好恶; “缘事断谊,动有规矩”,指明帝通过对《秦始皇本纪》“太史公曰”的评判来表达政治意见,“谊”即《春秋》之“义”,“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 ,载之空言,不如见于行事深切著明,具体说来就是即事明义,寓以褒贬,这实际上是继承了孔子的“春秋笔法” 。接下来“虽仲尼之因史见意,亦无以加”二句非同一般,谓明帝“政治指示”的“英明”,可以跟孔子相提并论,这显然是班固对明帝的谀颂之词。
“臣固被学最旧”几句,是班固对章帝的心迹表白,流露出班固撰史的感恩之心,对我们理解《汉书》非常重要。《汉书》编撰是在班固代受汉恩、刻诵“圣论”的背景下完成的,《典引序》记载了史家对皇恩的感戴之情:“臣固被学最旧,受恩浸深,诚思毕力竭情,昊天罔极!”前面讲到,明帝时期文学、史学开始朝着服务东汉王朝意识形态的方向发展,章帝时期的班固更是积极地以自己的赋颂之作及《汉书》这篇大文章对汉朝的“成功” 予以回应。了解到这一层,就不能不让人心中别有一番感触。史家的感恩之心在历史撰著过程中既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动力,也会给史家带来沉重的心理压力,如北宋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所说“荷两朝知待如此其厚……陨身丧元,未足报塞,苟智力所及,岂敢有违”。让人庆幸的是,《汉书》编撰虽然受到班固个人对汉朝感情的影响,但总的来说,这种感情并没有完全压倒他对历史的理性认识。
从《典引序》提到的明帝永平十七年(74)到《典引》创作的章帝元和末年,正是班固撰写《汉书》之时。这一时期班固沉浸于一种兴奋的创作状态中,其精神面貌见于永平年间所作的《答宾戏》:“摅意乎宇宙之外,锐思于毫芒之内,潜神默记,縆以年岁。”“摅意”二句,反映了班固撰写《汉书》的思想境界,也即《礼记·中庸》“致广大,尽精微”之意,可以视为《汉书》之文心。“潜神默记,縆以年岁”,则是一种深沉渊静的写作境界,可与之相媲美的是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时的“研精极虑,穷竭所有,日力不足,继之以夜” ,这种精神和态度正是《汉书》成功撰写的关键。
明帝永平年间,班固以其文学竭力为东汉王朝歌功颂德,作有《神爵(雀)颂》《汉颂》等作品,同时潜心于《汉书》编撰,可惜明帝不过如武帝对待司马相如、枚皋一样,将其视为文学侍从,因此班固位不过尚书郎。但是在班固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仕宦显达、光耀家门的愿望。章帝即位后,班固终于时来运转。建初四年(79)白虎观会议召开,章帝命群儒“讲议五经同异”,“亲称制临决” ,班固不仅参加了白虎观会议,而且撰集《白虎通德论》,俨然是皇家学术的代表人物。与明帝类似,章帝对史学也有浓厚的兴趣,曾诏令杨终删《太史公书》为十余万言。 另外,有关汉武帝功过是非的评价,也是当时舆论关注的焦点之一,《后汉书》卷七九上《儒林·孔僖传》所载孔僖、崔骃的例子就很典型:鲁国孔僖、涿郡崔骃同游太学,相与论“孝武皇帝,始为天子,崇信圣道,师则先王,五六年间,号胜文、景,及后恣己,忘其前之为善”。邻房生梁郁上书,告“骃、僖诽谤先帝,刺讥当世,事下有司。骃诣吏受讯”。《资治通鉴》卷四六系此事于章帝元和元年(84)。这些都是班固上呈《汉书》前后的特殊政治环境。
关于章帝建初年间(76—84)班固所上《汉书》之情形,《汉书》卷一〇〇下《叙传下》班固自述云:
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也!”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
班固批评司马迁《史记》将汉代皇帝“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认为这与汉朝的政治地位不相匹配,因此断汉为史,使汉朝皇帝可以“冠德于百王” 。并称《汉书》“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其中“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一句,高步瀛先生断句作:“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并云:“《周语下》韦(昭)注曰‘考,合也’,《经传释词二》曰‘为,犹与也’,言与《春秋》合也,旧注考纪连读,殆非是。” 其说可从,这里还可补充两个例子。
《诗经·大雅·江汉》:“虎拜稽首,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毛《传》:“对,遂。考,成。”郑《笺》:“对,答。休,美。作,为也。虎既拜而答王策命之时,称扬王之德美,君臣之言宜相成也。”综合毛郑两家的意见,“作召公考”即“为召公成”“与召公成”,意谓召虎答拜宣王之策命,与其先祖召康公受封之礼成(合、同)。又《礼记·中庸》:“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孔颖达《正义》:“不考文,亦不得考成文章书籍之名也……书同文,覆上不考文。”意谓“同文”即“考文”。由以上二例可知,班固笔下的“为《春秋》考”,意即与《春秋》成、与《春秋》合、与《春秋》同。 反观“综其行事”几句,可推知班固所说的“综其行事,旁贯五经”,当指《汉书·律历志》《天文志》《五行志》《艺文志》《礼乐志》等承担了与“五经”《易》《诗》《书》《礼》《乐》相应的功能;而“上下洽通,为《春秋》考”,当指《汉书》的纪传特别是帝纪部分承担了与《春秋》相应的功能。
至于班固上呈《汉书》的具体时间,《后汉书》卷四〇上《班固传》云:“固自永平中始受诏,潜精积思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 《史通》卷一二《古今正史篇》略同:“经二十余载,至章帝建初中乃成。” “建初中”究竟是哪一年,现代学者陈汉章先生考证其事应在建初七年(82),他在《缀学堂初稿》卷二《马班作史年岁考》中说:
班固作《汉书》二十五年,始永平元年戊午,终建初七年壬午。固以永平五年入校书,而《汉书》之作,不始是年也。传云迁为郎,典校秘书,帝乃复使终成前所著书。按《贾逵传》永平中为郎,与班固典校秘书。《汉书·叙传》永平中为郎,典校秘书。《本传》又云固自永平中受诏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自永平五年至建初六年为二十年,建初止八年。《史通·正史篇》曰:“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若以建初六年成,止二十年,不当有余。以建初八年成,在建初末,不当曰中。故谓《汉书》以建初七年成,固是年五十一岁矣。班固之书,踵父业以成,既成之后,后人更有所裨益。其可考者,班氏及身之年岁而已。
笔者赞同陈汉章先生的意见,这里再提出另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建初七年班固所上《汉书》是否为一完璧?东晋袁宏《后汉纪》卷一九《顺帝纪下》载:“(马融)兄续博览古今,同郡班固著《汉书》,缺其“七表”及《天文志》,有录无书,续尽踵而成之。” 《后汉纪》所说的“七表”及《天文志》“有录无书”,是说班固去世时《汉书》这些篇章只有目录,而没有具体内容。 在这一问题上,南朝刘宋范晔的记载也是前后不一,《后汉书》卷四〇上《班固传》云班固于“建初中”上《汉书》,似已成书,但同书卷八四《列女·曹世叔妻传》则云:“兄固著《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藏书阁踵而成之。……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 知班固去世时,《汉书》“八表”及《天文志》未竟。又一说谓班固所上《汉书》不含“十志”,《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史部”:“建初中,始奏表及纪传,其十志竟不能就。固卒后,始命曹大家续成之。”《隋志》成书于唐初,所述“始奏表及纪传”、“十志竟不能就”等内容,不知何所依据?
对这些矛盾现象如何理解,笔者最初也十分困惑,后来看到西晋华峤编撰《汉后书》的情况,才有所领悟。《晋书》卷四四《华表附子华峤传》云:
初,峤以《汉纪》烦秽,慨然有改作之意。会为台郎,典官制事,由是得遍观秘籍,遂就其绪。起于光武,终于孝献,一百九十五年,为《帝纪》十二卷、《皇后纪》二卷、《十典》十卷、《传》七十卷及三《谱》《序传》《目录》,凡九十七卷。峤以皇后配天作合,前史作《外戚传》以继末编,非其义也,故易为《皇后纪》,以次《帝纪》。又改“志”为“典”,以有《尧典》故也。而改名《汉后书》奏之。诏朝臣会议,时中书监荀勖、令和峤、太常张华、侍中王济咸以峤文质事核,有迁、固之规,实录之风,藏之秘府。后太尉汝南王亮、司空卫瓘为东宫傅,列上通讲,事遂施行。……元康三年卒,追赠少府,谥曰简。峤性嗜酒,率常沈醉。所撰书《十典》未成而终,秘书监何劭奏峤中子彻为佐著作郎,使踵成之,未竟而卒。后监缪徵又奏峤少子畅为佐著作郎,克成《十典》,并草魏、晋纪传,与著作郎张载等俱在史官。永嘉丧乱,经籍遗没,峤书存者五十余卷。
华峤撰成的“后汉史”共九十七卷,有《帝纪》十二卷、《皇后纪》二卷、《十典》十卷、《传》七十卷及三《谱》《序传》《目录》,后“改名《汉后书》奏之”,朝臣会议后得以“藏之秘府”,但本传又载“所撰书《十典》未成而终”,既云“奏之”,又云“未成”,二者似乎矛盾。看来,华峤所撰《汉后书》,最初只有纪传部分,后来其中子华彻、少子华畅为佐著作郎,才补成《十典》。与此相类似,《华峤传》所载华畅起草的魏晋史也是要先完成纪、传部分(而且只有纪传部分)。考虑到华峤《汉后书》的体例“多同班氏(《汉书》)” ,《汉后书》的例子可为我们理解《汉书》的编撰提供参照。
表、志后成,史书编撰多有其例,如东观史臣所撰《东观汉记》,最初也只有纪传部分,到了东汉末年,蔡邕有意编撰《十志》(又称《十意》,避桓帝刘志讳改),但最终也没有成功。又如南朝刘宋范晔的《后汉书》最初也只完成了纪传部分,后来才与谢俨共同完成了《礼乐志》《舆服志》《五行志》《天文志》《州郡志》等五篇志稿。 初唐时期编撰的《隋书》也是这样,其纪传部分开始纂修于唐太宗贞观三年(629),成于贞观十年(636);“五代史志”始修于贞观十五年(641),成于高宗显庆元年(656)。在这一点上我们需要明了的是,古人对史书纪、传、志、表诸体重要程度及先后次序的认识,与今人不同。今人重视典志与史表,主要是把握历史线索的需要,而古人重视纪传,强调以人物事迹探求其心志,或寓褒贬于叙事之中,或以论赞直书褒贬。班固的父亲班彪所撰《史记后传》甚至只有“纪传而已”,其《史记略论》评《史记》诸篇,也都是限于纪、传而未及书(志)、表, 表明班彪心目中同样认为纪传重要,这种做法与班固是相通的,也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理解这一问题。
班固建初七年(82)上呈的《汉书》,当与华峤《书》及上述诸例一样,仅是《汉书》的纪传部分。《后汉书·班固传》所载“至(章帝)建初中乃成” 中的“乃成”,与“未及竟”并不冲突,建初中所上《汉书》初具规模,班固又不断补充完善,在去世时尚有“八表”(《后汉纪》作“七表”,稍异)及《天文志》还未完成,因此才有班昭与马续“踵而成之”。汉代的私人撰著,虽然有陆贾《新语》随写随上的情况,但大多是上呈完整的著作。在班固看来,纪传是《汉书》的主体,完成了“纪传”部分,也即意味着《汉书》初步完成,大局已定,可以上呈章帝,而表、志部分可以从容为之、渐竣其功。
有一些线索表明,《汉书》“十志”的编撰要晚于纪传部分。如《汉书》卷七三《韦贤(附韦玄成)传》本为班彪所作,其中有关宗庙祭祀的大段内容可以归入《郊祀志》,后人为此有过议论,质疑班固的做法,如东汉蔡邕《表志》云:“宗庙迭毁议奏,国家大体,班固录《汉书》,乃置《韦贤传》末。臣以问胡广,广以为实宜在《郊祀志》,去中鬼神仙道之语,取《贤传》宗庙事实其中,既合孝明旨,又使祀事以类相从。” 唐刘知幾《史通·编次》亦云“宗庙迭毁,枉入《玄成传》终”。两种意见都认为《韦贤传》中多载宗庙祭祀毁立之事并不合适,应归入《郊祀志》。其实,如果考虑到《汉书》纪传先竣、表志后成的编撰次序,这一问题就可以得到圆满解释——班固编撰《汉书》纪传部分时,尚未开始《郊祀志》的写作,因而对父亲班彪所修的《韦贤传》承而不改,这些内容就暂时保留在了《韦贤传》中。
另外,对于当代社会现象,班固常常在史志中予以评论,《汉书》卷二三《刑法志》、卷二二《礼乐志》的一些内容明显撰写于章帝时期,也可以作为证据。如《汉书》卷二三《刑法志》针对刑政之事所发的感慨和议论:“自建武、永平,民亦新免兵革之祸,人有乐生之虑,与高、惠之间同,而政在抑强扶弱,朝无威福之臣,邑无豪桀之侠。以口率计,断狱少于成、哀之间什八,可谓清矣。然而未能称比隆于古者,以其疾未尽除,而刑本不正。”肯定了光武帝和明帝已取得的成绩,并指出有待改善之处,似当撰于章帝时期。又如《汉书》卷二二《礼乐志》:“世祖受命中兴,拨乱反正,改定京师于土中。即位三十年,四夷宾服,百姓家给,政教清明,乃营立明堂、辟雍。显宗即位,躬行其礼,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养三老五更于辟雍,威仪既美矣。然德化未流洽者,礼乐未具,群下无所诵说,而庠序尚未设之故也。”明确出现了明帝的庙号“显宗”,显然撰于章帝时期。在班固看来,礼乐具备、庠序设立、德化流洽、群下颂说等太平景象,属于明帝尚未实现的政治理想,这是班固对章帝有所寄心的表示。《礼乐志》又云:“今叔孙通所撰礼仪,与律令同录,臧于理官,法家又复不传。汉典寝而不著,民臣莫有言者。又通没之后,河间献王采礼乐古事,稍稍增辑,至五百余篇。今学者不能昭见,但推士礼以及天子,说义又颇谬异,故君臣长幼交接之道浸以不章。”这段话当是针对章帝章和元年(87)曹褒制礼之事所发的议论,《后汉书》卷三五《曹褒传》:“章和元年正月……撰次天子至于庶人冠婚吉凶终始制度,以为百五十篇,写以二尺四寸简,其年十二月奏上。” 这表明《礼乐志》当完成于章帝章和元年之后。
综上,班固编撰《汉书》的过程可以概括为“成于建初,续有增补”,他对《汉书》的加工直到去世也没有完成,所以后来才有班昭和马续的续补之事。
作为一个史学家,班固曾经洞察西汉一代的政治兴衰与人物沉浮,然而却缺少观古识今、见微知著的政治敏感,最终造成了人生悲剧。章和二年(88)章帝驾崩,年仅十岁的和帝即位,外戚窦氏掌握了朝政大权。《后汉书》卷二三《窦宪传》:“和帝即位,太后临朝,宪以侍中,内干机密,出宣诰命。肃宗遗诏以笃为虎贲中郎将,笃弟景、瑰并中常侍,于是兄弟皆在亲要之地。”后窦宪因罪“自求击匈奴以赎死,会南单于请兵北伐,乃拜宪车骑将军” ,北伐匈奴。永元元年(89)班固被窦宪所辟,与傅毅、崔骃等一同成为“宪府文章” 的重要成员,开始了他人生中最大也是最后一次政治冒险。永元元年夏六月,班固作《涿邪山祝文》,祝祷此次北伐行动的成功。及至窦宪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刊石勒铭,班固又作《封燕然山铭》,纪汉威德。
殊不知,巨大的危险已经潜伏在暗处。永元四年(92)六月庚申,和帝幸北宫,以窦宪潜图弑逆的罪名,“诏收捕宪党射声校尉郭璜,璜子侍中举,卫尉邓叠,叠弟步兵校尉磊,皆下狱死。使谒者仆射收宪大将军印绶,遣宪及弟笃、景就国,到皆自杀” 。班固因为曾得罪洛阳令种兢,受到窦宪一案的牵连,卒于狱中。 《后汉书》卷四〇下《班固传下》云:“初,洛阳令种兢尝行,固奴干其车骑,吏椎呼之,奴醉骂,兢大怒,畏宪不敢发,心衔之。及窦氏宾客皆逮考,兢因此捕系固,遂死狱中,时年六十一。”一代良史就这样让人感慨地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如前所述,班固于章帝建初七年(82)将《汉书》呈献朝廷之时,仅是规模初具,此后《汉书》文本一直在不断充实完善之中,但直到班固去世仍未成,经班昭、马续之手始成完璧。 班昭、马续对《汉书》的续补工作,刘知幾《史通》也有明确的记载。《史通》卷一二《古今正史篇》:
固后坐窦氏事,卒于洛阳狱,书颇散乱,莫能综理。其妹曹大家博学能属文,奉诏校叙。又选高才郎马融等十人,从大家授读。其“八表”及《天文志》等,犹未克成,多是待诏东观马续所作。而《古今人表》不类本书。
《汉书》发轫于诸贤,草创于班彪,成书于班固,续补于班昭、马续,至此定型矣。正如清代学者赵翼所云:“(《汉书》)凡经四人手,阅三四十年始成完书,然后知其审订之密也。”
值得注意的是,续补《汉书》的马续以及从班昭受读《汉书》的马融,都出自扶风茂陵马氏,这显示出扶风安陵班氏与茂陵马氏的密切关系。在政治和军事上,安陵班氏与平陵窦氏合作较多, 而在文化上则与茂陵马氏合作较多。 扶风安陵班氏与扶风茂陵马氏同出一郡,二者关系甚为亲密。马援兄马余之子马严为将作大匠,又与班固等编定《建武注记》, 这是班氏与马氏在文化上的第一次合作,而马续、马融兄弟即马严之子,后来班昭授马融《汉书》、马续述《汉书·天文志》,则是班氏与马氏两个家族合作关系的延续。
除《天文志》为马续所撰外,《汉书》主要是由班氏家族成员完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汉书》之竣,乃班氏一族之功,《汉书》之学,为班氏一家之学,但今本《汉书》的署名却只有班固一人,作“汉兰台令史班固撰”。这种做法貌似对班氏家族其他成员不公平,实际上却是沿用了先秦两汉时期著述的一个通例。在中国古代,学术撰著常常是一个集体性工作,先秦时期学术为天下之公器,诸子之著作,往往为一学派思想的集合体,多成于门弟子之手, 后世著作权的概念难以适用。秦汉以后,私家著述大盛,个人色彩凸显,即便如此,著作权的观念在汉代也不是特别突出,不少著作都有续补的情形,而署名不变,如班固曾奉章帝之命,为桓谭《新论》补作《琴道》篇即是一例, 《汉书》也属于这类情况。
以两汉以后日渐凸显的家族学术而论,这是一种常见的文化现象——家族成员往往休戚与共,成为一个文化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汉书》之前,《太史公书》成于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之手。《汉书》之后,六朝隋唐之间,父子相继、家族撰史之事甚多,如《汉后书》为西晋华峤及其子华彻、华畅三人合力而成,王隐《晋书》则是踵续其父王铨之志业。又如姚察、姚思廉父子合撰《梁书》《陈书》,李德林、李百药父子合撰《北齐书》,李大师、李延寿父子合撰《南史》《北史》,而初唐颜师古所注《汉书》,不仅参考了汉晋六朝二十余家旧注,而且多取于叔父颜游秦之《汉书决疑》,家学之重要可见一斑。经学方面也是如此,如虞翻的《周易注》为会稽虞氏五世之学, 范甯的《春秋穀梁传集解》,经过其父范汪以及子弟辈的集体努力方才成书。
这种情况在近世也很多见,一部书往往经过两代甚至数代家族成员的共同努力,方成佳撰。如仪征刘氏数代传经,刘文淇、刘毓崧、刘寿曾祖孙三代治《春秋左传》之学,自刘文淇撰《左传旧疏考正》八卷,至刘寿曾而成《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为清代辑录考证《左传》旧注之集大成者。又如莫友芝的目录学名著《宋元旧本书经眼录》《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实得力于其子莫绳孙之加工和补充,才得以行世流通。再如杨希钰的诗集《兰馨堂诗存》,成于三个儿子杨沂孙、杨泗孙、杨汝孙之手,文字与稿本《桂岩吟馆存稿》、钞本《银藤花馆吟草》差别甚大,是经过很多修改才成书的。张剑先生将这种现象概括为“中国家族文化的层累性” ,是很恰当的。
就班氏家族集体编撰的《汉书》来说,父子、兄妹合撰一书,经数十年光阴和心血而臻于美善,班固去世后,班昭并未因为自己所做的工作,去争取《汉书》的署名权,实是符合世事人情之举。由此可见,文化士族在共同经营社会、文化声誉的过程中实现了高度的配合,在著作权问题上达成了“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默契,他们不仅是简单的利益攸关方,而且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命运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