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超出于世界之外,但是又能内在地支配这个世界,这种内在性和超越性的辩证统一可以说是基督教思想特有的。柏拉图的至善,亚里士多德的不动的推动者,新柏拉图主义的太一,虽然超出了有限的事物,但是仍是同一个世界内部,同一个宇宙秩序内部的事物,在人的理解能力之内;而基督教的上帝,则作为世界的创造者从一开始就以绝对者的姿态站在世界之外。
通过借用古代思想资源,基督教思想家试图连接上帝与造物,彰显上帝之大能和启示,寻求造物通向上帝的救赎之路。以阿奎那为代表的经院哲学也是这类思路,但是正如我们在导论中说到的,存在类比的思路把上帝当作了因果链条中最终的一环来处理,用知性和矛盾律来思考上帝与造物的关系,这种做法虽然致力于认识上帝,但最终的结果可能仅仅是在用理解有限物的模式来理解上帝。受新柏拉图主义思想影响的另一路基督教思想家,则借用下降上升(descensus⁃ascensus)的双重动力化的机制来表达上帝主体的活动性,以及超越性和内在性的辩证关系。
无限者既在我们的思想序列之外,同时又是我们的思想序列的前提和内在动力;它一方面是隐秘的,同时又在我们的一切活动中在场。上帝的内在性是通过它的自我活动而实现的,并且由它赋予造物的活动性而被认识到:上帝主体的内在性,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它就是世界的生命来源和生命本身,是造物之为造物的维持者,万物都被它的强力笼罩和支撑。而造物,尤其是人类精神对上帝的理解,也必须在不断回溯、挖掘自己的根源,将自己与神性关联起来的持续活动中,才能得到不断深化和提升。对于这种生命性和活动性,我们只能通过一种辩证的逻辑来把握。经院哲学由于不理解这种动力式的内在性,只能通过空洞的范畴和形式推理来外在地理解上帝和造物的关系。这种根本不同使得埃克哈特和库萨都遭到来自经院哲学的泛神论质疑,因为经院哲学没有理解他们学说的前提和动机。
库萨继承了基督教新柏拉图主义传统、尤其是埃克哈特对绝对者动态的内在性的体认,并在他的作品中不断尝试用哲学的语言将其体系性地表达出来。但是关于上帝的动态的内在性,库萨思想本身也经历了不断深入其核心的发展过程。下面我们就库萨思想发展的三个阶段大致说说他与传统的关联。(当然这种关联并不是严格的一一对应的关系,我们只能从总体上概括库萨不同时期的思想主要受到哪一种影响,以免造成这种影响只存在于这一时期的误读。)
库萨初期深受否定神学的影响,库萨本人也看到自己位于这一传统之中。 初期思想以“对立面相合”和“有学识的无知”为核心。“无知”(igno⁃rantia)的含义是,人永远不能认识无限者本身,因为无限者作为绝对的超越者,与有限者之间没有比例(proportio)。库萨也由此批评了经院哲学家通过类比去达到对上帝的认识的模式,认为他们用有限物去设想无限物,使绝对者受到限制。但是在库萨这里,“无知”不是消极的,而是获得了积极的特征,它同时是“有知识的”(docta)。库萨的“有学识的无知”思想,不像单纯的否定神学那样仅限于批评知性地认识上帝的那种方式的迷误,也不像神秘主义者那样,在否定知性地认识上帝的基础上又局限于神秘体验,而不再寻求认识上帝,而是通过否定方法,首先把我们可以把握的东西与不可把握的东西区分开,区分知性与非知性的领域 ,由此打开了一个新的自由的活动空间,用一种新的超出知性的思想——即相合学说——为上帝的内在性作支撑。在这个超知性的领域中,一切知性的、比例式的认识方式都失效了。对立面相合的思想提出了一种超出于知性逻辑之上、同时又作为知性之前提的新逻辑。虽然埃克哈特也有对超出知性领域的“对立面相合”的思想,但是正如奥德布莱希特指出的,在埃克哈特那里,对立面相合的现象是“在上帝之爱的神秘行动中以神秘的方式给出的”,是“无结构、无体系的”,而库萨则试图用哲学思辨来证明这个具有逻辑性的非知性领域的独特结构,从而为在知性逻辑看来极为矛盾的超越性内在性的辩证法作出论证。
以《论猜想》为开端的中期思想,是以对精神的分析为核心来研究上帝与世界的关联,通过反思人类精神和无限精神(神性)共同构成的精神整体,来考察存在和认识对神性的直接依赖性。这一时期库萨比较明显地受新柏拉图主义和埃克哈特的共同影响。库萨可能于1440年阅读了普罗克洛斯的《〈巴门尼德篇〉评注》和《柏拉图的神学》的片段,以及《神学要素论》。 在中期的精神学说中,他接受了普罗克洛斯的层级建构,但又有自己的创造性。 这当中包含着从埃克哈特那里继承的,对造物与神性关联的直接性的要求,以及对层级宇宙的批评。库萨将精神分为四个层次:神性或绝对的统一性(absoluta unitas)、理智(intellectus)、知性(ratio)和感性(sensus)。他与新柏拉图主义层级思想的区别表现在:首先,这四个层次不同于新柏拉图主义流溢而成的层级宇宙,而是作为世界之结构的精神的运动,是精神观察和运作的四种方式(modi),是存在显现的四种方式。 普罗丁流溢说中的层级是存在的层级,不同的事物属于不同的宇宙层级,较低的层级只以间接的方式依赖绝对的太一。而在库萨这里,精神(感性知性理智神性)将事物纳入整体关联,使事物不同的侧面向我们显现出来。其次,精神统一性的四个层次,不可理解为新柏拉图主义那里的固定的、彼此分离的层级。因为它们共同构成了精神努力的连续发展,并且在实际运作中相互渗透,不可分割,区分只是由知性作出的。
库萨的晚期思想是最具独创性的,作为主要线索的“能在”思想则是借鉴了亚里士多德的“潜能实现”模式,进一步深化了对上帝的内在性动力结构的理解。众所周知,“潜能实现”模式是解释事物之存在和运动的根本结构(本书第五章中对此将作详细的论述),每一个生成的事物都处于从潜能向实现发展的自我实现的运动当中;而在库萨那里,这一存在结构的发生和运动在根本上是由上帝推动的,或者说,上帝就是潜能实现这一存在的结构本身,库萨就称其为“能在”(possest)。上帝作为能在,使世界中的一切存在和运动得以可能,它在一切存在和运动中在场,在万物中表达和启示着自身,是每一个造物的活的根据和内在生命。以这种方式,晚期的“能的思想”立足于亚里士多德以来的潜能实现思想的传统,给予上帝的动态的内在性以最适当的表达方式,从存在论上解释上帝内在性的发生。上帝和世界不再是两个相互分离的现实性,上帝和世界之间现在毋宁是一种动态的内在关系。这种存在论奠基使得库萨思想真正与托名狄奥尼修斯的强调超越性的否定神学传统区分开来,也与基于体验的神秘主义区分开来。当然库萨对于亚里士多德的潜能实现学说并不是简单的借用,而是把它与基督教的核心教义——三位一体思想——关联起来,两者的互释使双方都获得了新的内涵。而这一关键点,也表明了库萨对潜能实现学说的把握,不同于他之前的经院神学家对这一学说的外在借用。
通过本章对库萨内在性思想之来源的考察,以及与传统的相关思想的关联性和差异的介绍,我们对库萨的思想的整体特征和各个阶段的特点有了基本的了解,在接下来的“第二部分”中,我们将进入对库萨内在性思想的具体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