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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汉书》编撰前史

班固《汉书》的雏形是其父班彪编撰的《史记后传》,《史记后传》则发端于西汉以来诸家继司马迁《太史公书》(《史记》)而作的“续《太史公书》”,是谓“《汉书》编撰前史”。

《太史公书》产生于西汉中叶武帝之世,儒学在社会上尚未取得完全的统治地位,思想比较自由,表达也少拘忌,全书不仅呈现出历史建构的系统性,也反映了史家对整个中国历史文化命运的思考,洋溢着司马迁的个人感受和生命体验。而“续《太史公书》”编撰的元成哀平和新莽时期,儒家思想在社会文化中逐步占据统治地位,对经学、史学、文学等各文化门类都产生了深刻影响,史家思想受到很大束缚。 诸家“续《太史公书》”不仅在思想境界上与司马迁相距甚远,而且内容相对琐碎、不够系统,这给后来的史家留下了重组和改造的空间。

班彪《史记后传》对诸家“续《太史公书》”的改造,不仅是内容的重组和结构的系统化,也是一个重新赋予意义的过程。从诸家“续《太史公书》”到班彪的《史记后传》,儒家思想的倾向日趋鲜明,《史记》里洋溢的太史公个人情怀和批判精神,逐步为具有官方意识形态特征的儒家伦理所取代,这一趋势至班固完成《汉书》而告结束。

一 零散的诸家“续《太史公书》”

武帝征和(前92—前89)年间,司马迁完成《太史公书》之后,自称欲“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尚不为世所知。 司马迁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期由其外孙杨恽“宣布”于世, 一代宏文自此流布人间。在此前后,已有学者在著作中节引《史记》的内容,如成书于昭宣之间的桓宽《盐铁论·毁学》《西域》《刑德》《大论》诸篇,分别节引了《史记·货殖列传》《大宛列传》《韩非子列传》《孔子世家》的相关内容。

因《史记》记事止于武帝太初(前104—前101)年间, 加上不少篇目内容残缺,不少学者文人如元成之间的褚少孙,出于个人兴趣开始对《太史公书》做补续的工作。《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裴骃《集解》引《汉书音义》:“十篇缺,有录无书。”张晏曰:“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律书》《汉兴已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蒯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列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 这是补缺,另外还有续修的工作,如《史记》卷二〇《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之末有昭宣时封侯表,并载褚先生曰:“太史公记事尽于孝武之事,故复修记孝昭以来功臣侯者,编于左方,令后好事者得览观成败长短绝世之适,得以自戒焉。”

在西汉后期,《史记》并不易见,大家常举的一个例子是,成帝时东平王刘宇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大将军王凤以为《太史公书》“有战国从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阸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 ,成帝遂不与。成帝时期的冯商,是受诏续《太史公书》的第一人,《汉书》卷三〇《艺文志》载“《太史公》百三十篇”,又载:“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三国吴韦昭注曰:“冯商受诏续《太史公》十余篇,在班彪《别录》。商字子高。”韦昭称冯商续《太史公书》十余篇,与《汉志》不同,注中所云“班彪《别录》”当作“刘向《别录》”。颜师古注则曰:“《七略》云商阳陵人,治《易》,事五鹿充宗,后事刘向,能属文,后与孟柳俱待诏,颇序列传,未卒,病死。” 考虑到《七略》出自刘向之子刘歆之手,此段文字言冯商为刘向的学生,且有“序列传”之事,当可信从,至于冯商撰写列传的时间,当在成帝时期。

成帝以后,《史记》在社会上传播渐广,续“太史公书”作者群体的规模日益庞大。唐刘知幾《史通》卷一二《古今正史篇》云:“《史记》所书,年止汉武,太初已后,阙而不录。其后刘向、向子歆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迄于哀平间,犹名《史记》。”这些学者所做的主要工作,是对武帝太初以后西汉史事的记录,后世学者称为“续《太史公书》”。孔子修《春秋》,记事至鲁哀公十四年(前481)获麟止;陆贾《楚汉春秋》也是记录当代史事;司马迁撰《太史公书》,记事至武帝太初(前104—前101)年间而止。诸家“续《太史公书》”关注当代历史,记录当代人物,既是踵续太史公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事业,也是继承了《春秋》以来的历史传统,其学术自觉和当代情怀值得肯定。

“续《太史公书》”的作者,如以时代顺序稍加区分,则成帝时期有刘向、冯商、卫衡,哀平新莽时期有向子刘歆、扬雄、史岑,东汉初年有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下面依《史通》所列略述这十五位学者的生平事迹:

刘向,本名更生,字子政,楚元王刘交之后,博物洽闻,通达古今,为西汉名儒,《汉书》卷三六有传。刘向编撰有《说苑》《新序》等书,班固《汉书》传记部分多所取材,如《汉书·枚乘传》采用了《说苑》有关枚乘的资料,《苏武传》则吸收了《新序》的一些记载。 刘向另撰有《洪范五行传论》《别录》, 并为其子刘歆发挥和完善,撰成《洪范五行传》《七略》,而《汉书·五行志》《艺文志》就是以刘向、刘歆父子的撰述为基础完成的。 此外,《汉书》卷一《高帝纪》赞语“刘向云战国时刘氏自秦获于魏”云云,陈直先生疑其为“班固采用刘向《补史记》传纪之文” 。类似的情况还有《贾谊传》赞及《东方朔传》赞,《汉书》卷四八《贾谊传》赞载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汉书》卷六五《东方朔传》赞中有“刘向言少时数问长老贤人通于事及朔时者,皆曰朔口谐倡辩,不能持论,喜为庸人诵说,令后世多传闻者”云云,这些或许都属于刘向《补史记》的内容。

刘歆,字子骏,刘向之子,附见《汉书》卷三六《楚元王传》,歆少通《诗》《书》,能属文,成帝时待诏宦者署,为黄门郎。河平三年(前26),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向死后,歆复为中垒校尉。哀帝初年,改名刘秀,大司马王莽举其宗室有材行,为侍中太中大夫,迁骑都尉、奉车光禄大夫。复领五经,卒父前业。歆乃集六艺群书,种别为《七略》。后因移书让太常博士,忤执政大臣,为众儒所排,出为河内太守,历三郡守。数年,以病免官,起家复为安定属国都尉。会哀帝崩,王莽秉政,歆为右曹太中大夫,迁中垒校尉,羲和,京兆尹,治明堂辟雍,封红休侯。典儒林史卜之官,考定律历,著《三统历谱》。王莽篡位后,刘歆为国师、嘉新公。地皇四年(23),与王涉等谋诛莽,事败自杀。 刘歆续撰《史记》之事不详,或在哀平新莽时期。

冯商,字子高,刘歆《七略》云其为阳陵(今陕西高陵)人,班固《目录》云冯商为长安人, 王充《论衡·案书篇》则云:“东海张(冯)商亦作列传。”黄晖《论衡校释》引孙诒让曰:“汉无张商补《史记》者。‘张商’当作‘冯商’,此涉上文‘张仪’而误。……惟刘歆言商阳陵人,班固言长安人,仲任(即王充)言东海人,三说不同。汉代长安属京兆,阳陵属左冯翊。后汉以阳陵改属京兆。长安、阳陵相去甚近,东海太远,岂传闻之异欤?” 前已引及,《汉书·艺文志》著录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据《汉书》卷五九《张汤传》赞及卷七六《赵尹韩张两王传》赞,冯商所续七篇中当有《张汤传》《王尊传》两篇。 根据目前材料来看,冯商是《续太史公书》的第一人,而且是受诏而作,这表明西汉后期对史学日益重视。除史学外,冯商亦擅长辞赋创作,《汉书》卷三〇《艺文志》“诗赋略”载:“待诏冯商赋九篇。”清王先谦《补注》引周寿昌曰:“《艺文类聚》八〇引刘向《别录》云:‘待诏冯商作《镫赋》。’”

卫衡,生平事迹不详,或即东汉桓谭《新论》中多处提到的蜀郡人阳城衡。 沈钦韩《后汉书疏证》:“桓谭《新论》曰‘阳城子张名衡,蜀郡人’,《论衡·对作篇》‘阳城子张作《乐》,扬子云造《玄》’(小字双行原注:《通志·略》引《风俗通》‘阳城氏,汉有谏议大夫阳城公衡即其人,衍公字’)。” 又《论衡·超奇篇》亦云:“阳城子长作《乐经》,杨子云作《太玄经》。”阳城衡作《乐经》,当在王莽秉政时,其详待考。

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成帝时入仕长安,撰《甘泉》《河东》《羽猎》《长杨》四赋,后转入学术研究。据《汉书·扬雄传》记载,王莽时扬雄曾校书于天禄阁,校书即“知史务”,也就是修撰国史,这表明扬雄参与了“续《太史公书》”的工作,故王充《论衡·须颂篇》云:“司马子长纪黄帝以至孝武,扬子云录宣帝以至哀平。”由此可知,扬雄是西汉中后期史事的主要记录者,这些工作很可能是新莽时期完成的,其中涉及的西汉哀、平间史事,均为扬雄所亲历。其写作的政治态度,应该是偏向王莽一方,东汉初年的班彪就认为刘歆、扬雄的续《太史公书》“褒美伪新,误后惑众” 。扬雄所撰“续《太史公书》”的具体内容,今已不可考。

梁审,事迹不详。

肆仁,事迹不详。

晋冯,东汉初年人,曾任京兆祭酒,与班固同时,年辈略前。建武中元二年(57),班固上书东平王刘苍,劝谏刘苍用人要以才德为本,“远近无偏,幽隐必达”,并荐举六位“有殊行绝才,德隆当世” 的名士大儒,分别是故司空掾桓梁、京兆祭酒晋冯、扶风掾李育、京兆督邮郭基、凉州从事王雍、弘农功曹史殷肃。晋冯与下面将要提到的段肃(殷肃)均在其中,但班固推荐的这六人,后来只有李育为刘苍幕府所接纳。

段肃,或作殷肃。《后汉书》卷四〇下《班固传》载班固《奏记东平王刘苍》中有“弘农功曹史殷肃”之名,章怀太子注云:《(班)固集》“殷”作“段”。未知孰是。

金丹,京兆杜陵人,东汉初年曾为割据陇右的隗嚣之宾客。 笔者疑其人即金昭卿(曜卿),班彪有《与金曜卿书》。

冯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约生于汉成帝绥和二年(前7)。 始建国元年(8)王莽篡汉之时,冯衍十五岁,年纪尚轻,不及撰史,“王莽时,诸公多荐举之者,衍辞不肯仕。”新莽地皇三年(22)赤眉兵起,王莽遣更始将军廉丹征讨山东,廉丹辟冯衍为掾。后廉丹战死,冯衍亡命河东。更始二年(24),刘玄遣尚书仆射鲍永行大将军事,安集北方,鲍永以冯衍为立汉将军,领狼孟长。建武初,冯衍为曲阳令。建武六年(30),冯衍上书陈八事,光武帝欲召见之,为令狐略等所排,不得入。后卫尉阴兴、新阳侯阴就以外戚贵显,深敬重衍,由是为诸王所聘请,寻为司隶从事,事在建武十九年(43)左右。建武二十八年(52)七月,光武帝下郡县诛诸王宾客,冯衍受到沛王刘辅案件牵连,险些被杀。经过这一次打击,冯衍不得不“西归故郡,闭门自保,不敢复与亲故通” ,直到去世。综合以上冯衍行迹,其续《太史公书》,很有可能是光武帝建武二十八年“西归故郡”之后所为,具体篇目不可考,今《汉书·冯奉世传》或有部分内容。杨树达先生云:“《冯奉世传》篇首有叙冯氏世系百余言,钱大昕疑为商《自序》原文。余谓续《史记》者有冯衍,衍为奉世后人,则《奉世传》当采自衍,非出于商,钱说非也。”

韦融,事迹不详。杨树达先生认为应该是京兆韦氏家族之一员,《汉书·韦玄成传》或出其手。 京兆韦氏为两汉望族、声名显赫,除西汉韦贤、韦玄成父子宰相外,东汉明帝时位列九卿的大鸿胪韦彪(字孟达)亦出于京兆韦氏,为韦贤五世孙,与班固同时。

萧奋,事迹不详。西汉有瑕丘萧奋,以《礼》至淮阳太守,授东海孟卿,别为一人。

刘恂,事迹不详。

除了《史通》所引的续《太史公书》十五家外, 唐代章怀太子李贤在《后汉书注》中还提到了褚少孙、史岑(字子孝)二人。《后汉书》卷四〇上《班彪传》曰:“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旁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章怀太子注云:“好事者,谓扬雄、刘歆、阳城衡、褚少孙、史孝山之徒也。”史孝山,应作“史子孝”,扬雄、刘歆、阳城衡(卫衡)三人已见前述,兹将褚少孙、史子孝(史岑)相关史事录之于下。

褚少孙,颍川(今河南禹州)人,梁相褚大弟之孙,宣帝时寓居沛,受诗于东平王式,西汉元帝、成帝时为博士,于是《鲁诗》有褚氏之学,世称“褚先生”,事迹略见《汉书》卷八八《儒林·王式传》。《史记》卷一二《孝武本纪》卷首裴骃《集解》引张晏曰:“《武纪》,褚先生补作也。褚先生名少孙,汉博士也。”司马贞《索隐》按:“褚先生补《史记》,合集武帝事以编年,今止取《封禅书》补之,信其才之薄也。又张晏云‘褚先生颍川人,仕元成间’。韦稜云‘《褚顗家传》:褚少孙,梁相褚大弟之孙,宣帝代为博士,寓居于沛,事大儒王式,号为先生,续《太史公书》’。阮孝绪亦以为然也。”褚少孙之生平,余嘉锡先生曾有所考:“褚先生以高第为郎,当在元凤之末,又五年而宣帝崩(黄龙元年),元帝即位。《龟策传》自言宿卫出入宫殿中十又余年,则元帝时犹老于郎署,其不得为宣帝博士,亦明矣。由元凤四年下数至成帝建始元年,凡二十四年,是少孙之迁博士,已在元帝之末。班固书少孙官止博士,盖成帝时卒于官。” 《史通·史官建置篇》:“司马迁既殁,后之续《史记》者若褚先生、刘向、冯商、扬雄之徒,并以别职来知史务。”所言大抵不差。余嘉锡先生又对褚少孙、冯商二人稍作区别,云“褚先生自因好览观太史公之传,乃续其书,与冯商之奉诏序列传者又不同,无所谓知史务也” 。可见,奉诏与否是二人的主要区别。

史岑,字子孝,沛国人,仕王莽之末,《后汉书》卷八〇上《文苑·史岑传》云:“沛国史岑子孝亦以文章显,莽以为谒者,著颂、诔、《复神》《说疾》凡四篇。”东汉又别有一史岑字孝山者,安帝时为史官,子孝仕于新莽,孝山仕于东汉,二人同名而异世,读史时须留意。

作为“后进好事儒者”的褚少孙“好览观太史公列传”,因《史记》残缺若干篇,乃为之补写《武帝纪》《三王世家》《日者列传》《龟策列传》等。值得注意的是,褚少孙对《太史公书》既有补缺也有续修——补缺是补《史记》之缺篇,续修是于《史记》之外另撰史篇,二者可统称为“续补”。褚少孙的“续补”在提供史料方面颇有贡献,反映了西汉元成间《史记》在士人阶层中的回响,如《史记》卷一二八《龟策列传》褚先生曰:“臣以通经术,受业博士,治《春秋》,以高第为郎,幸得宿卫,出入宫殿中十有余年。窃好《太史公传》。《太史公之传》曰:‘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然各以决吉凶。略窥其要,故作《龟策列传》。’臣往来长安中,求《龟策列传》不能得,故之太卜官,问掌故文学长老习事者,写取龟策卜事,编于下方。”

今检《史记》,褚少孙续补的内容见于卷一三《三代世表》、卷二〇《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卷四八《陈涉世家》、卷四九《外戚世家》、卷五八《梁孝王世家》、卷六〇《三王世家》、卷一〇四《田叔列传》、卷一二六《滑稽列传》、卷一二七《日者列传》、卷一二八《龟策列传》诸篇。又《史记》卷二二《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所载武帝天汉元年(前100)以后事,及《史记》卷九六《张丞相列传》所载武帝征和(前92—前89)以后至成帝时车千秋、韦贤、魏相、丙吉、黄霸、韦玄成、匡衡等丞相事,初唐司马贞认为也很有可能出于褚少孙之手。《年表》“太始元年(前96)”,裴骃《集解》:“班固云:司马迁记事讫于天汉。自此已后,后人所续。”司马贞《索隐》曰:“即褚先生所补也。后史所记,不无异呼,故今不讨论也。”《张丞相列传》“有车丞相,长陵人也。卒而有韦丞相代”三句下,《索隐》曰:“自车千秋已下,皆褚先生等所记。然《丞相传》都省略,《汉书》则备。”从《年表》记事止于成帝“鸿嘉元年(前20)”,以及匡衡元成时为丞相等情况来看,也与褚少孙活跃于元、成时期的事实相合,司马贞的意见是有道理的。另外,《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末司马贞《索隐》:“《汉书》云:‘明年(武帝太始元年,前96),且鞮(侯)死,长子狐鹿姑单于立。’张晏云:‘自狐鹿姑单于已下,皆刘向、褚先生所录,班彪又撰而次之,所以《汉书·匈奴传》有上下两卷。’”是《汉书》卷九四《匈奴传》狐鹿姑单于以下事,亦有出于褚少孙之手者,姑录以备考。

一般认为,褚少孙续补《史记》的时间在元、成之间,这里需要辨别的,是《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中记录较早的“平昌侯”条:“至今元康元年中,诏征,立以为侯,封五千户。宣帝舅父也。”此处出现的“至今元康元年(前65)”,似乎是褚先生续补《史记》的一个时间点,但“宣帝舅父”一语又让人疑惑,因为“宣帝”是谥号,只应出现在元帝以后。紧接着“平昌侯”的“乐昌侯”条记载类似:“以宣帝舅父外家封为侯,邑五千户。平昌侯王长君弟也。”可见“今元康元年”一句,当是褚少孙将自己置身历史情境的悬拟之语,并不能作为褚少孙续补《史记》始于宣帝时期的证据。

与同时代人相比,褚少孙的可贵之处在于能够客观记录见闻和思考,下笔比较自由,较少受到当时儒家思想的规范和约束。就思想自由这一方面,褚少孙与司马迁是相通的,这应该也是褚少孙“好览观太史公列传”的原因之一。考察褚少孙所补《史记》之内容,亦不限于汉代人物,如《滑稽列传》在太史公所记淳于髡、优孟、优旃三人外,又补叙六人(事),其中郭舍人、东方朔、东郭先生、王先生为汉代之事,而齐淳于髡献鹄、魏西门豹治邺则是战国时事,一在威、宣之际,一在战国初年。

《史记》为褚少孙所附益者,大多文字慵沓,言辞粗鄙,远逊于太史公,有些甚至偏离主题,如《史记》卷一二六《滑稽列传》叙齐人东郭先生事,文末复记武帝封王夫人子为齐王事,颇显支离。有些篇章则文笔简净、思理细密,如《史记》卷一〇四《田叔列传》篇末所补有关任安、田仁的传记,多关为人处世之道,议论发人深思;还有一些篇章富有很强的戏剧性,如卷四九《外戚世家》记武帝找寻同母异父的姐姐金氏并与其相认一节:

王太后在民间时所生子女者,父为金王孙。王孙已死。景帝崩后,武帝已立,王太后独在。而韩王孙名嫣素得幸武帝,承间白言太后有女在长陵也。武帝曰:“何不蚤言!”乃使使往先视之,在其家。武帝乃自往迎取之。跸道,先驱旄骑出横城门,乘舆驰至长陵。当小市西入里,里门闭,暴开门,乘舆直入此里,通至金氏门外止。使武骑围其宅,为其亡走,身自往取不得也。即使左右群臣入呼求之。家人惊恐,女亡匿内中床下。扶持出门,令拜谒。武帝下车泣曰:“嚄!大姊,何藏之深也!”诏副车载之,回车驰还,而直入长乐宫。行诏门著引籍,通到谒太后。太后曰:“帝倦矣,何从来?”帝曰:“今者至长陵得臣姊,与俱来。”顾曰:“谒太后!”太后曰:“女某邪?”曰:“是也。”太后为下泣,女亦伏地泣。武帝奉酒前为寿,奉钱千万,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顷,甲第,以赐姊。太后谢曰:“为帝费焉。”于是召平阳主、南宫主、林虑主三人俱来谒见姊,因号曰修成君。

钱锺书先生曾评及褚少孙叙事、议论之清浊得失:“(《史记·外戚世家》)褚先生云‘臣为郎时,问习汉家故事者’云云。按描叙佳处,风致不减马迁,而议论三节(‘丈夫龙变’云云、‘浴不必江海’云云、‘岂可谓非圣贤哉’云云),迂谬直狗曲儒口角。文才史识,两不相蒙,有若是者。《梁孝王世家》《滑稽列传》《日者列传》皆有褚补,文笔亦善;《三王世家》《龟策列传》所补则平钝矣。” 可为读史之参考。

关于班彪之前诸家所撰“续《太史公书》”,这里还要说明两点:

一是诸家“续《太史公书》”并非一部独立的著作,而是两汉学者文人踵续太史公司马迁之事业,撰写的有关西汉人物各类传记的综合,可以视为一种集体性的学术事业。杨树达、王利器等先生已在他们的论文中指出,《汉书》的来源既有冯商、扬雄所撰的传记,也有刘向所撰子书如《说苑》《新序》中的内容,甚至还有东汉学者冯衍所撰的《冯奉世传》。至于诸家“续《太史公书》”在今天的《汉书》中还有没有遗存,保留多少,具体篇目又是哪些,这些问题将在本书第三章予以讨论。

二是诸家“续《太史公书》”的一些内容如褚少孙所补《太史公书》,很可能是依附《史记》而存在,并未单行。余嘉锡先生曾云:“褚先生书在汉时必无单行本,则无疑义。班固作《汉书》,颇采用其文(《武五子传》采《三王世家》,《卫青传》采平阳公主事,《外戚传》采修成君事),盖即取之于《太史公书》耳。至于《艺文志》省去冯商所续四篇,疑亦因其已入《太史公书》中。” 再从前引《史通》卷一二《古今正史篇》所载“犹名《史记》”来看,诸家“续《太史公书》”有相当部分的内容没有专门成书,而是随《史记》一同流传。

二 班彪《史记后传》的整齐化

在整个“续《太史公书》”的修撰过程中,来自关中地区的作者是主力,如冯商为左冯翊阳陵人,刘向、刘歆父子为长安皇族,金丹为长安名族,冯衍为京兆杜陵人,显示了关中地区在两汉之际史学发展中的独特地位。撰写《史记后传》的班彪同样来自关中地区,他出身西汉末年著名的外戚儒族扶风安陵班氏, 关注西京人物,留意前朝旧事,在诸家“续《太史公书》”的基础上撰成《史记后传》。

扶风安陵班氏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汉书》卷一〇〇上《叙传上》:“班氏之先,与楚同姓,令尹子文后也。子文初生,弃于瞢中,而虎乳之。楚人谓乳‘穀’,谓虎‘於檡’,故名穀於檡,字子文。楚人谓虎‘班’,其子以为号。”应劭《风俗通》亦云:“(班氏)楚令尹鬬班之后,即於菟也。” 秦灭楚后,为巩固政权实行移民政策,将班氏迁移到晋、代之间,遂以班为姓。 始皇之末,班壹避地于楼烦,致马牛羊数千群,“当孝惠、高后时以财雄边,出入弋猎,旌旗鼓吹”,此时班氏已成为北境的豪族。班壹之子班孺“为任侠” 。孺生长,官至上谷守。长生回,为长子令。《文选》卷九班彪《北征赋》云:“过泥阳而太息兮,悲祖庙之不修。”知西汉末年北地泥阳尚有班氏祖庙。班氏家族真正在政治上崛起,是在西汉后期。班回之子班况举孝廉为郎,积功劳至上河农都尉,入为左曹越骑校尉,迁居关中地区,进入主流文化圈。成帝初年,班况之女为婕妤, 班氏成为当时显赫的外戚勋贵,史称“建始、河平之际,许、班之贵,顷动前朝,熏灼四方,赏赐无量,空虚内臧,女宠至极,不可上矣” 。可见,在战国秦汉数百年间,扶风班氏经历了从楚之流人到汉之豪族,再由边境豪族转变为外戚勋贵的发展历程。

西汉末年,身为外戚的扶风班氏与一般贵游子弟不同,形成了儒雅好古的门风,可以说是具有了外戚与儒族的双重身份。

长安地区是当时的文化中心,班氏与儒生、文士交往密切,班况三子班伯、班斿、班穉,皆好学。班伯虽“与王、许子弟为群,在于绮襦纨绔之间,非其好也”,而是倾心学术、崇尚儒雅,少受《诗》于师丹,又从郑宽中、张禹受《尚书》《论语》,“既通大义,又讲异同于许商” ;班斿“博学有俊材”,与刘向校秘书,成帝“赐以秘书之副” ,其中或有《太史公书》;班穉子班彪“性沈重好古” ,“幼与从兄嗣共游学,家有赐书,内足于财,好古之士自远方至,父党杨子云以下莫不造门” 。班彪外家金氏,也是汉代有名的勋贵之家,彪父穉娶金敞之女为妻, 敞之祖伦为金日弟。据《汉书》卷六八《金日传》,日字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后降汉,“以休屠作金人为祭天主,故因赐姓金氏”。武帝临终,金日受托孤之重,与霍光共同辅佐昭帝,昭、宣以后,日与弟伦之子孙“七世内侍”,贵显于汉,所谓“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

班氏家族虽贵显于西京,在新莽之世却玄默自守。王莽秉政之后,篡夺之心渐著,班氏则抱德怀方,清淡自守。汉平帝元始四年(4),王莽遣大司徒司直陈崇等八人分行天下,览观风俗。次年,“风俗使者八人还,言天下风俗齐同,诈为郡国造歌谣,颂功德,凡三万言” 。时惟有广平相班穉(班彪之父)独不上嘉瑞及歌谣,被大司空甄丰加以“嫉害圣政”的罪名,班穉赶紧“上书陈恩谢罪,愿归相印,入补延陵园郎” ,才免于被杀。

赤眉军攻入长安后,班彪流亡陇右、西依隗嚣。他发自长安,至于天水,作《北征赋》以纪其事:“余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厄灾。旧室灭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奋袂以北征兮,超绝迹而远游。”在这篇赋中,班彪感慨时世、伤悼命运,同时对西汉王朝的衰落怀着深深的惋惜之情:“朝发轫于长都兮,夕宿瓠谷之玄宫。历云门而反顾,望通天之崇崇。”通天台建于元封二年(前109),本是汉武帝为求仙修筑的高台,台高三十丈,可以望见长安城。 在班彪“云门反顾”的那一瞬间,辛酸、哀伤、留恋、怀念等诸般感受一起涌上心头。 高高的通天台将作者的想象拉向遥远的空间和时间,连接人与台的则是绵绵不断的愁绪。作为西汉盛世的象征,通天台那孤独的矗立标志着一种崇高的跌落。

《北征赋》是对汉德中衰的惋惜,《王命论》则是对汉德中兴的鼓吹。

班彪最初所依附的隗嚣集团,是一个以陇右大族为核心的政治集团。当时在隗嚣集团内部,以王元为代表的据地自王的意见成为主流,冀望在天下纷乱之际,凭借险要,割据陇右,这种意见得到了隗嚣的认可。班彪“愍狂狡之不息,乃著《王命论》以救时难” ,时在建武五年(29)左右。《王命论》既反思了新莽之祸与汉祚之失,又竭力维护汉室的正统地位,其开篇云:

昔在帝尧之禅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

于稷契,咸佐唐虞,光济四海,奕世载德。至于汤武,而有天下。虽其遭遇异时,禅代不同,至于应天顺民,其揆一也。是故刘氏承尧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章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圣显懿之德,丰功厚利积累之业,然后精诚通于神明,流泽加于生民。故能为鬼神所福飨,天下所归往。未见运世无本,功德不纪,而得屈起在此位者也。世俗见高祖兴于布衣,不达其故,以为适遭暴乱,得奋其剑,游说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悲夫!此世所以多乱臣贼子者也。若然者,岂徒暗于天道哉?又不睹之于人事矣!

这段文字主要是宣扬汉朝皇权的正统,“刘氏承尧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据火德,而汉绍之” 。高祖早年夜行,曾醉斩白蛇,乃有一老妪夜哭,自称其子为白帝子,化为蛇,当道,为赤帝子所斩,此即班彪所云“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彰赤帝之符”。既然是圣王之后,又有天命相助,他人自然无法力争,即使“勇如信、布,强如梁、籍,成如王莽,然卒润镬伏质(锧),亨(烹)醢分裂,又况幺,尚不及数子,而欲暗奸(干)天位者虖!” 班彪出身外戚、世受汉恩,政治立场和个人感情都倾心汉室,故而积极鼓吹刘汉血统之高贵与符命之不可违。后来班固《汉书》卷一《高帝纪赞》则以刘向《高祖颂》为基础,列出了一份详细的汉为尧后的家族世系,并总结说:“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

班彪作《王命论》后不久,就离开天水来到张掖,依附窦融,为其“画策事汉,总河西以拒隗嚣” ,最终为光武帝顺利平定陇右做出了贡献。建武十二年(36),班彪从窦融东归洛阳。光武帝召见,以彪雅擅章奏举司隶茂才,为徐令,以病去官。 后班彪数应三公之命,所如不合,辄去。建武二十三年(47),班彪辟司徒玊况府,为司徒掾。建武二十九年(53),班彪察司徒廉为望都长,次年卒于任上,年五十二。总的来看,班彪随窦融归汉后,仕宦并不显达,故《汉书》卷一〇〇上《叙传上》称其“仕不为禄,所如不合;学不为人,博而不俗;言不为华,述而不作”。这一方面是因为班彪并非刘秀的元从和嫡系,所以不能得到重用,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他的性格中儒生气质太浓而难合流俗。

政治上的边缘地位,使班彪拥有了自由从事学术撰著的广阔空间,也激发了他心中蕴藏的巨大创造力,从而成就了《史记后传》,成就了班氏家族的永世之功。

唐刘知幾《史通》卷一二《古今正史篇》云:

至建武中,司徒掾班彪以为其(指诸家“续《太史公书》”)言鄙俗,不足以踵前史; 又雄、歆褒美伪新,误后惑众,不当垂之后代者也。于是采其旧事,旁贯异闻,作《后传》六十五篇。

对前人所作“续《太史公书》”,班彪主要有两方面的批评:一是“其言鄙俗,不足以踵前史”,这是文字原因;二是扬雄、刘歆“褒美伪新,误后惑众,不当垂之后代”,这是政治原因。因此班彪才决意撰写《史记后传》,以修正前史鄙陋之文,删弃褒美伪新之词。班彪“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 ,才高而好述作,乃采集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 ,其《史记略论》谈到自己的撰述宗旨以及对于司马迁《太史公书》(《史记》)的态度:

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于诸侯,国自有史,故《孟子》曰:“楚之《梼杌》,晋之《乘》,鲁之《春秋》,其事一也。”定、哀之间,鲁君子左丘明论集其文,作《左氏传》三十篇,又撰异同,号曰《国语》,二十一篇,由是《乘》《梼杌》之事遂暗而《左氏》《国语》独章。又有记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号曰《世本》,一十五篇。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并诸侯,则有《战国策》三十三篇。汉兴定天下,太中大夫陆贾记录时功,作《楚汉春秋》九篇。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诚令迁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几矣。

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若《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司马迁序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卿士特起则曰列传。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曲,条例不经。若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一人之精,文重思烦,故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今此后篇,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为世家,唯纪、传而已。传曰:“杀史见极,平易正直,《春秋》之义也。”

两段文字中,班彪先言史官和典籍的传统,所举史籍有《尚书》《春秋》《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司马迁撰写《史记》正是以这些著作为基础。班彪认为,《史记》的主要成绩在记录西汉历史,对先秦古籍的采择和改编却并不完美,乃至“甚多疏略,不如其本”,而且“论议浅而不笃”。班彪认可司马迁的史才:“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又称其“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不足之处则是“一人之精,文重思烦,故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班彪称自己的《史记后传》要“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也就是在行文及体例上统一,这奠定了后来《汉书》文辞规矩、体例谨严的基调。最后班彪引传曰:“杀史见极,平易正直,《春秋》之义也。” 这是班彪为自己所悬之鹄的,希望《史记后传》删削繁文,达到大义粲然、平易正直的境界,同时也说明《春秋》大义是班彪撰写《史记后传》所遵循的原则。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后来班固《汉书》同样受到《春秋》的影响,所谓“上下洽通,为《春秋》考” ,显示出父子学术的声气相通。

班彪撰《史记后传》的时间,史书没有明言,当在建武年间,其中尤以建武二十三年(47)至建武二十九年(53)班彪担任司徒掾的六七年间最为可能。这一期间,班彪当是在公务之暇从事著述活动,今《汉书》卷七三《韦贤传》赞、《汉书》卷八四《翟方进传》赞、《汉书》卷九八《元后传》赞尚有“司徒掾班彪曰”等语,可为证据。关于《史记后传》的篇幅,说法不一,与班固同时的王充说有百余篇, 南朝宋范晔的《后汉书》载班彪“作《后传》数十篇” ,《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史部”继承了范晔的说法,称班彪“缀《后传》数十篇,并讥正前失”,而前引唐刘知幾《史通》卷一二《古今正史篇》则明确说有六十五篇。历史的真实情况难以还原,如果要弥缝诸说的话,或者可以这样来理解:王充所说的“百篇以上”,原是百余篇独立的人物传记,合并以后才成为范晔所说的“数十篇”和刘知幾的“六十五篇”。与诸家“续《太史公书》”相较,班彪的《史记后传》进步巨大——前者零碎而不成系统,是一个众声喧哗的世界;后者堪称一家之言,已是初具规模的《汉书》雏形。如前所述,诸家“续《太史公书》”只是依附于《史记》而存在,摆脱不了从属的地位。而班彪《史记后传》不同,其文本的丰富和相对独立使其有了与《史记》分庭抗礼的基础和可能——相对于《史记》这部“前传”而言,“后传”二字实际也表明了它的系统性。

《史记后传》完成以后,在当时就有很高的评价,王充《论衡·对作篇》云:“‘五经’之兴,可谓作矣。《太史公书》、刘子政《序》、班叔皮《传》,可谓述矣。”“刘子政序”,即刘向所撰《新序》《说苑》《列女传》等书,亦即《汉书·艺文志》所载“刘向所序六十七篇”。王充将班彪《史记后传》与《史记》《说苑》《新序》等相提并论,足见其推重之意。又《论衡·案书篇》云:“孔子生周,始其本;仲舒在汉,终其末。班叔皮续《太史公书》,盖其义也。”将班彪继承史公之事业,与董仲舒发扬孔子之学术相提并论,崇敬之意溢于言表。王充甚至认为班彪所撰《史记后传》要优于《史记》,《论衡·超奇篇》云:

班叔皮续《太史公书》百篇以上,记事详悉,义浃理备,观读之者以为甲,而太史公乙。子男孟坚,为尚书郎,文比叔皮,非徒五百里也,乃夫周、召、鲁、卫之谓也。苟可高古,而班氏父子不足纪也。

“读之者以为甲,而太史公乙”,这样的评价是很高的。现代学者刘师培曾云:“历代文章得失,后人评论每不及同时人评论之确切。……盖去古愈近,所览之文愈多,其所评论亦当愈可信也。” 王充曾受学于班彪,虽因师弟关系不免有所揄扬,但评价不至太过其实,应当反映了时人对班彪《后传》的意见。由此可知,班彪《史记后传》的成就不容小觑,其规模之宏大、议论之精彩、文字之美善当可想见,这也为班固编撰《汉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此外,《论衡·须颂篇》还记载:“杨子云作《法言》,蜀贾人赍钱千万,愿载于书。子云不听,曰:‘夫富无仁义之行,犹圈中之鹿,栏中之牛也,安得妄载?’班叔皮续《太史公书》,载乡里人以为恶戒。邪人枉道,绳墨所弹,安得避讳?是故子云不为财劝,叔皮不为恩挠。文人之笔,独已公矣!”这说明班彪保持了史家秉笔直书的独立品格,并不因乡里之谊而有所讳饰。

班彪所撰《史记后传》,在今天的《汉书》中还保留了一些痕迹,如《汉书》卷七三《韦贤传》赞、《汉书》卷八四《翟方进传》赞、《汉书》卷九八《元后传》赞均有“司徒掾班彪曰”等语,说明《汉书》的这三篇传记利用了班彪的原稿。 又《汉书》卷九《元帝纪》赞曰:“臣外祖兄弟为元帝侍中,语臣曰云云”,颜师古注引应劭曰:“《元》《成帝纪》皆班固父彪所作,臣则彪自说也。外祖,金敞也。”《汉书》卷一〇《成帝纪》赞曰:“臣之姑充后宫为婕妤,父子昆弟侍帷幄,数为臣言云云”,颜师古注引晋灼曰:“班彪之姑也。”说明《汉书》的这两篇帝纪应该也利用了班彪的《史记后传》。由于班固对父亲班彪的工作和自己的继承之处没有明确交代,容易引起后人的疑惑甚至批评,如西晋傅玄《傅子》云:“班固《汉书》,因父得成,遂没不言彪,殊异马迁也。” 但唐代就有学者对此作出解释,其依据就是《汉书》传赞中所引的“司徒掾班彪曰”,如《汉书》卷七三《韦贤传》赞颜师古注曰:“《汉书》诸赞,皆固所为。其有叔皮先论述者,固亦具显以示后人,而或者谓固窃盗父名,观此可以免矣。”但后人对此仍没有释然,其中以宋代史学家郑樵《通志·总序》的意见最具代表性:

班固者,浮华之士也,全无学术,专事剽窃。……且善学司马迁者莫如班彪,彪续迁书,自孝武至于后汉,欲令后人之续己,如己之续迁。既无衍文,又无绝绪,世世相承,如出一手,善乎其继志也!其书不可得而见,所见者元、成二帝赞耳。皆于本纪之外,别记所闻,可谓深入太史公之阃奥矣!……司马谈有其书,而司马迁能成其父志;班彪有其业,而班固不能读父之书。固为彪之子,既不能保其身,又不能传其业,又不能教其子,为人如此,安在乎言为天下法!

郑樵将为学与为人结合起来评论,难免有意气之嫌,对于这一段公案,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卷四《内篇四·黠陋》的评论很好:

善则称亲,过则归己,此孝子之行,亦文章之体也。《诗》《书》之所称述,远矣。三代而后,史迁、班固俱世为史,而谈、彪之业,亦略见于迁、固之叙矣。后人乃谓固盗父书,而迁称亲善。由今观之,何必然哉?谈之绪论,仅见六家宗旨,至于留滞周南,父子执手欷歔,以史相授,仅著空文,无有实迹。至若彪著《后传》,原委具存,而三纪论赞,明著彪说,见家学之有所授受;何得如后人之所言,致启郑樵诬班氏以盗袭之嫌哉?第史迁之叙谈,既非有意为略;而班固之述彪,亦非好为其详;孝子甚爱其亲,取其亲之行业而笔之于书,必肖其亲之平日,而身之所际不与也。

章学诚从后人所谓“固盗父书,迁称亲善”的冤屈入手,认为司马迁所记的父子史学相承之事“仅著空文,无有实迹”,还不如班固《汉书》“三纪论赞,明著彪说”来得显豁明白,为班固《汉书》继承父亲《史记后传》之事业作了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历代疑班固之心迹者,读此可以祛惑矣。 ePsqj4Wo7SAkvEC8GGhEb3AgWm/28a4hByl41VvaLVwcoLoqdieOXrPzqCXMiW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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