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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议报·新民丛报·大同学校

离开东京的前一天,是由清水贤一郎君和他的女朋友陪我去横滨。此行的访查重点是梁启超在横滨的办报活动。事先,平山久雄先生为我复印了一批资料,其中松本武彦在《辛亥革命研究》上连载的《日本的辛亥革命史迹与史料》最具参考价值。自1898年12月《清议报》创刊,到1907年11月《新民丛报》停办,报社社址几经变迁,终不出旧日的外国人居留地,而以今名中华街的华侨聚居区为中心。

从善邻门进入中华街,满眼尽是熟悉的街名与店名。作为主干的中华街大道通贯小区,除中山路外,其他路段多以地名命名,如广东道、香港路、北京小路、上海路等,俨然一个小中国。店名也有浓厚的中国风味,老字号如“万珍楼”“聘珍楼”不必说,即便是“老维新号”“东方红”,也带出中国历史的投影。先已听说,中华街的门牌号码百年来一仍其旧。然而,经过1923年关东大地震的破坏,房屋已全部改建,鳞次栉比的店面将同一房号分为数家,门前又无标识,让人看不出究竟。走进一家餐馆询问,也只知道自家门牌,说不清分界在何处。幸好还有知情者,按照店中人的指点,我们寻到另一处小铺。一位老太太独守店中,向我们展示了一张外套塑料薄膜的旧地图,各处号码一清二楚。我一边庆幸自己的运气不错,一边努力记住地理方位。再三向老人家道谢后,一行人重又折入善邻门。

《清议报》初设于一三九号,至第三十一册后变动过一次,而从第七十一册起,直到《新民丛报》第三十三号,均在一五二号。其时正当梁启超热心报事、言论影响力最大的时期,《戊戌政变记》《新史学》《新民说》《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等一系列名文,俱在此问世。梁氏往来横滨,也留宿此间。因此,两处遗址非实地踏勘不可。一五二号为从善邻门进来左手第三个号码,这是一家中国土产商店,虽然明明从旅游手册上知道此店创办不过四十年,仍忍不住一直走到三楼,想象着梁启超当年在此伏案疾书的情景。一三九号也在街角,不过已到了中山路的另一端,对面是横滨华侨总会。只是这一处多为茶室、电工商店等小店,不好确指,只得拍下一张街景,权示到此一游。

横滨华侨总会及其背后的横滨中华学院,占据着一四○号的地界,后者即是在近代史上颇有名气的横滨大同学校。据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与《任公先生事略》记述,1897年冬,横滨华侨邝汝磐、冯镜如等有组织学校以教育华侨子弟之议,欲由国内延聘新学之士担任教员,就商于孙中山。孙乃荐梁启超为校长,代定校名曰中西学校。邝氏持孙中山介绍信到上海见康有为,康以梁启超其时正从事《时务报》工作,遂推荐另一弟子徐勤代往;且谓“中西”二字不雅,更名为“大同”,并亲书“大同学校”四字门额为赠。关于孙中山荐举梁氏一事,梁女令娴及梁之弟子何天柱虽否定此说,但无论如何,梁启超撰写的《日本横滨中国大同学校缘起》,确已刊载于1897年12月出刊的《时务报》第四十七册。文中标榜“以孔子之学为本原,以西文日文为通学”,从今日教学楼正门上方书写的“礼义廉耻”四字校训中,仍可看出中华文化一脉相系的传统,虽在海外,亦未隔绝。横滨大同学校原与改良派关系甚深,连日后与梁启超反目的冯自由也并不讳言。不过,至今校方却只认孙中山为该校创始人,简朴的校园内,也仅有孙中山铜像与苏曼殊文学纪念碑并肩而立。

横滨大同学校初期校舍

横滨中华学院的侧面,一墙之隔,便是中华街上最豪华的建筑关帝庙。高大的门楼引导人们走上金碧辉煌的殿堂,镂刻精细、人物鸟兽凸现的石柱显示了造价的昂贵。这已是关帝庙的第四次兴修。作为保护神,关羽一向最得华人社会崇仰。而世界各地唐人街的关帝庙中,又以横滨这座最气派。中国讲求实际的民间信仰,在此处有集中表现。除主神关羽之外,观音菩萨、地母娘娘等众神也同受供奉,相安无事,以满足世人不同的心愿。1879年,王韬东游至此,恰逢民间传说的关羽诞辰,“故华人之商于横滨者,铿锵歌舞以侑之”,“锣鼓喧阗,笙箫如沸,士女来观者,络绎不绝,几于袂云而汗雨”。连何如璋、张斯桂两位驻日正、副公使,也要专程从东京赶来进香(见《扶桑游记》)。其时,关帝庙建成不过六年。今日游观,我有幸从关帝庙管理人员手中讨到最后一张“横滨中华街案内图”,图中仍标明每年的“横滨关帝诞祭”是重大的节庆。

在有关横滨的材料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大概是“文明开化”。即使非卖品中华街地图,也以“展示横滨文明开化的历史”作为该街区的定语。横滨自1859年开港,结束了幕府时代二百年的锁国状态,便成为近代日本输入西方文明的一大通道。迄今,横滨人的穿戴仍比东京人更时髦,虽然两城相距很近。开港是明治维新的前奏,研究这一段历史的学者必定光顾的一个去处,就是横滨开港资料馆。此馆的前身为原英国总领事馆。我们到达那里时,馆内正举办题为“横滨全景图”的定期展览。从开港后第二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横滨各处的街市景观以全景式的摄影,一次次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最感兴趣的自然是明治年间横滨居留地的图片。在铺满一面墙的巨大的横滨街道图上,一些可以确定的建筑物照片,被一一固定到相应的位置,令人一望可知早先的街区格局。现在的中华街,只是原居留地的一部分。我在地图上,轻而易举便找到了一五二号与一三九号。回到明治三十年(1897)拍摄的两张居留地全景照片前,力图分辨出《清议报》与《新民丛报》社原址,终于还是迷失在一片屋顶的海洋中。最后,我以六百日元买到一张1865年法国人绘制的标明住宅编号的横滨地图,可随时作今昔比较,感觉此行还是大有收获。

横滨开港资料馆门票

对于游客来说,横滨最吸引人的地方还是海港。一艘被称为“太平洋女王”的豪华客轮冰川丸号,自1961年退役以来,即停靠在岸边,成为一种特别的展览馆。十九世纪末,距离新世纪来临仅有十二天,梁启超从横滨乘“香港丸”出发去夏威夷时,曾慨然有言:

虽然,既生于此国,义固不可不为国人;既生于世界,义固不可不为世界人。夫宁可逃耶?宁可避耶?又岂惟无可逃、无可避而已,既有责任,则当知之;既知责任,则当行之。

梁氏以此次往游美洲,为“学为世界人”的开端(《夏威夷游记》)。眺望横滨港湾与远处浩渺的太平洋,不期然想起的,竟是梁启超近一个世纪以前的豪言,历史仿佛又在眼前重演。

1992年12月22日于京西蔚秀园 wVIRUFfockxpHyd/W8Otx4m/H0EKHi33wuskXhPa41MkYDnVxlVdXNc33MPRkiC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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