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世纪以来,欧洲征服者和传教士展开了世界范围内的殖民活动。在此基础上,欧洲文化尤其是基督教文化便获得了不言自明的优越性。欧洲文化因传教士的精神而获得内在拯救,这同时也是欧洲中心主义的另一种说法。正是基于此背景,耶稣会传教士在十六世纪翻开了传教士历史上崭新的一页:他们很早便已认识到,中国文化与基督教文化门第相当;同时也意识到,想要在中国传播基督教文化,必须广博研习中国文化,同时成为两种文化的精英。或许本意未必如此。耶稣会士把他们对儒学传统的认知和理解从中国介绍到欧洲,带来了中西文化之间在精神上的交汇与建构,从而使得文化间的交流得以可能,这种形式在世界史上可谓罕有,其收获亦颇为丰厚:两个高度发展的文明的代表,惊诧地认识到,他们自身的文化并非独一无二,而是不相上下,并驾齐驱。这种“文化间际空间”(Zwischenraum)一度曾有两个中心,即罗马与北京。从多中心的世界图景出发,耶稣会士们撰写了诸多影响深远的神学著作和汉学著作。这些著作,对中国和欧洲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这一历史文化语境,从根本上开辟了一个全新的诠释视角。然而,随着稍晚的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中国的衰落,中国文化几乎只是被视为地理上和文化上的远邦。
在这一文化历史语境中,最为突出的方面之一,便是与儒家文化先贤直接的思想交流。儒家经典学者富有哲思的话语录和论著,被翻译成拉丁文,并且与中文对照在欧洲出版。尽管拉丁语是传教士们自身精神地位的基础,然若是想与中国先贤展开有意义的对话,他们不仅要操持东道国的语言,学着像他们一样思考,还必须首先理解他们哲学的基础。这种理解,不仅是鲜活的,同时还要富有创造力。因此,这一历史文化语境促成了精神上的双重存在:一方面是相信两种哲学传统不分高低,旗鼓相当;而另一方面两种传统之间充满张力,而作为罗马教会的代表,在语言和事实上都有责任去传播基督教世界观—“福音”。
人们可以看到,从利玛窦(Matteo Ricci)开始,传教士们便孜孜不倦地在很多方面展开努力:一方面尝试着将基督教和儒学完美地结合起来,另一方面也维护着罗马方面宗教使徒的独立身份。对传教士而言,未必始终会自觉意识到这种倾向,但常须面对这样的问题:什么是“真正”的传教士?努力沟通欧洲和中国文化自我理解的一些基本问题。欧洲和中国这两种文化,独自连续地发展了两千多年。人们可以在这两种文化之间,开辟出一个共同的发展空间,这个空间既不只属于中国,亦非只属于欧洲,因为它放弃了两种文化原有的范式。在一个文化中只有用熟悉的范畴,才能真正理解另外一种文化。
由于卫方济(François Noël)《中国哲学三论》( Philosophia Sinica Tribus Tractaibus ) [138] 对欧洲学者,如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和沃尔夫(Christian Wolff)的影响,目前还只是猜测,而且也无法得到进一步证实。本文也只是就此给出一点重要说明:卫方济如何从哲学和神学上来阐释中国思想。进而我将指出一些值得注意的内容,即卫方济翻译中国经典的解释学原则,并且回答:如何来理解卫方济的双重角色——既是翻译者,也是文化理解桥梁的建造者。
因而,对十八世纪“最渊博之汉学著作” [139] 的探究,是一个涉及面广,且大有所为的事业,旁及许多方面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的论断,则取决于对卫方济著作在中国与欧洲“文化大交汇”历史时代地位的认识。
耶稣会士卫方济1685年抵达中国之时,其修会的前辈们研习儒家经典,集中探讨哲学和神学问题,已有几代人的历史了。因此,卫方济能够将他的汉学研究工作,建立在大量丰富的经验之上,并且创造性地进行解释,以期梵蒂冈的红衣主教们能够相信,儒家的礼仪与经典著作虽然隶属于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体系,但是与天主教的信仰并无甚矛盾。正是在这个前提下,他翻译的《中国六经》( Sinensis Imperii Libri Classici Sex ) [140] 以及关于儒家经典系统解释的《中国哲学三论》,1711年在布拉格同时出版了。欧洲对其所翻译的《中国六经》的基本接受,至少在沃尔夫那里还是能得到证实,然而迄今为止,对《中国哲学三论》的接受却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更为不可思议的是,第一篇关于上帝知识的论述,与莱布尼茨的《关于中国人的自然神学的讨论》(“Discours sur la theologienaturelle des Chinois”)几乎是同时出现 [141] 。第三篇《中国伦理学》(“Ethica Sinensis”)与沃尔夫伦理学的核心思想基本相似。
此前的三个多世纪,耶稣会传教士在翻译事业上遭遇到来自各个层面的指责,与之相反,卫方济在他的翻译中,则尝试着极尽可能地去接近儒家经典的本义。他的翻译,不仅是一份耶稣会士的工作,一种唯心主义愿景的结果,而且是长达几十年对文本的钻研,摆脱了神学的诠释模式,完全立足于现代诠释学的立场,追求忠实于文本原义,以及正确的“理解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卫方济的《孟子》译本,在翻译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即对神学—传教士思维模式的进一步超越。
《中国六经》之中,内容最为丰富的莫过于《孟子》一书。卫方济首次将其翻译成拉丁语。直至今日,该译本尚未得到应有的认可。究其主要原因,乃在于后来的批评者们并不理解卫方济在诠释学上的关切,而仅仅是以哲学的尺度作为翻译质量的评价标准。
问题的关键在于:卫方济在何种程度上能够向欧洲读者传授《孟子》文本的要义。在所有的批评者那里,这点一开始就未能得到阐明:从表面看来,卫方济的文本翻译和评论混为一体,他将自己的思想寓于对文本的解释之中。翻译文本的质量因此也被认为是较为拙劣的。然而正如黄正谦非常信服地表明:恰恰是这样,卫方济得以将《孟子》原义最大限度清晰地阐明出来 [142] 。黄正谦在这篇文章中,进一步讨论了卫方济如何从根本上考究其术语的翻译和诠释的方法。
耶稣会士在何种程度上意识到这一文化发展空间的复杂性(及其潜能),尚待进一步的研究。直到今天,耶稣会士报道、信件往来和翻译引发的深远影响,还没有得到全面评估。只要想想,晚明经典诠释如何影响了第一部历史批评的《圣经》诠释之作,就能清楚知道:那个时代中国文化对欧洲的影响是多方面的 [143] 。
朱熹作为经典的诠释者和哲学家,对明清精神生活发挥着深刻的影响。所有文人士大夫,想要理解此前的儒学,必须理解朱熹。无怪乎耶稣会士将朱熹之于儒学的意义,与阿奎那(St.Thomas Aquinas)之于基督教的意义相比对。当然,朱熹并没有被接纳为经典诠释的权威,且因其唯物主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无神论的一元论哲学,受到责难。因此,如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等人在翻译“四书”的前“三书”的时候,会明显出现不一致或者矛盾之处,所有跟朱熹直接的关联都被抛弃了,强调儒家传统的“真义”只能是回到经典本身中来寻找。但是,朱熹的许多间接诠释仍然被保留下来了,这种间接关联通过采用张居正的“四书”注疏而得到了延续。
卫方济之前,对朱熹的接受,总体而言可以这样来说:虽然人们已经对他有许多研习和探讨,但他始终与基督教学说格格不入。
恰恰是在这点上,卫方济翻译的《中国六经》译本和撰写的《中国哲学》才首次传达出一个完全不同的信号:于他而言,朱熹绝对是一个“诠释者”(der Interpret),卫方济并不直接称呼其名,而是用了一个评论性的词语“评论者曰”(“interpres ait”)。在第一篇文章中,卫方济从神学—哲学的根基上阐明,为什么不能把朱熹,以及其他宋明理学家们判定为无神论者和唯物主义者。卫方济的译本,首次(直至今日仍然是唯一的!)将朱熹“四书”注疏的“序文”进行了完整的翻译。其次,他将朱熹的《小学》提升到儒家经典的地位——这点上人们或许可以称誉朱熹为“第二位孔子”(Zweiter Konfuzius)。
这恰恰意味着朱熹在卫方济著作中占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而事实上也是如此。这是否进一步表明,卫方济想借此表达与清廷正统在精神上的靠近,抑或是他自身就深信朱熹诠释的价值,尚都还不明确。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卫方济想借由对朱熹的认可,让欧洲读者接纳和真正理解传统和当代的经典诠释,在那时几乎还是不可能的。也正是出于这一原因,确认莱布尼茨是否阅读过《中国哲学》一书,就显得格外具有迫切性了。至少可以在历史维度上解释,莱布尼茨与卫方济的解释何以如此相似 [144] 。
1721年沃尔夫在一次公开的演讲《关于中国实践哲学的演讲》 [145] 中,像卫方济在儒家经典翻译中阐明的那样,表达了对儒家思想的钦羡,这或许是汉学研究中前所未有的哲学轰动:一位德国哲学家首次公开强调自己的思想与儒家思想完全相符,且为其非神学基础上的实践哲学思想进行论证。莱布尼茨(至少是正式的)在汉学与哲学写作尚未明确出现分野之际,我们在沃尔夫那里就看到了一个富有创造力的融合,以及公开表明对儒家传统的赞赏。
这篇演讲中表达的赞赏之情,在何种程度上引起了愤怒的风暴,或者说“十八世纪大学中最为轰动的事件”是不是主要由其他一些因素造成的,现在都还不清楚。然而,以此为始,许多虔诚信仰地区,特别是哈雷和图宾根等地的神学家和学者们担心:如果像沃尔夫强调的那样,将耶稣基督教信仰与儒学思想的意义等量齐观,会在思想上引发怎样的崩裂。正是在同一时期,对哲学史写作的内容和目标的第一次反思出炉了,任何欧洲哲学之外的哲学又一次被清楚明确地、彻底地排除出去了。这或许也并非是一个偶然。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情形之下,同时代人们的反应很少带来持续影响。时至今日,对沃尔夫《关于中国实践哲学的演讲》的研究屈指可数,而沃尔夫对卫方济接受的研究,尚且没有得到应有的讨论,迄今几乎完全无人问津。与沃尔夫在其演讲中所涉及对卫方济接受的相关问题研究,同样也是少之又少。在沃尔夫其他哪些作品中,能找到卫方济影响的痕迹?如果说沃尔夫在演讲之后,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麻烦,完全有意识地去除这些痕迹的话,那么人们如何才能完全证明这点?沃尔夫受卫方济著作的影响,到底辐射到什么范围,影响到哪些学者(或许在沃尔夫的徒子徒孙 [146] 中)?尤其是,莱布尼茨1712年到1715年在哈雷期间,沃尔夫拜访他时,是否就卫方济有过一些交流?
所有这些问题都关涉到许许多多的议题,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则依赖于理清卫方济翻译著作接受史的图景。
出于以上所论及的种种原因,今天对卫方济接受的研究还没有完全展开,因此评判其历史意义,还为时尚早。然而,无论如何人们却不能否定这样一个事实:跨越几个世界,耶稣会士最优秀的传教士和欧洲最重要的学者们,终其一生集中深入研究中国哲学及其核心著作。同样,人们也不能否定:这种深入研究是一个高度复杂的诠释过程。我想借用钟鸣旦(Nicolas Standaert)的“文化—文本的交织”(Verwebung der Textkulturen)概念来指称这一过程。因为,来自希腊—犹太—基督文化的思想家们,在不同程度上开始借助儒家传统的基本文本来思考,并且收获颇丰。正如钟鸣旦非常形象地写到,用“交织”的形象来比喻这个过程很大程度上是合适的,因为在这幅图景中,众多的丝线、丝线的颜色、构织出的新图案,无论是随意出现还是有意设计的,都能够清楚地描述出来 [147] 。
论及卫方济的作品,“交织”这个比喻就格外形象。在他的“序言”结尾曾这样告诉他的欧洲读者:让儒家经典学说来滋养他们的基督教生活,前者成了基督教的一块基石。与此同时,卫方济还提出,不要将中国哲学视为纯粹的理论知识,而要在他们生活中去实现它们。无论是在卫方济的译作还是系统论著之中,都传达出这样的看法:中国文本能够像欧洲文化中的那些基础文本一样,给欧洲读者带来启发。因此,卫方济的著作阐明了诠释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这种复杂性和丰富性,独立于著作的历史价值,应该得到高度的尊重。于卫方济而言,他以他的方式实现了“文本—文化的交织”,描绘出了当时儒学传统包罗万象的精确图景。这一图景,以某种方式给沃尔夫这样的欧洲读者以启发,且历经四十年的深入钻研,凝结在《中国六经》一书之中,使得启蒙思想众多问题的讨论从中受益良多。这些演讲,以及经历阐发的过程和著作,又描绘出“交织”的另外一种形式,从中可以清楚看到:儒学经典如何成为欧洲哲学的重要思想来源。
中国文化在犹太—基督—希腊传统之外,独立发展了几千年。自利玛窦以来,耶稣会士便将理解这一文化及其文化经典,作为自己的使命。或许没有什么更为任重而道远了。这项使命是诠释学上的一个挑战,传教士作为双向的传播者,使其更具有复杂性。《圣经》的翻译,用中文撰写的神学论文和基督教教义,其情形莫不如此。
卫方济可视为精神性双重存在的典型例子:既是传教士,亦是一位汉学的文化使者。在他的著作中,让人印象尤为深刻的是这样一种能力:一方面将这两种角色清楚分别开来(尤其是在他的翻译工作中),另一方面又能将这两种角色重新合二为一。更确切地说:他似乎从根本上认为,只有放弃神学解释,中国古代经典学者在他的翻译中才可能是合理的,从而在自己的文化语境中被理解。然而这点并不妨碍他在神学上对中国经典进行解释。
卫方济通过自己的努力,将儒家经典学者引入到自己的文化语境之中,让他们得以被人理解,成为一位文化的使者。经由此种方式,人们认识到:在文化启蒙中,理性、实践和美学可以成为宗教之外的选择。一直到德国古典时期和浪漫主义中期,人们仍然可以感到这种范式转换的影响。一种伦理学,在思想观念上更多建立在自然与人、精神与肉体的相互作用之上,而非教条式地对上帝的信仰。这种伦理学直到十九世纪末,都是精神解放、鼓舞人心的思想空间和情感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