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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是“善知识”

人生之病何由来?

依“医家之宗”《黄帝内经》的典言,“天地合气命之曰人”,“百病生于气也”,“风者百病之始也”,病由气生且由风始。然如此玄妙言辞,逮至近代已不复是“验之事不忒,诚可谓至道之宗”的不刊之论。别有“至道之宗”黑朴科迭司(Hippocrates)鸿制,开显泰西医学。宇宙之道,由“不二”变乎“二”:“自三代至于近世,道出于一而已。泰西通商以后,西学西政之书输入中国,于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乃出于二。”(王国维语)

道出于二,如何能“吾道一以贯之” ?如何能切中病源?

梁启超一度幻想中华“泰东文明”迎娶欧美“泰西文明”,“二十世纪,则两文明结婚之时代也”。严复则正色警告中学与西学“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西学为当务之亟”。

西学东渐,“先变其名曰新学”,中学反之曰“旧学”,“吾国旧学实不敷用”,“学尚新学,遗弃孔孟”。Mordernism已成“从新主义”,世潮“尊西崇新”,“天演之(新)学,将为言治者不祧之宗”。

于是乎,中学乃病,“中国学人大病,在一空字”;中国乃病,“泰西人诟吾国者曰亚东病夫”;中国人乃病,“国病非他,其国之人之病而已”,“其人皆为病夫,其国安得不为病国也”!

甚而,中国固有治病之医,系五行医、玄学医、神学医、不科学之旧医,乃病。

“唯泰西者是效”,“一切制度,悉从泰西”,“将东方化连根拔去,将西方化全盘采用”。此等“革故鼎新”,听来快刀斩麻,“毕其功于一役”,何其痛快淋漓也!

然则中国“人不为禽兽者”的固有“吾道”,皆当废弃?

梁漱溟在“五四”新潮中谛思:中国固有“吾道”是否须“连根拔掉”,“将中国化根本打倒”?又或在“西方化对于东方化的节节斩伐”后,固有“吾道”终可“翻身”?

这位“问题中人”,批评“天演新学”于“人类社会进化误于‘独系演进论(unilinear development)’”,只知其一,不知中国、印度、西方乃意欲持中、意欲向后、意欲向前的各自“天演”。是故,于西学之道当“根本改其过”——“理智的严酷”多“偏在唯知主义(intellectualism)”——而受用,于固有“吾道”当“批”陈出新——最大之偏失“在于个人永不被发现”——而振扬。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的近现代“转型时代”,如此醒言不啻于一剂清凉散,良可解酲。

人生之病,是必落脚于一时一地一人。拙编“人生之病”,实乃“中国人人生之病”, 实乃“转型时代中国人人生之病”,实乃“转型时代一中国人人生之病”。

落脚于一时一地一人之病,犹可以“病之气生风始”而贯通。

“身处惊涛骇浪之中,犹弄潮耳”的刘咸炘发现:宇宙如网,流变三叠,“一切皆有风气”,“未有物吾不得而知之也,既有物则皆有病矣,宇宙一病院也”。宇宙本体“本止一气”,一时一地有一时一地之风气,一时风气一地风气“一纵一横,各具面目”, “横说则谓之社会科学,纵说则谓之史学,质说、括说则谓之人事学”,人之不恃一己而以一己孚召,“则虽非一己,而实一己也”,由自摄他而察势观风,“人、时、地三者备而后论可定”病由。

这位“推十合一之士”执两用中:“其实中西是地方,新旧是时代,都不是是非的标准。”固然“中西新旧,本不相同,不能尽说新的都是旧所有,西的都是中所有”,西洋心物辨盛而中国理气辨盛,但“仔细一看,胡适的实验哲学、周作人的文学,不但在时间上是中国旧东西的变相,而且在空间上还是中国土风的结晶体”,前者“恰是徽州朝奉的习气”,后者“实实是浙东人传奇”气质,“而今最新人的脑筋,十有九还不是陷于无政府状态中,他们自己都在波浪里打滚,怎能自命为船人呢”?

宇宙一病院也,“尘世一苦海也,人生一悲劫也”,而中西医学研究会创办者丁福保的《病中养生法》,别有“启蒙”意味。正因悲苦如斯,恒遭失意,“以嘻笑代号啕”,“何功不笑为健体之良剂”?“人之悲哀忧闷不眠及种种疾病,犹机械失油而运转不灵也,一注以笑油,则全体活泼矣。”

更加深知尘世苦海的弘一法师,则不“注笑油”,而是“大病从死,小病从医”。《信中说病》透露,在“下臂已溃坏十之五六”“上臂渐次溃坏”“脚面上又生极大之冲天疔”的危急时刻,“放下一切,专意求生西方”。而在“竟能化险为夷”后,方拟“请外科医疗治臂患”。

弘一法师和丁福保待病之道各异,而同归于“执中”。但对于“执中”不能乃至不为者,则“执偏”而行,“非中庸”而“非孔子”。

戴季陶的《神经病与贫血病》对孔子“有罪推定”——由《论语》“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推定孔子“一个人发穷急”,“已经是极强的神经衰弱和贫血的患者,所以他的思想颓丧,也是当然的了”,还扣上“科举毒害”的帽子:“我看他是从小中奴隶教育的毒太深,受科举制的影响太大,这些恶种子,到了身心衰弱的时候,通同发泄出来。”

鲁迅的《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则是更高明的“人身攻击”——“推定”孔子“周游列国,运动王公”而“哼着‘中庸,中庸’”,“不撤姜食”而“简直是省不掉暖胃药”,“胃里袋着沉重的面食,坐在车子里走着七高八低的道路,一颠一顿,一掀一坠,胃就被坠得大起来,消化力随之减少,时时作痛;每餐非吃‘生姜’不可了。所以那病的名目,该是‘胃扩张’”。

千文千面,一篇短制只是鲁迅和戴季陶的忧思别寄,并非切心道尽。但冷眼壁上观的姿态,自己超然于病域之外,悬设“怎晓得我老夫就是戏中之人”(《桃花扇》语)的同病相怜体认,“则隔矣”。

这般“病他不病己”的千姿百态,各执所见。

或说说“他”——如许钦文《病从口出》中“鼻子下面一张双唇厚厚的嘴巴,上面两粒圆圆的眼球”的疥疮青年,宋绍谟《目疾患者》中“已着疯病了”的“目疾患者D君”,茅盾《时髦病》中“打倒一切”并“骂倒一切”且不做一切“脚踏实地走一步”工作的“他”,胡适《差不多先生传》主角“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县各村人氏。……他是中国全国人的代表”。

或说说“他们”——如高士其《癞病》中“他们惨黄色的皮肤上现出污秽的红瘢,鼻梁塌陷了”的“麻疯病者”,周作人《精神病问题》中“我看见过不少”的“精神病患者”,瞿绍衡《摩登性寒腿病》中“一般摩登迷的青年女子”,徐《谈美丽病》中称许“女明星的不喂奶主义”的“这群新才子们”。

或说说除去自己的“我们”,如林语堂《论政治病》中不时“闭结、脚气、肺痨、痔漏、神经衰弱、肚肠传染、膀胱发炎、肾部过劳、脾胃亏损、肝部生癌、血管硬化、脑汁糊涂”的“我们的要人”,沈从文《中国人的病》中“用旧观念不能应付新世界”的“毛病国民”,傅斯年《心气薄弱之中国人》中“心气薄弱,所以‘好行小慧’”的“中国人”,洪为法《病的妙义》中“因循,苟且,不奋发,不前进”的“好病和多病的我国人”。

“病他不病己”的病见所由,是“宇宙非一病院也”而“老夫不幸生在一个病夫国”的不平之气,燥热难消,良可悯也。可借河上公正言略解:“夫唯能病苦众人有强知之病,是以不自病也。”

“宇宙一病院”,吾非局外人。“夫唯病病”的“病己”自觉,“病中谈病”,追问“我们病了怎么办”,则更多“切身感”。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切身之言,尤其化醒。如郭沫若在《痈》中交代,“自己也学过医”,但“为着一个小疖子,说不定便有丢命之虞,这使自己有时竟感伤得要涔涔落泪”,而溃痈时“为这庄严的光景又感伤得快要流眼泪”,意外体悟“‘历史小’之道” ,“‘朝闻道,’孔子曰,‘夕死可矣。’……即使今天晚上死就死于痈,我也是值得的!”又如王平陵在《痛哭流涕长叹息》中坦言自己“喝一次过量的酒,忽然呕吐齐作,发生了急性肠胃炎”,“在病中,我尝到许多痛苦,换来若干经验”:“最痛苦的现实,还是自己的病,社会国家的病,究竟不是切肤之痛”,“害病也是学问,能害病的人,虽为病魔所苦,不为病魔所困,总有方法克服病魔的纠缠,他们是把病院当作学校,……彻底明白自己的病因,病态,病变……”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病里尤知悟昨非”。徐志摩的《我们病了怎么办》反省,“我个人向来也是无条件信仰西洋医学,崇拜外国医院的,但新近接连听着许多话不由我不开始疑问了”,“在事实上可巧它们往往是在最主要的功用上使我们失望”,“‘尽信医则不如无医’,诚哉是言也!”纪果庵的《病中谈病》反照,“健康时候,老是动的……如一塘污水”风波不息,“既病卧在床……于暂时之安息里,收视返照,……可以洞见表里,细数游鱼,故在病榻乃大有悟道的机缘”,“此乃东方文化精髓,而在病中表现得最清楚者也”。罗运炎的《病中福》反察,病中“我和别人既同感受痛苦”,“此种从经验中发出的怜悯心最有价值”,“俗虑尽消,志朗神清……有因卧病变化气质的”,“有时且能在病中定大志,立大愿”,有道之士“正要善用其病”。

“有病方知身是苦,健时多向乱中忙”,“夫唯病病”,方能“撑起两根穷骨头”而“养活一团春意思”,方始“须知世上苦人多”而“但觉眼前生意满”,方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此之病病,实非止于一时一地一人;“百病乘虚而入”,实非止于一时一地一人;“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实非止于一时一地一人;“至道不二”,不三亦不四,实非止于一时一地一人。

吴迎君
己亥年端阳日于长安无所居 nEs66MnmcrxSytSfNldknX+3M5/ADHG/wC80l2rpH3nOLzYeWUNLaMPr1r9/vB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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