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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翠楼·明治村·牛肉店

乘新干线列车离开东京,下一站的目的地是名古屋。在关东一带,虽也曾查旧籍、访遗址,毕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何况人世沧桑,在高度现代化的都市中,已很难完整体验百年前日本的社会风貌。了解我对明治时期中国文化人在日活动有着浓厚兴趣的东道主,于是以日本学者特有的周到,专门为我安排了前往“明治村”参观的特别节目。

天气还算晴朗,只是散漫飘浮的云烟荡涤未尽,使预告在右侧将会看到的富士山若隐若现,分不清边际。倒是久已听说,山前靠铁路线更近的箱根,是个以温泉驰名、风景秀丽的好去处。而我之属意箱根,也还另有缘由。

同为康有为万木草堂弟子的罗普,于《任公轶事》中记述:1899年春,梁启超曾约其同往箱根读书,住在塔之泽环翠楼。梁向罗学日文,并共同编著成日后被视为速成教材、风行一时的《和文汉读法》。从《康南海先生诗集》与《饮冰室诗话》中可以发现,康有为与梁启超对箱根的环翠楼情有独钟,数次往来,均借宿此间。而据今日旅游指南标明的牌价,还在营业的环翠楼,每日住宿费已高达二、三万日元。告诉我这一消息的日本朋友自嘲说,他从来没有住过这么高级的地方。似乎现在日本著名大学的副教授,还比不上清末的中国流亡者囊中丰盈。不过,当年的楼主人铃木善左卫门与康、梁很友好,想必收费低廉;何况重返大自然本是治疗现代都市病的对症药,那么,明治时期初尝文明开化智慧果的人们,怕还没有必要花费高昂的代价,以求返璞归真。

新干线的运行速度果然快捷,仅仅两个钟头,我已置身于关西地区的名古屋车站。提着行李箱走下车,一眼便看见了前来接我的中裕史先生。原来,日本的列车入站时,每节车厢有固定的停车位置。从这样一个小细节,也多少可以窥见日本人办事的精确。中裕史先生在名古屋的南山大学教中国现代文学,他还没有时间游览明治村。很快我便知道了,同属爱知县辖境内的明治村,其实离名古屋市相当远。我们先坐火车到犬山市,又换乘汽车在山间公路盘旋,足足奔波了一个小时,才到达明治村。

所谓“明治村”,并非自然生成的村落,而是一种颇为特殊的博物馆。为了缩影式地再现明治社会的人文景观,博物馆从日本全国各地有计划地陆续选择、移建了具有典型意义的建筑物,并广泛收集同时代的历史文物,设专题集中展出。我们观看的小到各式望远镜,大到蒸汽机车、铁桥,品种之多,令人惊叹。若要真正感受明治时代的风气,这些细枝末节的物件自是不可缺少。并且,其中不乏个人的专藏,对公共博物馆的大面积收藏,可起小处补遗的功用。而诸如小学校教室中陈列的课本,电话交换局摆放的老式电话,更与建筑物融为一体,直观地展现了明治时期日本人的生活场景。自1965年开馆,至今明治村已辟出八个区域,拥有六十五所建筑。文化名人如森鸥外、夏目漱石、幸田露伴、小泉八云等人的旧居不消说,大、中、小学校舍和教会、医院、工厂、市政厅、警察局、监狱、邮局、银行,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甚至还有远自夏威夷迁筑的移民集会厅、从巴西拆建的移民住宅,搜求之努力,不能不使人生敬佩心。同样有意思的,当然还有与普通人日常生活关系更密切的场所,如“半田东汤”澡堂、“喜之床”理发馆等。可惜由于时间有限,我们无法将散布在各处的景点一一走到。

仿佛是一种特殊的机缘,一入村,不期然来到的第一处景点,正是大井牛肉店。像村内的一些实用性建筑一样,作为历史文物的牛肉店也仍在发挥着现时功效,门口的价目牌说明它还在营业。说来有点让人难以置信,牛肉店竟可称为明治文明开化最有资格的代表物。其时,牛肉锅被称作“开化锅”,吃牛肉成为文明人的标志。敏感的戏作作家假名垣鲁文于明治三年(1870)开笔写《西洋徒步旅行记》的次年,又动手编撰《牛肉火锅》(原名用汉字写作《[牛店雑談]安愚樂鍋》,“安愚樂”取其假名读音,意为“盘腿坐”),以诙谐的笔调,描绘牛肉店里的众生相,不啻一幅明治时代的社会风俗画卷。三年后,服部诚一的《东京新繁昌记》初编问世,也有意模仿《论语》中曾晳的名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先进》),状写当日东京学生生活的新风尚:

日曜日,好天气。长羽织五六人,筒袖七八人,浴于丁子汤,讽于浅草,咏而归。归路,一生谋小酌于通街牛肉店,肉一锅,酒一瓶。一锅一瓶,如喰饭,如饮汤。(《学校》)

这些作家们之热心描述牛肉店风情,以及在社会上牛肉店之被公认作文明开化的表征,都显示出其为有别于日本传统习俗的新事物。

追溯起来,公元七、八世纪,日本佛教思想盛行。受佛家“不杀生”之说影响,官方有禁屠之令。黄遵宪《日本杂事诗》曾记此事曰:

自天武四年(按:公元675年)因浮屠教禁食兽肉,非饵病不许食。卖兽肉者隐其名曰药食,复曰山鲸。所悬望子,画牡丹者豕肉也,画丹枫落叶者鹿肉也。

牛肉自然也在禁止之列。擅长幽默讽刺的假名垣鲁文,在《〈牛肉火锅〉初编自序》末端题署“牛之炼药黑牡丹之制主”,也正存了调侃之意。而此种禁忌随着西方人的到来被逐渐打破。先是外商从中国买入生牛屠宰,以供外国人居留地的住民食用;到明治前六年的文久二年(1862),日本人自己经营、名为伊势熊的第一家牛肉店,也在横滨的住吉町开业。吃牛肉的风气从此在日本流行开来。

王韬在香港印行的黄遵宪《日本杂事诗》(1881年版)书影

1877年(明治十年),最先出使日本的黄遵宪已注意到这一饮食结构的改变,在有关日本的记述中,他一再写道:

多食蔬菜,火熟之物亦喜寒食。寻常茶饭,萝卜、竹笋而外,无长物也。近仿欧罗巴食法,或用牛羊。(《日本杂事诗》)

惟多食生冷,苔菹梅脯,蔬笋气重。最喜鱼脍,游鳞棘鬣,聂而切之,具染而已。火食者,饭稻羹鱼而外,无他物也。近多仿西法,牛心羊胛,每以供客矣。(《日本国志·礼俗志》)

而集中摹写东京明治维新以后社会变相的《东京新繁昌记》,自然也不会漏掉这一笔,初编中便专有《牛肉店》一节。作者开宗明义,把吃牛肉的好处讲得神乎其神:

牛肉之于人也,开化之药铺而文明之良剂也。可养其精神,可健其肠胃,可助其血,可肥其皮肉。此良药而甘于口,此良食而适于腹,且效验速,可喰知其能也。用之于旧习病、因循病,则纵令虽顽固症,一锅而发气力,十锅而可全治也。

受益的不只是身体,更包括精神疾患的愈治。至于“一脔医十病,十蹄救百病,千功万能,吃百帖苦药,不如喰一锅甘肉”,此等宣传,比之今日甚嚣尘上的广告语言,亦有过之而无不及。似乎西洋的先进与日本的落后,全系乎是否食用牛肉。

曾几何时,千年来不吃牛肉的国度,现在却有了被一位日本朋友推许为“世界上最好的牛肉”的关西“霜下肉”。此种牛喝啤酒,定时按摩,脂肪因此均匀地融在瘦肉中,故有入口欲化的上等口感。我曾在超级市场一睹尊颜,粉红可爱的鲜肉上可见星星点点的凝脂,予人霜降之感。如此产出的牛肉,价格自然不菲。而牛肉吃得这般精致、这般昂贵,不但古代日本先民梦想不及,即使较之明治初年平民可餐的三钱半一份加葱烹调的“并锅”,或五钱一份以油脂涂锅烹制的“烧锅”,也有霄壤之别。我们正不妨假借牛肉与文明开化的话题,窥测一下日本近代社会进步之神速。 gSKJBotmB/WsUR1jskaIFlVktJvr7xYFH0gTMa4JoHrYg6T+gHQbomq3HWVM2k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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