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克在教堂里第二次见到死神的时候,离他们的第一次对弈刚过去半天。或许正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布洛克希望找个人来倾诉,以解心中的谜团。所以,尽管对面的黑衣人没有任何反应,他还是一直说下去:
我想尽可能坦诚地对你说话,但我的心是空的。(死神沉默)那空虚就如同一面镜子,照到我自己的脸上来。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我充满了恐惧和厌恶。(死神沉默)由于我对我的同伴们漠然视之,我摆脱了他们。现在,我待在一个充满幻象的世界里。我被囚禁在自己的迷梦和幻想当中。
死神终于开口说话,问布洛克:“但是你还不愿意死。”布洛克的回答或许令他惊诧:“我愿意。”死神追着问:“那你还等什么?”布洛克说:“我要知识。”死神说:“你要保证?”布洛克说:“随你怎么叫它。要用感觉把握上帝就这么不可想象吗?他为什么把自己隐藏在含糊的应许和看不见的神迹当中?”死神又一次陷入沉默。
我们无法知道布洛克和死神在棋盘上厮杀的战况,但这几句对白也算得上棋逢对手。布洛克也许并没有找错人。还有哪个神父有本事和他这样说话,从而让他倾诉那么多?他这时诠释了他初见死神时所引的“我的身体恐惧,但我不”那句《圣经》原文。他真的不是因为怕死而拖延时间,而是为了解决自己心中的困惑。他只想在死去之前确证上帝的存在。虽然他从未真正怀疑过这一点,但现实的悲惨和人生的虚无使他无法感到上帝的存在。他随后的一段话把这意思说得更清楚:“如果我们连自己都不相信,我们怎么相信那些有信仰的人?我们这些愿意相信但又无力相信的人会怎么样?那些既不愿意相信也无力相信的人又会怎么样?”
就在布洛克说这两句话时,镜头切到了耶稣像的脸上。这个耶稣同样满脸恐惧和厌恶,他的眼中似乎也只有虚无。布洛克希望得到一个答案,于是停下来等着对方说话,但对方仍然在沉默。整个教堂再次陷入了完全的寂静当中。布洛克终于打破沉默说:
我为什么不能杀死我心中的上帝?虽然我在诅咒他,想把他从我的心里扯出来,但他为什么还是以这么痛苦和卑微的方式待在里面?不论怎样,为什么他都是一个嘲讽的现实,我无法甩掉?
本来正在受辱被嘲讽的耶稣而今竟然在嘲讽他要拯救的世人。布洛克的这段话似乎告诉了我们他的虚无感的根源。如果根本就没有上帝,或者像琼斯那样不在乎上帝,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扰。但这个自寻烦恼的人偏偏笃信上帝的存在,时刻想把握那个虚无缥缈的幻象。等到他无法把握上帝的时候,他就想杀死上帝,把他从自己的心中赶出去。但他根本无法做到。上帝成了一个永远悬在那里的现实,无法把握,但也不可能忘掉。正是这种尴尬的处境使布洛克怅然若失,陷入虚无当中。
于是他说:“我想要知识,而不是信仰,不是假设,只要知识。我要上帝向我伸出手来,显出他的脸,对我说话。”死神意味深长地说:“但他还是沉默。”布洛克说:“我在黑暗中向他大喊,但他看上去并不在。”死神说:“也许他本来就不在。”
布洛克想当然地认为,死神应该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或至少应该比人更了解上帝。在他们胜负已分的时候,他期待死神把他知道的向人讲出来,但死神说他并没有什么秘密。而在这时,死神究竟是在告诉布洛克上帝并不存在,还是他也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于是和布洛克一起猜测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是哪种情况,其结果都是令人恐惧的;无论是神父还是死神说出这句话,也都是令人吃惊的。
骑士逼视着死神,死神躲躲闪闪地遮着自己的脸,说话吞吞吐吐。
正是死神的这句话迫使布洛克总结出:“那么,生活就是一场无意义的恐惧。没有人可以面对着死亡活下去,而又知道一切都是虚无。”如果上帝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秩序,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么人生的恐惧将无休无止,而且得不到一个解释或回报。布洛克最怕的确实不是死亡,而是虚无,或者上帝的不存在。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在浑浑噩噩的虚无中度过一生,然后浑浑噩噩地离开。在他的思考体系里,是不允许上帝不存在的;但他又无法找到上帝存在的证据。难道死亡能给他这个证据吗?
死神说:“但多数人从不反思死亡和生活的虚无。”布洛克却说:“但总有一天,他们要站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将目光投向黑暗。”似乎只有想得过多的人才会思考这个问题,但布洛克指出,死亡的逼视将使每个人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可就在他说这句话时,布洛克却在逼视着死神,而死神则躲躲闪闪地遮着自己的脸,说话吞吞吐吐:“啊,那一天……”这一场景把死神与人的关系完全颠倒了过来,布洛克似乎占了上风。
不过,死神最清楚他对人的意义。他那句话里说的“死亡和生活的虚无”,似乎有意在暗示布洛克,死亡和虚无未必是一回事。如果人们终将死去,而且不复醒来,生前的是非善恶一笔勾销,没有谁在死后算这笔账,是不是生活必然是虚无的,做好做坏都无所谓了呢?人们将目光投向的那死后的黑暗,是不是就是虚无呢?如果那含糊的应许和看不见的神迹都无法实现,人们是不是就活不下去了?
正是在布洛克的虚无感达到巅峰的时候,死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或者说,是死神的出现使他的虚无感更加尖锐起来,从而不得不反思生活的意义。布洛克正站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与其说死亡给他带来了虚无,不如说恰恰是死亡使他逼着自己跳出虚无。他感到了生活中的恐怖,打断了死神的话,说:“我现在知道了,我们在恐惧中造了一个偶像,把它叫做上帝。”死神说:“你心神不定。”布洛克坦白,正是死神的出现使他陷入了焦虑:“今天早晨,死神造访了我。我们在一起下棋。这个延缓使我能安排一件紧急的事。”“什么事?”布洛克说:我的一生只有徒劳的追索,徘徊不定,满嘴空言,毫无意义。可我并不痛苦,也不自责,因为多数人的生活都差不多这样。但我要用这次暂缓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死亡的来临使人悚然一惊,后悔庸庸碌碌度过的一生。但后悔往往为时已晚,因为没有时间再去修补。后来的斯卡特和雷夫在临死前都有这样的惊诧,但死神都不再给他们机会。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人们常常把死亡等同于虚无。但布洛克凭他的棋艺赢得了一个特权。布洛克的头脑足够清楚。他明明知道,死神是不可战胜的,他所做的不过是拖延时间。但拖延时间就够了,因为他并不想战胜死神,只想战胜虚无,那就是在虚无的一生的终点,要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死神在套出了布洛克的棋术以后,也露出了他那苍白的脸。布洛克先是愤怒,随即安静下来。他不会因此服输,因为他毕竟还有时间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尽管他现在还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一道阳光射进了这座阴冷的教堂,照到了布洛克的手上,他的眼神明朗了起来:“这是我的手,我能活动它,能感到血液在里面流淌。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而我,安东尼斯·布洛克,正在和死神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