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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

本卷包含了谢林的两篇对话录和一篇为《哲学批判杂志》所写的“导论” 。三篇作品都意在从各个角度澄清谢林此时的“绝对同一性哲学”的立场,因此对于了解谢林在与费希特、莱茵霍尔德这些同时代有影响力的思想家或学者,乃至与近代早期的一些思想家(布鲁诺、莱布尼茨)之间进行思想“争执”的过程中如何确立自己的观点,间接而言对于了解谢林所奠定的德国唯心论 的落脚点与整体格局,无疑是十分重要的。另外,鉴于对话录的形式在谢林全部作品中极为罕见,我们从这种文体也可窥见谢林的一些不便在学术论著中挑明的意思,比如他在论绝对同一性体系的那篇对话录中就多次重申自己不屑于以学术论著的形式与莱茵霍尔德展开辩驳,但为了澄清公众的许多误解,又不得不有所言说,于是就有了这篇对话录。与此同时,谢林对于不同文体的把握能力于此也可见一斑。

《布鲁诺》这篇对话录从内容上看,似乎只讨论了一些自然哲学的问题,但正如谢林的其他自然哲学著作一样,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仅仅是为了就自然而论自然,他在根本上是为了确立自己的立场,并由此立场出发阐述他的哲学体系。自然在他看来其实就是整体的一种表现(尽管整体不只有这一种表现,但这种表现却是比以往康德、费希特那种局限于意识内部看待绝对者的方式更根本的表现形式),而不仅仅是整体的一个部分,因此他谈论自然哲学其实就是在谈论哲学体系;谢林不是回避了康德、费希特所探讨的那些主题,另辟蹊径自说自话,他是通过自然哲学在与康德、费希特进行更根本的交锋,而且在他看来,唯有跨出自然哲学这一步,才能真正在哲学上探讨绝对者。这个特点在本篇对话录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这就是说,谢林的用意其实不在于争论自然哲学的哪个具体问题,甚至不是为了仅仅开辟一个叫作“自然哲学”的“新领域”,而是为了借自然哲学的一些主题,澄清绝对同一性哲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整篇对话录中只看到一部分篇幅在讨论宇宙、天体、太阳、地球、重力、光等问题,而不是通篇就事论事谈论自然问题的原因。

但要理解谢林的绝对同一性哲学,殊非易事。好在这篇对话录特意找来近代思想史上的几个参照点来参与对话,使我们能在与其他哲学的对比中把握这种哲学。整体而言,谢林对于思辨唯物论、唯理智论、唯心论和实在论这四种立场,以及多多少少代表了这些立场的思想家们,保持了一种相当宽容的态度,他并没有非此即彼的判教心态,也没有唯我独尊的俯视姿态;然而在涉及学问之大根大本的关键问题上,比如在何谓绝对同一性、是否应该超出意识来理解绝对同一性等问题上,他又是当仁不让的。他与这些思想家,尤其借“布鲁诺”之口,与代表了费希特立场的“琉善”进行了深入的交锋。

实际上谢林在这篇对话录中的主要论敌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始终坚持在意识界限内把握实在东西与观念东西的根本同一性的“琉善”(费希特)。抓住这个核心,整篇对话的结构就很清晰了:谢林先是通过众人之口,通过讨论真与美、艺术与哲学、诗人与哲学家的关系,为主体部分作铺垫,谢林甚至不在乎众人在这个前导部分的争论能否得出什么明确的结论;主体部分是借“布鲁诺”与“琉善”之口显明绝对同一性哲学与费希特唯心论的区别,它占据了对话录的大部分篇幅;随后“安瑟尔谟”与“亚历山大”加入对话,展示了四种哲学立场(思辨唯物论、唯理智论、唯心论、实在论)之后,由代表思辨唯物论立场的“亚历山大”将历史上那位布鲁诺最有心得的“物质”概念在思想史上的家谱娓娓道来,实际上这并非原样复述,因为这里已经蕴含了谢林本人对于历史上布鲁诺的物质学说的评判;最后“琉善”和“布鲁诺”重新带着同一性这个主题出现,补充讨论了一些相关的问题(包括该如何看待斯宾诺莎式实在论的问题),并展望了哲学的未来图景。

这里没有必要越俎代庖,详述对话录的内容,我们简单谈谈绝对同一性这个核心问题。这里的同一性当然不是指形式逻辑同一律的那种同一性,而是由康德肇端、由费希特在主体方面发扬光大,而后终于由谢林与黑格尔推展至自然与精神领域的事情本身的那种实在东西与观念东西、存在与知识、身体与灵魂、存在与本质、实体与形式之间的原初同一性,它不是我们外在地设想出来的某种泯灭差别的僵死统一,而是上通绝对者或理念、下达个体事物的具体定在的一个活生生的体系。正是在这一点上,谢林与以费希特为顶峰和典型代表的唯心论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决裂。

对于如何理解本篇对话录中的绝对同一性学说,这里有两点要加以留意。首先,绝对同一性不是人在主观上构想出来的任何原初同一状态。无论人将它设想得多么根本,甚至像费希特那样赋予它事态(That)与行为(Thun)合一(只有通过事态方见行为,只有通过行为方见事态)的性格,那也终究是人构想出来的。那样的所谓同一性,其本身的存在以人的构想为前提,因而它终究是意识的产物,终究会将绝对同一性弄成观念性的东西, [1] 无法摆脱主观唯心论的格局。谢林与费希特在这里的分歧在于,谢林固然也承认存在需要被意识把握才能被认识,但存在本身是先于知识的,因而我们不能从知识入手去了解存在,而是要反过来将存在作为知识的基本前提。其次,绝对同一性不是抽象地说说而已,它具体体现为每个事物身上都有的三个因素:有限者、无限者和永恒者。 谢林像新柏拉图主义一样,简单描述了作为最终根据的绝对者(或太一)与空间、时间、天体、太阳、地球等的关系之后,将目光放在事物的三一体结构上。上述三一体在具体事物的方方面面都有体现,比如身体—灵魂—灵魂概念、具体事物—形式—理念、直观—思维—理性,甚至概念—判断—推理,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这种三一体的表现形式。四年之后,我们又看到谢林在《自然哲学箴言录》的箴言30中说,每一个事物内部都有如下三个要素不可分地统一在一起:1)创造性自然,2)作为无限者的实体,3)作为这一个个别事物的实体。 这无疑是同一个思想线索的后续发展。——当然,谢林并非像黑格尔那样仅仅讨论事物如何向绝对者提升,正如上文所说,谢林思想除了有这否定性的一面外,还有肯定性的一面,他对这三一结构的描述是放在太一如何生成万物,万物又如何追求太一的大背景下进行的。

《论全部哲学批判的本质》是为谢林与黑格尔合编 的著名刊物《哲学批判杂志》进行定位的关键作品。自从康德的“三大批判”以来,“批判”这个在传统语境下平淡无奇的字眼在德国哲学中具有了近乎神圣的地位,谢林与黑格尔合编的这部刊物意在从事他们心目中真正的“批判”,为此便需要澄清“批判”的真正含义和目的。正如康德所做的那样,批判在谢林和黑格尔这里从来都不仅仅是单纯否定性的摧毁,或者为了现世的某种未经检验的立场而一味贬低其他立场,而是以肯定为基础的否定活动,即以绝对者为根据,在绝对者指引下教导人们破迷悟真,以人类本有的理性去追求这一根据的活动:“如果说这里表明,哲学的理念真正浮现在眼前了,那么批判便能坚守表现出的要求和需求,坚守那需求在其中寻求满足的客观东西,并且驳斥从它自己的那种追求完备客观性的真诚趋势产生出来的形态的局限性。” [2] 为此二人不仅驳斥了德国市民习气反映到学界后呈现出来的痴迷四分五裂的个别概念的做法, [3] 还上溯到启蒙固守知性的那种平庸性和反过来自命为超越了理性的那种狂妄性, 甚至不留情面地揭示了康德批判哲学本身的局限性 ——这是他们必然要迈出的步伐,也是这份刊物要向学界澄清他们在德国古典哲学发展史上打开新局面必须迈出的步伐。他们批评康德由于固守经验的有限性东西而反过来将本应无限的绝对者也弄成了有限的东西:“这样一个有限的起点被误当作某种暂时的假设性东西,那么由于该起点表面显得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要求,这种假相只会带来进一步的错觉;如果这起点很谦虚地作为一种假设性的东西,或者马上作为一种确定的东西出现,这两种情形都会导致同样的结果,即有限者如其所是的那般,保持在它的分离状态中,而绝对者则是某种理念、某种彼岸,亦即带有了某种有限性。”

如前所述,《论绝对同一性体系及其与最新的(莱茵霍尔德)二元论的关系》是谢林利用对话录这种方便形式反击莱茵霍尔德的作品。谈到绝对同一性,谢林当然不会仅仅关注莱茵霍尔德这个在本篇对话录中多次被他斥之为愚蠢、混乱因而不屑一顾的对象,他的真正论敌仍然是站在莱茵霍尔德的某些观点(尽管莱茵霍尔德对这些观点本身的理解不一定到位)背后的费希特。谢林看到,康德已经注意到同一性的问题了,然而康德只是将它作为否定性的真理标准, [4] 因而是不会推进到绝对同一性的;而费希特则开始将同一性当成肯定性本原。 但问题在于,费希特依然局限在自我意识之内看待这一本原,这就构成了谢林眼中的唯心论的局限。 而在同一思路下,这篇对话录中谢林表面上的论敌莱茵霍尔德,只不过是在费希特的观点转了几道手之后,拾巴尔迪里之牙慧,悄悄用绝对主体性置换了绝对同一性, 因而根本不理解真正的绝对同一性是什么。

除此之外,谢林在这篇对话录中对于绝对同一性与大全一体(Alleins) 的关系,对于它与主体、客体以及本质、形式的关系的论述,以及他对于实在论与斯宾诺莎主义的评价,也颇值得重视。 [5]

在笔者翻译《布鲁诺》对话录之前,邓安庆教授的商务印书馆版译本已经面世,译者将其作为参考,获益颇多,在此谨表谢忱。

庄振华
2018年9月于西安

[1] F. W. J. Schelling, Bruno, oder über das göttliche und natürliche Prinzip der Dinge. Ein Gespräch , in ders. Sämtliche Werke , Band IV, J. G. Cotta’scher Verlag, Stuttgart und Augsburg, 1859, S. 291.

[2] F. W. J. Schelling, Ueber das Wesen der philosophischen Kritik überhaupt, und ihr Verhältniß zum gegenwärtigen Zustand der Philosophie insbesondere , in ders. Sämtliche Werke , Band V, J. G. Cotta’scher Verlag, Stuttgart und Augsburg, 1859, S. 7.

[3] F. W. J. Schelling, Ueber das Wesen der philosophischen Kritik überhaupt, und ihr Verhältniß zum gegenwärtigen Zustand der Philosophie insbesondere , in ders. Sämtliche Werke , S. 14.

[4] F. W. J. Schelling, Ueber das absolute Identitäts-System und sein Verhältniß zu dem neuesten (Reinholdischen) Dualismus. Ein Gespräch zwischen dem Verfasser und einem Freund , S. 52.

[5] F. W. J. Schelling, Ueber das absolute Identitäts-System und sein Verhältniß zu dem neuesten (Reinholdischen) Dualismus. Ein Gespräch zwischen dem Verfasser und einem Freund , S. 33, 39, 26. O7vAhT0q0ZOwA3QOWM2k74/WKKcjsdlnSV+c3gwoiztbaFKGH/bTDBQWSFf4GLZ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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