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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胃病

李青崖

天热,吃多了东西,肚子痛,发烧,没气力,医生说我这是害了肠胃病。叫我躺在床上,不许动,不许吃,闹了两天,并没有效果;只有每天的光阴,在我却像是比往常要长好几倍,可恼,可恼!然而最可恼的,却不是这一套!

在医生所不许的,不过是“动”和“吃”,他并没有不许我“看”,谁知这两个“不许”经过执行之后,我就是要“看”点东西,自己也不许了!每逢用我眼睛放在种种符号上头,不到三五分钟就觉得脑袋像是立刻要开裂,所以有时候我索性闭上了眼睛,听候医生所称的肠胃病的支配!

今天有一次醒来,却摸着了几张报纸,随手举起来看了一会儿,仅仅认明白那些用大字印的题目,偏偏这几个题目的内容,和我很不发生兴趣:譬如黄河将要改道,罗外长不日西巡,李杜将军谈义勇军捐款,箱尸的凶手就逮,大批学生坐“××总统号”邮船出洋,《英文基本八百字》出版之类;真地不用细看内容,只要这些题目的影子在我眼睛里晃一两下,已经叫我脑袋要开裂了。于是我就把它扔在一旁,光着眼睛向房里的墙壁呆看。

墙壁上是糊了花纸的,谁糊的呢?却没有晓得——这本不关重要,不过我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那是一种黄不黄白不白的,上面印了粗而浓的绀青色的方格子,格子里头印了有红有绿的三瓣相思花,我当初看过一眼就认明白。谁知今天我向它呆看的时候,却像是变了样子。方格子呢,固然不有动,三瓣相思花呢,都成了许多猫的脑袋了,联合起来,就像是无数的猫,关在无数个用玻璃做门子的盒子里面,抬头望着我。

猫的脸,素来是带同情意味的,即令墙壁上的那些来得如此之多,看起来至少也不叫我生厌;不过这是我一个人的肚皮经,而那些“猫们”的肚皮经,似乎并不如此,因为那些带同情意味的脸,终于都对我变了样子,大大变了样子:它们都变成猫头鹰了!这东西多少总带几分狰狞意味!……然而仔细一想,我记得猫头鹰在白天是瞎子,当时我既然看见太阳,所以我四周的猫头鹰尽管如此之多,可是我记起了这种认识,不仅因而并不害怕,倒反而看不起它们。

哪里晓得它们似乎已经明白我的肚皮经了,因为它们全又变了样子:钩样的嘴,看着一步一步变成尖得像标枪样的嘴了,发楞的平列黄光大眼睛,看着一步一步变成闪灼的分列黑光小眼睛了,同时那些猫样的扁脑袋,也一步一步变成圆而长的了,接着这些脑袋就像伸到格子外面似地显出一圈白的颈子来。啊!我认识了,这是一些乌鸦!

“讨厌的东西!”我正预备这样喊,它们却已经全体对着我“咶咶咶”地叫起来,我生气了。就费了许多事爬起来去打。这时候,有人开门进来了。原来说是一个医生……

他做完应做的事,终于叫我闭上眼睛静卧,一面问我:

——您这时候想做点甚么事?

——我只想看点东西!

——看书吗?

——书太重,拿不起!

——那么,看甚么呢?

——刚才,我正看一张报。报拿在手里真轻巧。

——为甚么现在不看?

——看就头胀,所以就早就扔开啦,并且那上面的新闻不合我的口味!

我说完,就打算听凭眼睛闭上去摸那张报给他瞧,借以证明我的确看过报,他却止住我,说是:

——不必,我已经瞧见啦,那并不是当天的报!

——那么,我算是上当啦,我当初看见黄河改道还担忧哩,现在也许已经早就改了道。

——您说的有一半对,在今天!

——怎么说?

——怎么说!改道是有的事,不过不是黄河!

——不是黄河!是白河吗?

——也不是,是扬子江!

——那儿有那么的事!扬子江改道打那儿走?

——打镇江进运河,经过苏州到杭州走钱塘江入海。

——真有这样的事?

——真有这样的事!并且政府已经派人做治江长官。

——派了谁?

——派了李杜。

——那个李杜?

——吉林的李杜,李将军!

——这倒不错!……那么朱……呢?这汉子究竟不打紧;不过怎么个治?

——听说是叫它好好儿在新改的路线里面呢。

——那末变化真不小啦!黄浦江快成一条干的水槽儿啦!

——真不小!倘若有那么一条干的水槽儿,那就真不小!

——上海要成没有好交通的海滩啦!

——对啦,还会赶不上塘沽啦!别说旁的,就是喝水的问题也就够大!

——这是和国际很有关的!

——很有关,所以咱们罗外长今日去莫干山啦!

——去莫干山?顽儿吗?

——像是顽儿……

——既然有事,他还能顽儿吗?

——像是顽儿,听说是做事。

——去莫干山好做些吗?

——不是吧,他去莫干山,自有旁人做……

——这消息确吗?

——不敢说怎么确,不过这也是从包打听的嘴里套出来的!

——那总有几分啦。上海的包打听真厉害!

——真厉害!死尸搬过了国界,凶手一样可以绐。

——对啦!凶手一样可以绐,死尸搬过了国界。

——凶手又要搬过国界啦,现在。

——怎么个搬呢?

——像一只乌鸦似地那么一飞就搬走啦。

——不对吧,大概是用总统邮船去搬吧。

——不能,凶手们不会讲英文。

——那也费不了大事;反正我们有了英文基本八百字那样一本书啦!

——嘿,那本书!

——怎么!您说他太难吗?一分钟认一个字,一点钟就认得六十个,每人工作八点钟,就认得六八四百八十个。这难道不对?

——对!

——那末只要头一天读八点钟,第二天再读五点二十分钟就行,这还算费事吗?

——不过,读了八百,还要八百!

——那末,再花十三点二十分钟的工作就行了!

——再要八百呢?

——再要,再花!

——再花;还是像乌鸦似地那么一飞最好。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您打开眼睛看墙上罢;它们全预备要飞!

我登时服从了他的命令睁开眼睛了,那些乌鸦们果然都有预备要飞的神气。我望着它们哼了一声,它们立刻全对着我“咶咶咶”地大叫。我又生气了,正要求医生给我帮忙,谁知医生已经不知去向;我生气极了,爬起来抓着一个枕头去扑乌鸦,双脚一绊,双眼一黑,惊得我肉跳心惊,浑身大汗,定睛向墙壁细看,花纸印的图案依然是三瓣相思草。

慢慢地,我又觉得我肚子一下又疼起来了……半点钟后,现实的医生来了,他的咐吩,还是不许动,不许吃,却没有叫我闭上眼睛。

原刊《论语》1933年第25期,署名青崖 vcrXa1gsKFuPXmY++HWxVjF02lPumvefPzXfUwqfpgJcrI/wHduciHZxP3s/qls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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