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新事物涌入近代诗,也为古老的别离相思之情提供了“现代化”的表达手段。把民间情歌的形式与歌咏新事物、新知识的题材合在一起,在诗坛上便诞生了文人写作的拟情歌体新题诗。
首开风气的是黄遵宪。尽管在日本时,他写过《日本杂事诗》这样味道不纯的“竹枝词”,而到英国后,却又写出了《今别离》这样风味醇正的新民歌。这得感谢乡土文化的熏陶。黄遵宪在伦敦使馆中,曾怀着深深的乡情,追继《子夜歌》《读曲歌》遗风,忆写出一组家乡的《山歌》。那“催人出门鸡乱啼,送人离别水东西。挽水西流想无法,从今不养五更鸡”的嘉应州民歌,也催生出了被陈三立誉为“以至思而抒通情,以新事而合旧格,质古渊茂,隐恻缠绵,盖辟古人未曾有之境,为今人不可少之诗”的《今别离》四首。
恋情本是民歌不可或缺的永恒主题,《今别离》确乎得其真传,四首诗都是借男女相思咏唱新事物,写到的有火车轮船、电报、照片、东西半球昼夜相反的现象。语言浅白流畅,以回环往复的形式,反复诉说缠绵不尽的情思。如第二首咏电报:
朝寄平安语,暮寄相思字,
驰书迅已极,云是君所寄。
既非君手书,又无君默记,
虽署花字名,知谁箝纸尾?
寻常并坐语,未遽悉心事;
况经三四译,岂能达人意!
只有班班墨,颇似临行泪。
门前两行树,离离到天际。
中央亦有丝,有丝两头系。
如何君寄书,断续不时至?
每日百须臾,书到时有几?
一息不相闻,使我容颜悴。
安得如电光,一闪至君旁?
为了更具民歌情调,诗中不仅多用譬喻,如以“临行泪”比电文的“班班墨”;而且其中描写电线的两句诗“中央亦有丝,有丝两头系”,更直接借用了民歌中常见的双关谐声手法,使人记起诸如“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南朝乐府《作蚕丝》)、“妹相思,妹有真心弟也知。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李调元《粤风》卷一)一类的民歌。
经过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刊出的《饮冰室诗话》大力表彰,引陈三立语“推为千年绝作”,此诗遂不胫而走,吸引了众多才思、趣好相近的新诗人。曹昌麟即写成《今别离》四章,学黄诗很到家,被梁启超评为“理想、气格,俨然人境也”(《饮冰室诗话》)。该诗以相思之情,分咏蜡人、水蒸为雨、地球的自转与月球的绕地球转动以及报纸,构思亦颇新颖。如第二首,女主人公的丈夫很可能去了美国,害得她在家整日痛苦相思:
忆君临别时,言驾沧海航,
海水深难测,不及离情长。
闻君惜分手,念妾心神伤,
望洋每兴叹,涕泗常淋浪。
妾自君之出,懒起梳新妆,
门前祓除水,来自大西洋。
此水不可盥,中有泪双行,
妾泪与君俱,流入洋中央。
燠日蒸为雨,滴到君衣裳,
相思泪合并,两地徒凄凉。
安得铁线桥,万里成津梁?
气流循环,雨水是由地面(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大洋)水蒸发到空中,遇雨凝聚成雨云而形成,这还是中国人不久前获得的新知识,也成了诗人的新诗材。据说,曹昌麟于诗成后,曾送请陈三立指点。陈三立太古板,竟说:“绝作不可再有,虽工亦可不存。”曹昌麟也太虚心,径自将诗稿毁弃。拟作固然减损或者限制了诗人的创造性,却也并非要不得。能别出心裁当然好,否则,旧瓶新酒也很可取,因为在一个新事物大量传入的时代,这类诗毕竟还提供了新东西。
“五四”时期著名的白话诗人刘大白,年轻时也喜好黄遵宪的《今别离》,仿作《新相思》二首。第一首以一位旅行异域的男子口吻,叙述他梦见相爱女子“姗姗来我前”,问她是否乘现代化交通工具汽船、火车、轻气球而来,惊醒却见“月明犹在天”。其二写醒后情景:
月明犹在天,相思何由传?
欲倩寄书邮,道远愁迁延。
欲借电文报,文促意未宣。
不如德律风,万柱钩铁弦;
语出侬口中,声达卿耳边;
口耳远相接,情话如一廛。
语卿梦中事,知卿还未眠。
此夜彼为昼,星球方左旋;
相思幻成梦,足征侬心坚。
诗人把电报、电话(即德律风)、东西半球昼夜相反数种新事物编排在一首诗中,不同于《今别离》的一诗咏一事,又将言情者身份由女变成男,这些都是刘大白的翻新处。不过,还得承认,《今别离》的基本写法并未改变。
取《今别离》以男女相思咏域外新事之神而变更其古风体,则出现了以五绝形式写出的雪如的《新无题》。这类诗的风格更明快,如:
太阳与地隔,念七千万程。
不因相吸力,那得爱潮生?
侬与郎相欢,辟如地与月。
时时绕郎行,掩蔽有圆阙。
朝朝电讯通,万里亦何有。
恨是郎语言,不是郎声口。
客从郎所来,遗我留声器。
是郎旧时声,非郎今时意。
新学理的发明,新事物的出现,大大激发、丰富了诗人的想象力。太阳与地球间因吸引力而造成的种种物象,也成了诗人言情的好借口。地球虽远隔太阳一亿四千多万公里,即诗中所言“念七千万程”,却不能脱离太阳自由运行,这使诗人联想到男女之间割舍不下的恋情;而由太阳、月球的吸引力所产生的潮汐现象,也被拟想为激荡的爱情萌生。这些诗还是以传播新知识为目的,所以作者的写作态度严肃、认真,必据科学知识而作。
这种《新无题》诗再加变形,或曰学歪了,便出现了被钱仲联先生称之为“新体艳诗”的一类作品。钱先生推溯其源,指认其为“人境庐之流亚”(《梦苕庵诗话》),也有道理。不过,与黄遵宪的《今别离》相比,这类诗作可谓得其形而遗其神了。试读两首:
挂起百叶窗,窗外月如水。
月下倚欢肩,泥读新闻纸。
饮欢加非茶,忘却调牛乳。
牛乳如欢甜,加非似侬苦。
作诗的人显然是嫌中国古代民歌中“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子夜四时歌·春歌》)的比喻太陈旧,要玩点新花样,便以咖啡代黄檗,为本应土气十足的拟民歌平空添上“洋味”。
南社诗人王葆桢所作的《子夜歌海上楼外楼作》也与之相仿,只是由于诗人把景物描写集中于上海楼外楼一地,倒也别具一格。第一首咏电梯:
怕损鸳鸯履,随欢蹑电梯;
凌虚却小胆,素手索欢携。
表现初乘电梯的感觉相当准确、细致。第四首咏哈哈镜:
小立哈哈亭,镜中看欢面;
欢面有时改,侬心还未变。
则与咖啡、牛乳的比喻同一套数,是把南朝《子夜歌》中的“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洋化”而成。联系到上海特殊的社会环境,说破了,就是妓女与嫖客同逛游乐园,诗句却也还算贴切。当然,拆穿西洋景,如此坐实,总有点倒人胃口。
这些诗与黄遵宪等人诗作的区别也很明显:《今别离》等诗借男女之情咏域外之事的基本格式,在新体艳诗中便颠倒过来,成了以域外之事抒男女之情。作者关心的只是诗歌是否能写出浓情密意,至于百叶窗、新闻纸、电梯、哈哈镜之类,不过是些小摆设,增加点新鲜感与新气氛而已。这也是晚清诗坛上的一种新现象。
直到三十年代,从《今别离》派生出来的新体艳诗还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梦苕庵诗话》中录《青鹤杂志》载谭泽闿《拟子夜歌》八首,咏跳舞、电话、游泳池、有声电影、留声机等,已颇伤恶俗,流入油滑一路,连先前诗作的纯真也失去了。如咏模特一首:
欢怜通体娇,为欢缓结束。
恣欢写真态,寸寸在欢目。
简直是亵渎艺术!诗中既无民歌的天籁之声,作者也意不在传扬新事物,只是换个法子写艳情,可谓效人境庐体而走火入魔。
(原刊《读书》198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