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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魔鬼

据说,那座森林里常有强盗、野兽和幽灵出没,所以人们往往不敢只身进出。现在,骑士一行人又选择了夜晚穿行。他们似乎注定要经历黑暗、恐惧和死亡。

幽黑的森林里,除了脚步、马蹄、几个人的呼吸,没有一点声响。在这令人绝望的黑暗中,人们或许都在等待一丝光。一轮圆月终于缓缓地从黑云中露了出来,增加了一点生气。但当晚的月亮却显得极为诡异,不仅没有削弱,反倒增添了恐怖。月光穿过浓密的叶子,和树影一起洒在人们的身上。

铁匠毫无喜悦感地盯着惨白的月亮:“月亮从云彩后面出来了。”琼斯似乎想安慰一下大家:“好。我们看得清路了。”米娅却拒绝这种安慰:“我不喜欢今晚的月亮。”树木在月光之下显得更加安静,约夫说:“那些树真静啊。”琼斯仍然想给一个解释:“那是因为没有风。”铁匠纠正他:“他是说,树静得太离奇了。”约夫说清了他的意思:“一点声音也没有。”琼斯假装的无所畏惧也被打破了:“哪怕能听到狐狸的声音。”约夫:“或者猫头鹰。”琼斯:“或者我们之外的别人的声音……”

琼斯的话音未落,他们果真听到了别人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人,还伴以车轮和马蹄的响声。远远的,八个士兵押着一辆囚车走了过来。囚车上面坐着的,就是布洛克和琼斯在教堂门口曾经看到的女巫,那个叫逖颜的女孩。女孩正死死地盯着那轮惨白的月亮。囚车上除了逖颜,还坐着一个黑衣人,好像是一个教士,但完全看不到他的脸。

士兵们虽然是要处决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孩,但看上去,他们比那个女孩更加害怕。本来这完全是个自愿的活,但只有付钱,这八个勇士才肯来。而且,他们一直都战战兢兢的,因为女孩身上带着魔鬼。女孩也认为自己在魔鬼的保护下很强大,以为没有人能伤害她,甚至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在整部电影中,逖颜是最自信、精神最强大的一个人,而给她带来这力量的是魔鬼。

吉布森(Arthur Gibson)认为,逖颜是因为无法忍受生活中的空虚和无聊,所以试图从魔鬼那里寻求意义。 魔鬼为她带来的力量比上帝给骑士带来的力量强大得多、真实得多。骑士坚信上帝的存在,但是无论怎么寻找上帝也见不到他,无法感觉到他的存在;可是逖颜谈到魔鬼时说:“他随处和我在一起。只要我伸出手去,我就可以摸到他的手。哪怕现在,他也和我在一起。火不会伤害我。他可以保护我不受任何坏事的伤害。”

在布洛克和琼斯的两种办法之外,逖颜找到了第三种,那就是借助魔鬼来保护自己。如果上帝永远都不现身,世界上不仅充满了不公、邪恶和虚无,而且上帝之言被到处滥用,成为虚伪的旗帜,与其这样,那还不如彻底地认同邪恶,与魔鬼一起颠覆世界,这样也可以摆脱虚无与伪善,寻找到生活的意义。在没有上帝的世界上,魔鬼成为寻求意义、证成自由的最好伙伴。

由于对十字军的失望而怀疑上帝的布洛克,真的在逖颜这里找到了共鸣。他不仅对这个女孩充满同情,而且希望她能帮助自己找到上帝。他向逖颜走过去,向她询问关于魔鬼的事,而且强调,这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出于非常个人的原因。他认真地说:“我也想见见他。”原因是:“我要向他问起上帝。他一定知道,否则就不会有谁知道了。”魔鬼为什么一定知道上帝的事?一个是至善,一个是至恶,没有哪两者比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通过魔鬼寻找上帝,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上帝与魔鬼虽然有天渊之别,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拒绝虚无。而布洛克和逖颜面临的问题都是虚无。如果无法通过上帝找到一条拒绝虚无的路,魔鬼也有可能帮人走出虚无。既然走出了虚无,再以善的方式寻求上帝,也许就有更大的可能?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正是以这种方式战胜虚无、找到上帝的。此时的布洛克,也要尝试一下浮士德的做法。只不过,这种做法极为危险,所以马洛笔下的浮士德,就没有找到上帝,而是被魔鬼彻底毁掉了。

布洛克真诚地向逖颜求助,逖颜也真心帮助这个和她一样身陷虚无的尘世的人,于是让他往自己的眼睛里面看:“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他了吗?”布洛克诚实地说:“我看到了恐惧,没有别的。”逖颜对布洛克的回答很失望,又采用了另外一个办法:“他不是在你身后吗?”布洛克猛然回头,却谁也没有看到。

逖颜讲起魔鬼给自己的保护,布洛克反复问她一点:“他这么说了吗?”逖颜可能确实没有听到过魔鬼这么说,她只能说:“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她非常肯定魔鬼的存在:“你也一定能看到他。教士们能看到他,士兵们也能。他们那么害怕,以至于不敢碰我。”

在骑士看来,逖颜所谓的“知道”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保证。可是逖颜却仍然那么坚定。也许她是对的,教士和士兵们之所以那么怕她,或许真的是因为他们也看到了逖颜身边的魔鬼。但布洛克为什么就看不到呢?

布洛克看不到魔鬼,既不会因为魔鬼而强大,也不会因为魔鬼而恐惧。但他能看到逖颜旁边的那个黑衣人。他愤怒地前去质疑黑衣人为什么折磨那个孩子。黑衣人露出头来,赫然便是死神。

无论在约夫和米娅的歌曲中,还是在人们口头的说法中,“黑衣人”指的都是魔鬼。但骑士见到的黑衣人始终是死神。在他们下棋的时候,死神拿的也是黑子,而且他说:“这不是很适合我吗?”在欧洲绘画传统中,死神大多被画成一副骨架,黑衣往往并不是他的标志。甚至在很多绘画当中,死神是穿白袍的。就连伍迪·艾伦戏仿《第七封印》的《爱与死》当中,死神也是一身白衣。可是在《第七封印》中,死神总是一身玄色,甚至教堂画师笔下的死神也是个身披黑衣的骨架。死神的这身装束,一方面可以使他混迹于黑衣的多明我会修士当中,更重要的一点也许是,使“黑衣人”的身份含混不清。

上帝是人见不到的,难道魔鬼就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吗?当人们看到命运的无常、世事的不公、教会的伪善的时候,他们真的就离魔鬼那么近吗?布洛克和琼斯从来没有在这些当中看到魔鬼,但布洛克看到了黑衣的死神。在他眼里,死神虽然代表着绝对的否定和不存在,但他既不代表虚无,也不代表魔鬼,而是对好坏善恶的一概否定,是一个中性的终点。有人会把死神理解成虚无,有人会把他等同于魔鬼,但布洛克拒绝这样做。或许正是这一点,使他虽然总是看到黑衣人,但他永远也看不到魔鬼;但也恰恰是这一点,将善恶同时否定,也就更容易形成无法摆脱的虚无。所以在他看来,逖颜所谓的看到魔鬼,并不是通过魔鬼获得拯救,而是对虚无世界更深的恐惧。虚无而不自知,是在自欺欺人中陷入更深的虚无。

死神一身黑衣,面色苍白,表情凝重,是个高超的棋手。下棋使他愉悦,也使他表现出一丝幽默。但对于他自称的什么秘密也没有,人们却始终不肯相信。难道这个掌握着人类的全部秘密,什么事、什么人也不能逃过他的死神,真的既不是至善,也不是至恶吗?也许,他的话是最坦诚的。他真的既不是上帝,也不是魔鬼。上帝和魔鬼都是虚无缥缈的,只有死亡是最真实的,真实得让人恐惧。有人彻底认同了这恐惧,于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至恶,有人希望战胜恐惧,于是想通过他看到至善。如果抱有这么大的希望但又无法找到至善,那就只能从他身上看到虚无。

琼斯和布洛克都不相信魔鬼能拯救逖颜。琼斯仍然继续着他的反抗逻辑:“我曾想过杀了那些士兵们,但她已经差不多要死了。”既然他的侠义精神不可能奏效,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逖颜被折磨致死。

士兵们把魔鬼保护之下的逖颜绑在了梯子上,然后把梯子竖了起来。月光下的逖颜,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月亮,看着周围的人们,或许也看着面前的魔鬼。黑夜里点起来一堆火,这是远比月亮更加明亮的光,但也比月光更加恐怖。

“她看到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琼斯问布洛克:“她看到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布洛克摇着头说:“她感觉不到疼痛了。”不管他是因为逖颜刚刚吃下了他的止痛片而这么说,还是别有所指,琼斯都认为,这是答非所问:“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谁在看护着她?天使,上帝,魔鬼,或者仅仅是虚无?虚无,大人!”虽然布洛克否定这种说法,但也许这正是他的判断。逖颜拒绝上帝,而布洛克又看不到保护她的魔鬼。那还有谁来看护她?除了虚无还能是什么?

琼斯说:“看着她的眼睛。她那可怜的脑子刚刚有所发现。月光中的虚无。”即使在逖颜镇定自若地看着骑士的时候,骑士从她眼睛里也没有看到魔鬼,而是看到一种虚无的、麻木的恐惧。而今,她那大大的眼睛把一切都坦白了。哪里有什么魔鬼,哪里有什么安慰?在场的人都能看明白这一点。虽然她刚刚吃下了使人麻木的药片,但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就像任何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一样,一切自欺欺人的谎言都会被揭穿。唯一的现实,就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在面对无法克服的死亡。正如那些相信上帝的人在发现只有死亡是真实的时候会看到虚无,坚信魔鬼的人发现只有死亡的时候同样也看到了虚无。虚无带来的,是无法抑制的恐惧。

在这个场面面前,就连那么坚强、那么勇敢的琼斯都会掩面而去。骑士嘴里吸着冷气,匆匆上马,逃离了这可怖的行刑场面;米娅把头埋在约夫的怀里;跟随琼斯的女孩一边回头看着高处的逖颜,一边追赶队伍。那些士兵们木然地看着行刑架上的逖颜;一个教士徒劳地祈祷着。只有那囚车里的黑衣人,仍然稳稳地端坐在里面。

琼斯的总结或许是此时所有人的想法,甚至包括那些士兵的:“我们无助地站着,双臂悬在两侧,因为我们看到的就是她看到的,她的恐惧就是我们的恐惧。可怜的孩子。我无法忍受这个了……”人们为什么感到如此可怕?当然不仅仅是出于同情的本能,而是因为,逖颜以最恐怖的形式把所有人面临的问题暴露了出来。本来精神力量最强大的女孩而今只剩一个遍体鳞伤的躯体在虚无的月光下抖动。没有魔鬼,没有上帝,只有端坐在囚车中的黑衣人。但如果连魔鬼都不可能帮人获得安宁,这黑衣人岂不是比魔鬼还要可怕?

面对唯一真实的死神,布洛克试图确证上帝的存在,但他看到的一直是虚无,只有与约夫一家的交往使他找到了一丝光明;面对荒谬的世道,琼斯以自己的力量维护人间不可能完美的善良和爱,但既然是不完美的,就总是有很多情况让他无能为力。他们两人费尽心思,也只能在悲惨的现实中找到一丁点可怜的希望。但逖颜一直在不妥协地和虚无作斗争,她认同了邪恶的魔鬼,拒绝了伪善的上帝。比起布洛克和琼斯来,她的办法最惨烈,但最有成效。可是如今,就连她的办法也失败了。整个世界都被虚无所笼罩。那么,布洛克和琼斯那本来就不怎么成功的办法,面对如此巨大的虚无,是不是也必将失败呢?

琼斯是社会革命家,布洛克是坚定而困惑的神学家,逖颜则是所谓“最虔敬的渎神者”。这是19、20世纪极有代表性的三种思潮,其所面临的问题,最终都和虚无有关,只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诠释和解决人类的现代处境。伯格曼天才地将这三种思潮投射到三个人物身上。而今,这三个人都面临着最大的挑战:彻底的虚无。 lDseF0ZGeOen+splE/UYFpb1VLWtd5XysbB91qgnIMx+Y+jj+E4qrFzGim6z6RF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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