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决定了在本期出版《病的专号》以后,不到几天,我忽然生起病来。好像玄冥中那位主宰故意给我一个切身的体验,以便写这篇文章能够更来得亲切。
这次的病的确来得奇怪,开头实在轻微得不值注意,可是不知道一个什么关节,竟然发展得凶猛异常,二三十天不能出门,到今天还未会完全复元;肉体的痛苦不必说,精神上也受到相当的影响,甚至整个的生活环境几乎来一个极大的变动。幸亏在病厉害的时期,体温没有增加,否则连性命也可以发生危险。
其实,假使玄冥中的主宰的目的,真是为了这篇文章,他应当记得我对于“病”的经验也尽够丰富了。在抗战时期,也是一个奇怪的病,使我在五六天内,好像老了二三十年,头发一蓬蓬脱落下来,不脱落的完全变得雪白;皮肤又干又黄,是一种六七十岁老病者特有的色素;声带也会改变,听觉视觉都感迟钝:难得见到我的人,偶然相逢,竟以为我是我近房的老长辈。几位医生起先都怀疑是“不名誉病”,但是混身经过了严格的处查,才一致说是我神经受了过分的刺激。现在想起来有些好笑,可是当时的确尝足了病的滋味。再说我的老婆,她在抗战前三年得过气喘病,不厉害又难得发,可是自从我军由上海撤退,接着太平洋战争开始,租界沦陷,气喘病便也逐渐厉害起来,有一次一连七八个月没有终止,体重减到七八十磅,又几乎每天总有寒热,医生也想不出办法。我在当时正好成天不出门,于是做了日夜的看护。后来我到后方去了,胜利后回上海,她的气喘病竟已痊愈,现在已胖到有一百二十多磅了。再说我们有这许多孩子,时常有些小病小痛,当然都要来问到我。俗说:“久病成良医”,我简直应当有“良医”的资格了。
说起“久病成良医”这句话,我从经验里倒也得到了个发明。假使仅依字义来讲,那么,天生的瘫痪,或是老年的痨病人,不都可以悬壶行业了吗?我的见解是应当先明白良医的定义,而良医的定义则应当有下面这三个条件:(一)他诊断郑重准确,对症下药;(二)如一时没有对症之药,则设法使病态不蔓延扩大,病势不加恶拖长;(三)对前二者均无把握时,绝不药石乱投。因此所谓“久病成良医”,便是说:(一)不妄自诊断;(二)不耽误病症;(三)不药石乱投。
我所以要特别提出这段话的原因,到后面自会知道。
现在让我来叙述这一次病的经历。起先是头发根发痒,抓几抓也就好了。忽然发现头顶上生了三颗瘰头,这便是痒的来源。通常人大概叫他们做“发癣”,夸张些也叫“黄水疮”。因为曾经听人说过,不治疗会蔓延,于是把上面结的盖全揭掉了,又用力挤出一些黄水,等到红血出来时,便擦上一些“玉树神汕”。我们因为小孩多,家里普通的药亦备得不少。“消治龙药膏”,“疏发连净药膏”等也有。不过我近来正对“玉树神油”发生好感,于是便用来搽了。谁知隔了两天,额上耳后都生起瘰来,痒了又抓,抓了好像瘰又增加。于是开始注意起来,当然又搽上些“玉树神油”,瘰更多了。
恰巧在前几天,走过南京路一家面馆,心想自从搬家到了林森中路,已有好多年没有来过,便进去吃了一碗“红两鲜”。现在皮肤上有毛病,可能中了所谓“食物毒”(Alimentary Intoxication)当天便去找一位做医生的老朋友,他也同意我的猜疑,叫我吃些泻盐泻一泻。回到家里立刻吃了两汤匙果子盐,那里知道一泻都不泻。于是第二天又吃了两汤匙更厉害的泻盐,泻的依旧不多。又等一天再吃两汤匙。因为泻盐须空肚时吃,所以一天不生效验,肚子饿了当然便吃东西,吃了东西不能再吃泻盐,便只得等第二天再说。这样一连三天,泻虽然泻了,脸上的瘰却更多了,接着手臂上也有了,痒也痒得更厉害了。晚上,痒得简直熬不住了。
于是决定再去找医生,而且决定正式找医生,不像上次那样走去随便谈谈。不过时间晚了,又得等明天。心想用药虽然要等医生指示,暂时不妨用热水烫烫。于是便用热水烫,烫舒服,水再加热。结果皮肤烫红,瘰头出水。于是搽些腓子粉。这一下事情便闹大了。原来瘰头出的水,会结盖,和上粉,满脸便好像涂上水门汀。人手臂或是膀腿的骨头跌断了,医生常用石膏涂满,使骨头长好以前,不致移动地位。这石膏浮涂在皮肤上面,我们已经觉得难受。我这次的情形,那石膏简直和皮肤凝结了,你可以想像我的感觉。同时常识又对我说,皮肤病切忌用水——天知道我方才怎么又会用水烫的!
忽然想起前几年生湿气的时候,医生开过一种药,是药粉和药水的混合物,涂了出水的地方会干,痒也会止。名字还记得。叫做Calamine Lotion。于是赶快去药房里买来了用,凝结在皮肤上像水门汀和石膏般东西的只得用水洗去,又涂上新买来的粉药水。没料到粉药水也要干,干了和用干粉完全相同。脸上又凝结上水门汀了。可是假使再涂上些粉药水,那水门汀样的东西会有一时变软,于是隔些时候涂上些,倒也舒服。涂涂时间已晚,不觉入睡,突然梦中醒来脸上的皮肤均已干硬,眼皮嘴唇均黏紧了,眼睛张不开嘴也张不开。人还只得半醒,不免着了慌。老婆看见也吓得喊了起来。原来涂了好多层粉药水,越干越白。加以眼睛与嘴唇均不张开,脸袋像是座没有窗洞门石的白粉墙,又像是一张白纸,和一方白手帕,可怕不可怕!赶快再涂些粉药水,眼睛与嘴唇渐渐张开了。有一件事情真奇怪。不知什么原因,从这时候起,我竟然忘记再用水洗了。也不敢再用水洗了。可能是因为明知道用水洗掉了那种像水门汀样的东西,又得再涂上那水门汀样的东西,那么,何必添麻烦?况且多用水究竟不相宜。更奇怪是我始终没有想到,不涂粉,让瘰头出水,复有何妨?
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不便再出门,于是请医生来。看看奇怪的是医生也没有想到叫我完全不搽什么东西。他赞成用这种粉药水,硬结得难受,便说可以加些甘油。可是甘油也会有干的时候。到了此时,皮屑经过了这许多刺激,面部便肿了起来,耳朵也肿了起来。医生知道皮屑病没有特效药,便从我经脉里抽出了五十CC的血又注射进了我的皮肤里,据说这是一种的治疗法,也不一定有把握。又隔了两三天,脸袋竟肿得比平时大了一倍。看上去真像舞台上的大花脸,更像是曹操,而且是最大的胖子扮的。你看吓人不吓人?脸肿了,那水门汀样的东西结得更紧了,皮肤热得像要出火。晚上便也不得入睡了。看看情形一天比一天恶劣,又请了医生来商量。这一位主张打配尼西林,于是每天上午十时一针,下午二时一针,六时又一针,五天打了二十万单位。
一个人到了绝望的时候,心神反而会平静。我大概对自己的情形有些绝望,所以从这时候起,心神倒平静了。心神平静了,回想从开始起的经过,发觉里面有不少错误。更想到为什么脸上一定要涂那许多东西,又记起好像医生从开始便叫我不要擦什么药的——不知他们怎么自己也会忘了的,于是决定冒个险。问明了医生说橄榄油不会有什么害处,于是涂上了许多,等那结硬的粉化软了,便慢慢地把它取下来。皮肤已红得像没有了皮,于是再用油涂在上面。
这时候忽然想起七八年前,我的女儿小玉生了奶癖,西医名为Infantile Eczema,也是没有特效药的。厉害到皮都脱掉。在一家医院住了几个月,他们硬把腐皮撕去,又用盐水洗净,小玉没有痛死真是上天保佑祖宗积德!回到家来依旧没有医好。后来听人说有张丹方,用茶子煎油敷上患处,竟然长起新皮,逐渐痊愈。一时认为奇迹。隔多年会没有想到。于是立刻拿来敷上,五天后肿也退了,瘰也好了。可是和医生叫来为我打针的那位孙小姐讨论,我们都说不定究竟是丹方医好的,还是二十万单位的配尼西林的功效。
上面是我这次病状的简单的叙述。不待痊愈,为了种种关系,我不得不出门。银行里的经理副理,假使太多日子不见到你,会以为你是讨债跑掉了的。胜利以来,我别的毫无长进,借债的艺术却已豁然贯通了。所以即使皮肤尚忌见风,竟不得不让皮肤去见风:好在迟早会复元的,况且即使不复元犹什么了不得。比皮肤了不得的事情多着呢!
文章写到此地,心中似有所感。仔细一想,发现自己病的经过和当今时局有大同小异之处。国事日非,便怪跳舞跳坏了道德,吃菜吃坏了风化,真像我把毛病握在那碗“红两鲜”上一般。因为我到现在相信我的毛病是我横抓竖抓出来的。胜利以来的金融政策又活像我的一再涂粉。但不知经济危机会不会也臃肿到不可开交?至于整个国家的治理,究竟将来靠二十万单位的配尼西林呢,还是有一张国产的丹方,那可不得而知了。
现在要回转去,说到前面的“久病成良医”了。中国是个久病的国家,政府应当成为“良医”。所以我所说的良医的条件也不妨参考。诊断应当准确;否则应当设法使病态勿蔓延或拖长;如两者均无把握,那么,切忌药石乱投。与其禁止舞女,不如禁止舞弊;与其节约饭菜,不如节约“即兴诗”式的命令。需要警察调查的地方多的是,何必叫他们仅在饮食男女里去奔走?
原刊《论语》1947年第14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