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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以拥有几千年文明史而自豪的中国人，对建国不过二百多年的美国历史，常常或多或少抱着一点轻蔑感。所学又非美国研究专业，自信不会对“在美国发现历史”产生兴趣。不料，一旦有幸身临其地，这点偏执的信念竟然轻而易举地不攻自破。那缘由说来也颇简单，既在此方生活数月，美国便不再成为与己无关的他者，而切实融进个人的经历中。何况，根深蒂固的历史癖好，使得入境问俗很自然地转向寻根究底，建国史的长短已无须计较。加以在异国历史的追寻中，常常不期然地与晚清先人的踪迹相遇，更为我们的海外游历平添了一份意外的惊喜。
要追溯历史，首先必须拜访的遗址，便是有“美国故乡”之称的普利茅斯（Plymouth）。当年乘着“五月花”号漂洋过海抵达该地的那批英国清教徒，无意间开创了美国的历史，成为生活在新大陆的第一批自由民。据今将近一个世纪前，梁启超在《饮冰室自由书》的《自由祖国之祖》中，曾经怀着无比的崇敬，赞颂这一百零二名（梁误作一百零一人）美国的先祖，于1620年12月的“冽风阴雪中，舍舟登陆，茧足而立于大西洋岸石上之时，其胸中无限块垒抑塞，其身体无限自由自在，其襟怀无限光明俊伟，殆所谓‘本来无一物’者，而其一片独立之精神，遂以胚胎孕育今日之新世界”。因此，感情丰富的梁启超，对其人表示了最高的敬意，并欲后世永远顶礼膜拜。
我来普利茅斯已没有“朝圣”的心情，不过，梁启超的描述依然具有魅力。事前阅读的旅游指南也加强了我的好奇心，闭目悬想，那一块刻着“1620”年字样的岸边巨石该有多么壮观！
从波士顿出发，驱车奔驰在通往避暑胜地科德角（Cape Cod）的公路上。时间虽已入4月，刚刚过去的一场春季罕见的暴风雪，仍然留下了肆虐的遗迹。路边的树木东倒西歪，一些粗壮的枝杈带着部分主干劈离了树体，倒伏在地面，长长一道白色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问过开车的朋友，才知道这是由于积雪太重造成的。从此对英语以“heavy”一词来形容大雪，算是有了准确的体会。而12月正是新英格兰最寒冷的季节，此时登岸的美国先民应该具有怎样顽强的毅力，才能在这一片荒寒的土地上定居下来。未至其地，钦佩之情已油然而生。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高速行驶，按照路标的指示，我们终于到达了普利茅斯港。天气不大好，略显阴沉，从海上刮来的风颇为强劲。停泊在岸边的“五月花Ⅱ号”，在水天一色的巨大背景下显得如此小巧。很难想象，它竟能越过无数的惊涛骇浪，横渡大西洋。船头用白漆绘成的带有花边的圆形图案，应该就是其名“五月花”的标志。我正在惊讶于船体的历经三百余年而坚固不朽与色彩的鲜艳如新，美国友人一句“此乃‘五月花’号的复制品，故名Ⅱ号”的揭秘，使我顿时失去了登船细察的兴趣。
三百年前的石刻总不会有假，只是举目四望，空阔的海边一无遮拦，悬想中可与泰山顶峰高耸云表的唐代摩崖碑刻相仿佛的巨石全无踪影。旅游书上既已指明刻石的位置就在附近，看来需要的是“发现”的眼光。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座白色方形的建筑物中，我们总算找到了这块大名鼎鼎的石头。它静静地躺在纪念亭中间的铁栏杆下，体积出人意料的小。“1620”的数目字仍清晰可见，只是字迹并不很粗大，周边剩余的部分也不够多。以地域辽阔著称的美国，仅仅拥有这么不起眼的一小方奠基石，不禁令人为其建国的基础是否稳固生出杞人之忧。
不过，这也许恰恰体现了美国人的自信。回想路经费城时，参观自由钟的经历正与此类似。早先读梁启超1898年翻译的日本政治小说《佳人奇遇》的开头，便对这口钟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东海散士一日登费府独立阁，仰观自由之破钟，俯读独立之遗文，慨然怀想，当时美人举义旗，除英苛法，卒能独立为自主之民。
名闻遐迩的美国国宝独立钟为何称之为“破钟”，普通读者必会发生疑问。文中特意于此处加注：
欧美之俗，每有大事，辄撞钟集众。当美国自立之始，吉凶必上此阁撞此钟，钟遂裂。后人因呼为自由之破钟云。
终于有机会面对其物，亲眼看到一道明显的裂口纵贯钟体，对所谓“破钟”的含义才有准确的了解。陪同前往的中国朋友所作解释与上注不同：“此钟在独立日第一次敲击，便成为这般模样。中国人一定会觉得不吉利，美国人倒满不在乎。”我更欣赏这种未必是事实的说法。除了征兆的理解，我以为此中还显示了一种信念：历史并不一定总是以宏大、神圣的叙述开场，但只要人民具备自由独立的精神，国家的前途便不可限量。
回到哈佛大学，在哈佛燕京图书馆找到梁启超的《新大陆游记》，才发现我对美国历史奠基石的了解多少存在着一点误会。此石原来并非只有我目睹的那么小，早在1903年梁启超游美时，便作过如下记述：
余凌晨而往，观所谓“新世界石”者，即彼百有一人初至时登岸所立之地也。二百年来，美之爱国家及外来游客至者，每椠凿少许怀之而归，以作纪念，原石损坏殆半。至是以铁栅围之，禁采折云。（《由纽约至哈佛波士顿》）
梁启超《新大陆游记》（1904年版）中的“新世界石”
尽管有此一段原委，以所见之刻字推测，未经砍凿的原石也远远够不上“高大”一类的形容，我的感想仍然不算无的放矢。何况，比梁启超迟到一百年的我，看到的情景与《新大陆游记》所述一般无二，这已让我觉得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