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体质虽不算怎么结实,然难得害病,要我把心血争取的生活费,增加中西医的财富,颇不容易。大家说:“胜利以后,生活的艰苦,十倍于战时,与其病也,宁贫!”我确能实践这个真理;所以,被奸商们所搅起的高物价的浪潮,我能抖擞精神,勉强浮在浪头上拼命挣扎,自力更生,还不至于受不住浪头的袭击,打沉在海底。
今年夏天,自己大意起来,喝一次过量的酒,忽然呕吐齐作,发生了急性肠胃炎,来势沉重,岌岌可危,逼着我第一次进医院,整整躺了一星期,出院之后,还调治两个月,才渐渐复原。在病中,我尝到许多痛苦,换来若干经验。病之来,真是疾如流矢,快于火箭,病之去,比坐老牛破车上周游世界还要缓慢,我才知道得病易,去病难,复原更难。因大意而得病,必须小心治病,耐心养病。焦急,烦闷,互相诟病,并无补于病。治病是学问,没有学问和经验的医生,决治不好病人的病;但害病也是学问,能害病的人,虽为病魔所苦,不为病魔所困,总有方法克服病魔的纠缠,他们是把病院当作学校,医生是教师,自己是学生,前后左右的病人都是同学,可以说你澈底明白自己的病因,病态,病变……从中取得实地的经验,警告你戒酒,戒烟,戒色,戒赌,戒熬夜……而能知道预防的方法,预防病魔的乘隙而入。病的经验告诉我:我躺在病榻上,仿佛做了病魔的俘虏,完全剥夺我生活的自由,立刻会被你想到健康的幸福;并且羡慕那些健康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优哉游哉,自由自在,东西南北,毫无拘束,万事由我做主,一切随心所欲,何等快乐,多么舒服。其实,有些人的身体虽没有什么病,而社会和国家的病,同样被他们痛苦,被他们灰心,被他们摇头叹息,捶胸泣血,痛感到改革有心,效劳无力的悲哀,这,我也是一样。不过,到我有病在身,除了但求病体早早复原,能够和那些同病相怜的病友,共唱“回春之曲”外,绝没有忧时伤怀,悲天悯人的念头。此刻社会上许许多多慷慨激昂的革命家,怀才不遇的志士仁人,常常牢骚满腹,动辄指桑骂槐,处处不满现实。他们如果感染了伤风症,害上十多天不痛不痒的病,定能体验到最痛苦的现实,还是自己的病,社会国家的病,究竟不是切肤之痛,要是提早驱逐了病魔的肆虐,抱定“国家事,管它娘”的原则,只是吃吃喝喝,打打马将,则现实的“现实”,仍是令人十分满意的。因此,我愿为现世剩留的独裁者们计划一种对付政敌和异己的妙法,那就是与其硬做,不如软化,与其多筑监牢,不如广建病院,最好让那些多愁善感,爱发牢骚的先生们,一有感冒,就免费入院,廉价治病。医院的设备,必须完备,能够包医百病,而于治神经病,相思病,更是拿手,在他们之前,兼有无数漂亮风骚的白衣观音,川流不息,载歌载行,一面奉献药饵,一面递送蜜语,使他们都能直接憧憬到“生之诱惑”与“死的威胁”,我敢说,谁不知道生命之可爱,谁愿意为古人担忧,替今人发愁,空发无效的牢骚呢!而在当局者既可获得预期的实效,又可避免摧残压迫的嫌疑,何乐而不为!像这些话,在我未病之前,压根儿不知道;所以,害病也是一种学问,能害病的人,躺在病榻上的时间,如在学校里上课一样,时时刻刻可以增加新的智识,活的经验,决不是浪费。孟子说:“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曾涤生先生也说:“疢疾所以益智。”可见把害病当作受教育,古圣贤都如是说,原不是小区区所发明。
“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这就是说,人之病,是起于内邪,并不是来自外感,内无邪,外感便无隙可乘,内邪好比是外感的第五纵队,潜伏在人体内,专做引诱外感的媒介,干那“里引外合”的勾当,善治病者,必先清除内邪,内邪既除,则外感不攻自灭;若错认目标,舍内邪而专攻外感,对病人必然造成内外夹攻的危局,陷病人于绝境。
什么才是病人的“内邪”?能害病的人,自能认清本末先后,明辨轻重缓急,捉住要害,为治病者提供真实的参考,决不至于放纵“内邪”,或把外感误作“内邪”,徒然淆混治病者的考虑,使无法找到正确的诊断。医生的诊断是否正确?仅赖医生的经验和智慧,是靠不住的,还要看病人的自我检讨,是不是忠实无欺?有没有遮掩不可告人的“内邪”,故意讳莫如深,让医生去暗中摸索?病人的报告病状,非老实不可,非澈底不可,既有病在身,切不可要面子,假使是因嫖妓而中了梅毒,切不可说是轻微的疥疮,处女们到了春天,由于关不住春心而大腹便便,在医生面前,切不可说是胃病又发作,病人而在医生面前要面子,岂特不智而已,简直是和自己的寿命开玩笑!治人体的病是如此,治社会国家的病,也是如此。
人体有病,是蹈进“阎王路”的初步,社会有病,是衰落的起点,国家有病,是灭亡的开始。害病虽然是教育,总是讨厌的,危险的愈是轻微的病症,实在愈不能马虎,天下固无必死之病,然也无不死之病;所以,必须慎择医师,对症下药,倘讳疾忌医,乱投药饵,那么,死,衰落,灭亡,便是必然的结果。
据医学家说:人体的病,只有肺病,癌,感冒,还没有特效药来治疗。不过无法治疗的病,已由于科学的进步,逐渐减少。惟社会上人心的堕落,虽也是心脏病的一种,“贪污”是属于国家的内邪,但不知疗治它们的特效药,到何时才能发明了?中国人蒙受它们的内外夹攻,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左氏传云:“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尤其是贪污之类的内邪,如果不肃清的话,国家未有不灭亡的。现在“拍苍蝇”,苍蝇愈拍愈多,“打老虎”,老虎越打越凶,究竟有没有特效药呢?这久经磨剉的病体,实在受不住“敲骨钻髓”了!可为痛哭流涕长叹息者,此病是也!
原刊《论语》1947年第141期
“黑心病”(肖虎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