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因为我的病,成了医学界小小的一个问题。北京社会最流行的读物——《现代评论》,《晨报副刊》,——关于这件事,都有所论列。我想,我自己有说几句的必要!一来,许多的亲友们,不知道手术后我的病态何如,都狠担心,我应该借这个机会报告一下。二来,怕社会上对于协和惹起误会,我应该凭我良心为相当的辩护。三来,怕社会上或者因为这件事对于医学或其他科学生出不良的反动观念。应该把我的感想和主张顺带说一说:
我的便血病已经一年多了。因为又不痛又不痒身体没有一点感觉衰弱;精神没有一点感觉颓败;所以我简直不把他当做一回事。去年下半年,也算得我全生涯中工作最努力时间中之一。六个月内,著作约十余万言;每星期讲演时间平均八点钟内外;本来未免太过了。到阳历年底,拿小便给清华校医一验,说是含有血质百分之七十,我才少为有一点着急,找德国、日本各医生看,吃了一个多月的药,打了许多的针,一点不见效验。后来各医生说:“小便不含有毒菌,当然不是淋症之类。那么,只有三种病源:一是尿石,二是结核,三是肿疡物。肿疡又有两种:一是善性的——赘瘤之类;二是恶性的——癌病。但既不痛,必非尿石;既不发热,必非结核;剩下只有肿疡这一途。但非住医院用折光镜检察之后,不能断定。”因此入德国医院住了半个月。检察过三次,因为器械不甚精良,检察不出来,我便退院了。
我对于我自己的体子,向来是狠恃强的。但是,听见一个“癌”字,便惊心动魄。因为前年我的夫人便死在这个癌上头。这个病与体质之强弱无关,他一来便是要命!我听到这些话,沉吟了许多天。我想,总要彻底检查;不是他,最好;若是他,我想把他割了过后,趁他未再发以前,屏弃百事,收缩范围,完成我这部《中国文化史》的工作。同时我要打电报把我的爱女从美洲叫回来,和我多亲近些时候。——这是我进协和前一天的感想。
进协和后,仔细检查:第一回,用折光镜试验尿管,无病;试验膀胱,无病;试验肾脏,左肾分泌出来,其清如水;右肾却分泌鲜血。第二回,用一种药注射,医生说:“若分泌功能良好,经五分钟那药便随小便而出。”注射进去,左肾果然五分钟便分泌了。右肾却迟之又久。第三回,用X光线照见右肾里头有一个黑点,那黑点当然该是肿疡物。这种检察都是我自己亲眼看得狠明白的;所以医生和我都认定“罪人斯得”,毫无疑义了。至于这右肾的黑点是什么东西?医生说:“非割开后不能预断;但以理推之,大约是善性的瘤,不是恶性的癌。虽一时不割未尝不可,但非割不能断根。”——医生诊断,大义如此。我和我的家族都坦然主张割治。虽然有许多亲友好意的拦阻,我也只好不理会。
割的时候,我上了迷药,当然不知道情形。后来才晓得割下来的右肾并未有肿疡物。但是割后一个礼拜内,觉得便血全清了。我们当然狠高兴。后来据医生说:“那一个礼拜内并未全清,不过肉眼看不出有血罢了。”一个礼拜后,自己也看见颜色并没有十分清楚。后来便转到内科。内科医生几番再诊查的结果,说是“一种无理由的出血,与身体绝无妨害;不过血管稍带硬性,食些药把他变软就好了”。——这是在协和三十五天内所经过的情形。
出院之后,直到今日,我还是继续吃协和的药。病虽然没有清楚,但是比未受手术以前的确好了许多。从前每次小便都有血,现在不过隔几天偶然一见。从前红得可怕,现在虽偶发的时候,颜色也狠淡。我自己细细的试验,大概走路稍多,或睡眠不足,便一定带血。只要静养,便与常人无异。想我若是真能抛弃百事绝对的休息,三两个月后,应该完全复原,至于其他的病态,一点都没有。虽然经过狠重大的手术,因为医生的技术精良,我的体子本来强壮,割治后十天,精神已经如常,现在越发健实了。敬告相爱的亲友们,千万不必为我忧虑。
右肾是否一定该割,这是医学上的问题,我们门外汉无从判断。但是那三次诊断的时候,我不过受局部迷药,神志依然清楚;所以诊查的结果,我是逐层逐层看得很明白的。据那时候的看法,罪在右肾,断无可疑。后来回想,或者他“罪不至死”或者“罚不当其罪”也未可知,当时是否可以“刀下留人”,除了专门家,狠难知道。但是右肾有毛病,大概无可疑。说是医生孟浪,我觉得是冤枉。
“无理由的出血”这句话,本来有点非科学的。但是我病了一年多,精神如故,大概“与身体无妨害”这句话是靠得住了。理由呢,据近来我自己的实验,大概心身的劳动,总和这个病有些关系。或者这便是“无理由的理由”。
协和这回对于我的病,实在狠用心。各位医生经过多次讨论,异常郑重。住院期间,对于我十二分恳切。我真是出于至诚地感谢他们。协和组织完善,研究精神及方法,都是最进步的,他对于我们中国医学的前途,负有极大的责任和希望。我住院一个多月,令我十分感动,我希望我们言论界对于协和常常取奖进的态度,不可取摧残的态度。
科学呢,本来是无涯涘的。牛顿临死的时候说,他所得的智识,不过像小孩子在海边拾几个蚌壳一般。海上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还没有看到万分之一。这话真是对。但是我们不能因为现代人科学智识还幼稚,便根本怀疑到科学这样东西。即如我这点小小的病,虽然诊查的结果,不如医生所预期,也许不过偶然例外。至于诊病应该用这种严密的检察,不能像中国旧医那些“阴阳五行”的瞎猜。这是毫无比较的余地的。我盼望社会上,别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这是我发表这篇短文章的微意。
原刊《晨报副刊》,1926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