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名句
◆日本人信赖等级制,在人与人、人与国家的关系中,这是他们整个观念的基础。只有对日本人的家庭、国家、宗教信仰和经济生活等制度做一番描述,我们才可能理解他们对生活的看法。
◆日本人用等级制的观念看待国内问题,对国际关系,他们也持同样的看法。
◆与其他主权国家相比,日本人都困于这样一个世界:事无巨细都受制于精心描绘的行为准则,人人的地位都有明确的分配。在两百年间,法律和秩序都靠铁腕来维持,如此,日本人学会了将这个精心构建的等级制等同于安全和保障。只要待在已知的疆界范围内,只要履行自己的义务,他们就可以信赖自己的世界。
《富岳三十六景·东都浅草本愿寺》
要想理解日本人,首先必须弄清他们所谓“各安其位”的含义。他们依靠秩序和等级制,我们则信仰自由和平等,两者两极对立、南辕北辙。我们很难给等级制赋予正当性,将其作为一种可行的社会机制。日本人信赖等级制,在人与人、人与国家的关系中,这是他们整个观念的基础。只有对日本人的家庭、国家、宗教信仰和经济生活等制度做一番描述,我们才可能理解他们对生活的看法。
日本人用等级制的观念看待国内问题,对国际关系,他们也持同样的看法。在过去的10年间,他们把自己描绘成高踞于金字塔顶的国家。如今,顶尖地位已被西方人占据,他们对现状的接受仍然以等级制观念为基本原则。日本的外交文件一再表明他们很重视这一观念。1940年,日本、德国和意大利签署三国同盟条约。其前言里有这样一段文字:“大日本帝国政府、德国政府和意大利政府确信,使世界各国‘各安其位’乃持久和平之前提……”天皇在签订条约时所发布的诏书也重申了同样的观点:
弘扬大义于八方,缔造神舆为一宇,实我皇祖皇宗之大训,亦朕夙夜所眷念。今世局动乱不知胡底,人类蒙祸不知何极。肤所珍念者,唯在早日勘定祸乱,光复和平……今三国盟约成立,朕心甚悦。
唯万邦各得其所,兆民悉安其业,此乃旷古大业,前途尚迢……
偷袭珍珠港
在偷袭珍珠港的当天,在日本特使向美国国务卿赫尔(Cord-ell Hull)递交的声明中,也极为明确地提到这一点:
使世界各国各安其位乃日本政府坚定不移之国策……旨在使万国各安其位……日本政府断不能容忍现状的长期维持,因为这与日本的根本国策背道而驰,我们的基本国策是各国人民各安其位。
这一备忘录是对数日前美国国务卿赫尔备忘录的回答,赫尔备忘录援引美国所尊重的四项基本原则,恰如等级制在日本之地位。国务卿赫尔列举的四项原则是:各国主权及领土完整不得侵犯;互不干涉内政;依靠国际合作与和解;平等原则。美国人信奉平等和不可侵犯的权利,这四项原则是其要点。我们认为,在国际关系和日常生活中都必须遵循这样的准则。平等是美国人向往的更美好世界的基础,是最崇高、最合乎道义的基础。对我们而言,那是免于专制、不受干涉、不受强制的自由;其意味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人人都有改善自己生活的权利。这就是当今世界组织化的基本人权的基石。即使在我们违背平等原则的时候,我们仍然提倡平等的美德;我们义愤填膺地向等级制宣战。
自建国以来,美国人即坚守平等的原则。杰斐逊将其写进《独立宣言》,《美国宪法》里的“权利法案”也以平等为基础。这些庄重的文字写进了这个新国家的公共文献里。它们意义重大,因为它们反映了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正在这个大陆上的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形成,这是让欧洲人感到陌生的生活方式。19世纪30年代初,法国年轻人亚历克西斯·托克维尔造访美国,就论述过美国的平等。《美国的民主》是国际社会报道美国的最伟大文献之一。托克维尔聪颖睿智,以同情的目光观察美国,所以能看到美国的许多优点。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年轻的托克维尔是在法国贵族阶层中长大的。在他那个时代,活跃而有影响力的人士仍然记得,法国社会受到大革命的震撼,此后又受到崭新而激进的《拿破仑法典》的冲击。他态度宽容,高度评价了新奇的美国生活秩序,但他是从法国贵族的视角来观察的。《美国的民主》描述目击的事情,预报即将出现的新事物,对象是旧世界的读者。他相信,美国是发展的前哨,欧洲也会出现这样的新事物,只是略有不同而已。
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1743—1826),美国政治家,第三任总统,《独立宣言》的起草人。
亚历西斯·托克维尔(Alexisde Tocqueville,1805—1859),法国作家、政治家,曾游历美国,所著《美国的民主》成为经典,该书分析了美国政府制度的优缺点。
如此,他对这个新世界作了详细的报道。在这里,人们自视与他人享有真正的平等。他们的社会交往模式新颖,不拘束。人们以平等身份交谈,自然而然。他们不在乎等级分明的繁文缛节,既不以此要求别人,也不以此要求自己。托克维尔喜欢说,美国人不欠人情。没有一个家庭因袭了古老贵族式的或是罗马式的家族。主导旧世界的社会等级制业已消亡。他又说,美国人信奉平等,赋予其至高无上的地位,连自由也难以与之匹敌。实际上,他们有时会忽视自由,但有时也会在无意中忽视了平等。但他们在生活中践行了平等。
通过这个外国人的眼睛来看我们的祖先,我们美国人深受鼓舞;一百多年前,他就论述了我们的生活方式。美国发生了许多变化,但基本轮廓未变。我们从他的书里看到,1830年的美国已然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美国。在这里,过去和现在都有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式的人物;在杰斐逊那个时代,汉密尔顿偏重贵族式的社会秩序。但即使汉密尔顿式的人物也意识到,我们的生活方式不是贵族式的。
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1755或1757—1804),美国政治家,曾任财政部长,建立中央银行,主张加强联邦政府权力,与杰斐逊的政治主张对立。
因此,在珍珠港事件前夜,我们向日本宣告美国的最高伦理原则,这是我们太平洋政策的基石;我们表明了我们最信奉的原则。我们确信,只要沿着我们指出的方向前进,每一步都会使这个尚不完美的世界更加完善。与此相似,日本人宣告“各安其位”的信念,其诉求是日本人生活的准则;这是社会经验留在他们身上的烙印。千百年来,不平等已成为日本民族有组织生活的准则,在那些生活节点上,不平等常在意料之中,也最容易被接受。对他们而言,承认等级制的行为极其自然,就像呼吸一样习而不察。不过,他们的等级制不是简单的西方式威权主义。无论制人者还是受制于人者,其行为都遵从有别于我们的传统。如今,日本人接受美国人的权威,将其置于其等级制的顶端;有鉴于此,我们尽可能清楚地了解他们等级制的常规,就更有必要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清楚地描绘,他们在当前情况下可能会采取什么样的行为方式。
近世以来,日本已然西化,但仍然是贵族社会。每一次寒暄、每一次接触都必须表明人与人社会距离的种类和程度。每当一个日本人对另一个日本人说“吃”或“坐下”时,他都要用不同的语词,以表示彼此的熟悉程度、地位高下。称呼对方的“你”用不同的词,“吃”和“坐下”也用不同的词根。换言之,日本人用“敬语”,就像许多太平洋地区的民族一样。而且,“敬语”还伴有适当的鞠躬和跪拜。敬语、鞠躬和跪拜都受详细的规矩和惯例约束;不仅要懂得向谁鞠躬,还必须懂得弯腰到什么程度。对一位东道主适当的鞠躬对另一位东道主未必妥当,当宾主的关系略有不同时,那样的鞠躬就可能被认为是无礼。鞠躬的方式很多,从跪在地上、双手触地、额触手背的最高跪拜礼,直到略微的动肩、颔首。日本人必须从小学习如何行鞠躬礼,以不同的鞠躬表示不同程度的顺从。
阶级差异很重要,所以要靠适当的礼仪予以确认,但交往的礼节不止于此,性别、年龄、家庭关系、过去的交往等都必须考虑在内。如果情景不同,即使同样的两个人之间表示尊敬的程度也有不同。一个平民对另一个平民朋友无须鞠躬行礼,但如果朋友穿上军服,他就必须向朋友鞠躬。遵守等级差异的礼节是一种艺术,要求平衡多种因素,在特定情况下,有些因素可能相互抵消,有些则彼此增强。
当然,有些人是不必太拘泥礼节的。在美国,家人就不必如此,回到温馨的家庭时,连最轻微的礼节都被舍去了。但日本却是另一番景象,表示尊敬的礼节正是在家里学习的,必须事无巨细予以遵守。母亲用背带背婴儿时常用手压婴儿低头,孩子蹒跚学步时的第一课就是学习尊敬父亲或兄长。妻子要给丈夫鞠躬,孩子要给父亲鞠躬,弟弟要给哥哥鞠躬;女孩子要向哥哥或弟弟鞠躬。鞠躬不是空洞的姿态。其意义是:鞠躬者承认,受礼的尊者有权干预自己的事情;反过来,接受鞠躬的一方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以性别、辈分以及长嗣继承等为基础的等级制,是家庭生活的重要关系。
当然,孝道是日本和中国所共有的崇高的道德准则。早在6、7世纪,日本人就采纳了中国人的孝道;同时传入日本的还有中国的佛教、儒教伦理和世俗文化。但孝道传入后,其性质必然有所修正,以适应日本家庭的结构特征。直到今天,中国人仍然对其大宗族尽忠。一个大宗族可能有成千上万人,宗族有治理的家法,受到族人的支持。中国幅员辽阔,各地情况千差万别,但在很多地方,一个村庄的居民都同祖同宗。中国有四亿五千万人,姓氏却只有四百七十个;同姓的人在一定程度上都认为自己同宗。一个地方的居民,可能全都同宗。而且,天各一方、不同城镇的许多家庭都可能是同宗。在广东那种人口众多的地区,宗族成员联合起来,维护壮观的祠堂;在祭祖的日子里,族人祭拜的祖宗牌位可能会数以千计,他们都是同一位祖宗的后人。每个宗族都有自己的财产、土地和家庙,并设有义仓义塾以资助有前途的宗族子弟学习。它联系散居各地的成员,每十年左右刊印一次经过详细增订的族谱,记载有权分享祖宗恩惠者的姓名。有些宗法家规世代相传,如果宗族与衙门意见不一,它可能拒绝把本族犯人交给朝廷。在封建帝制时期,这种半自治的大宗族共同体,名义上受朝廷管理,那些经常更迭的朝廷命官实际上落得逍遥;在这些地区,他们是外来者。
“美国革命妇女会”(Daughtersof American Revolution),非营利组织,1890年成立,讲究“根正苗红”。起初,会员仅限于参加独立战争者的后裔,后扩大到名门望族;其宗旨是张扬爱国主义,保存美国历史,推动儿童教育。
日本的情况则截然不同。19世纪中叶以前,贵族和武士家族才可以使用姓氏。在中国,姓氏是宗族制度的根本保证,没有姓氏或类似姓氏的制度安排,宗族组织就不能发展。在有些宗族里,族谱就是这样的制度安排。在日本,只有上层阶级才能修谱续谱。但就像“美国革命妇女会”一样,他们的族谱是自下而上的记录,从在世的人追溯祖先,而不是自上而下、由古至今地记录祖宗繁衍的后代。这样的族谱与中国的族谱截然不同。再者,日本是封建国家,人们尽忠的对象不是大宗族,而是封建领主。领主就是土霸王,他们和中国轮值的官员不同,中国的官员始终是外来的陌生人;日本领主和中国官员别若天壤。在日本,属于哪位领主至关重要,萨摩藩和肥前藩的身份别若云泥。一个人与他所属的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宗族制度化的另一条途径是在祠堂或神社里祭拜远祖或氏族神。没有姓氏和族谱的日本“平民”也能到神社祭神。日本人不祭祀远祖;但全体村民到神社祭神,无需证明他们同出一祖。全体村民都是社神的“孩子”,因为他们住在神社的土地上。当然,日本村民关系密切,与在世界各地世代定居在同一村落里的村民无异,但他们不是关系紧密的宗族,并非同一祖先的后代。
对祖先的祭拜在家里厅房的神龛前进行,与神社里的祭神截然不同。祭祖的神龛里只有六七块灵牌,仅限于记忆所及的父母、祖父母和近亲。灵牌是微型的墓碑。即使在墓地里,曾祖父母的碑文风蚀以后也不再重刻,三代以上的祖先很快就会淡出记忆。日本家庭的人口减少到接近西方的规模,接近法国的家族。
因此,日本人的“孝道”只限于朝夕相处的家庭内部。其意义是根据成员的辈分、性别和年纪各安其位;这个家庭不超出父亲、祖父及其兄弟和后人。豪门望族人口要多一些,但即使这些大家族也会分成独立的支系,次子以下的男孩另立门户。在这个人口少、朝夕相处的团体内,“各安其位”的规定十分细腻。长者主动正式隐退之前,家人对他们都必须毕恭毕敬。直到今天,即使孙子业已成年,如果祖父尚未隐退,父亲也不能擅自做出任何决定,他必须请示年迈的祖父,得到祖父的允许。即使孩子已经三四十岁,父母还是要一手包办他们的婚姻。父亲是一家之长,用餐时他首先举筷,沐浴时他首先入浴,全家人向他低头鞠躬,他只需颔首受礼。在日本有一则流行的谜语,大致可以这样翻译:“儿子想要忠告父母,犹如和尚想要头上蓄发,为何难?”谜底是:“不管怎么想,绝对办不到。”
“各安其位”不仅涉及辈分的差异,而且涉及年龄的差异。日本人有一句口头禅“非兄非弟”,表示极端的混乱,相当于我们所谓的“非鱼非鸟”。在日本人看来,长兄必须严格维护长兄的特征,犹如鱼儿离不开水一样。长子终将继任家长。根据早期观光者的记述,“日本的长子自幼就学会一套担当重任的气派。”长子拥有接近父亲的特权。过去,弟弟必然依赖长兄。如今,特别是在村镇,长子仍然按老规矩留在家里,其弟弟则出门闯荡,多读书,多挣钱。尽管如此,古老的等级制习惯仍根深蒂固。
甚至在现今的政治话语里,长兄的特权也生动地表现在大东亚政策的讨论中。1942年春,陆军省的一位中佐作为发言人对“共荣圈”问题作了这样的表述:“日本是他们的兄长,他们是日本的兄弟。我们要使占领区的居民明白这个道理,使之家喻户晓。如果过分体恤,他们就会滋长一种倾向,期待日本的仁慈,这对日本的治理反而有害。”换言之,什么事对兄弟有益,这要由兄长决定,兄长做事时,不能“过分体恤”。
不论年龄大小,人在等级制中的地位取决于其性别。女人跟在她丈夫身后走路,其社会地位比丈夫低。偶尔,妻子穿美式衣服时,可以与丈夫并行,进出门时还可以走在丈夫前面。然而,如果穿和服,她就必须跟在丈夫身后。在家里,女孩子眼睁睁地看着礼品、关怀和学费源源不断地送给兄弟,她只能安分守己。即使兴办了高中一级的女子学校,其必修课也以礼仪和举止为重点;与男校相比,认真的智力训练也难以望其项背。一位女校校长主张,中上流家庭出身的女生要学一点欧洲语言,只有这样,她们整理丈夫的书籍,并为其掸去灰尘、将其放回书柜时,才不至于把书上下颠倒了。
但与大部分亚洲国家相比,日本妇女还是拥有很多自由,这并不仅仅限于西化这一个阶段。即使过去,她们也不像中国上层妇女那样缠足。今天的印度妇女赞叹日本妇女的自由:她们进出商场,行走大街,不必深藏闺房。在日本,妻子负责采购,掌管钱包。入不敷出时,挑选并决定典当物品的也是她们。使唤佣人的是主妇,她对孩子的婚姻有很大的发言权。媳妇熬成婆婆以后,她也开始铁腕治家,仿佛她从未当过唯命是从、点头哈腰的儿媳妇。
在日本,辈分、性别和年龄造就很大的特权。但拥有特权的人与其说是独断专制者,毋宁说是受托人。父亲或长兄对全家人负责,包括在世的、去世的与尚未降生的成员。他必须作出重大的决策并保证其实施,但他并不拥有无条件的权威。家人期待他为全家的荣誉负责。他必须使儿子和兄弟能牢记该家族的遗产,包括精神遗产和物质遗产,要求他们不辜负家族的遗产。即使身为农民,他也要承担祖先赋予他的高尚责任。他的阶级地位越高,他对家族的责任就越重。家族的要求高于个人的索求。
若遇重大事件时,不论门第如何,家长都要召集家庭会议,充分讨论。以订婚为例,家庭成员可能要从远方赶回来开会。决定的过程涉及难以估计的人品因素。妻子或兄弟的意见也可能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如果家长无视众人意见,独断专行,则将陷入困境。当然,当事人可能非常反感会上的决定,很难从命。但长者习惯了服从家庭会议的决定,他们毫不动摇地要求晚辈像他们一样服从。他们这种要求背后的约束力,与普鲁士父亲支配妻子、儿女的专横权力是非常不同的;普鲁士父亲的专横既是习惯使然,又有法律依据。日本长辈对后辈要求的强制性并不逊于普鲁士父亲,但两种强制的效果有所不同。在家庭生活中,日本人并不尊重专断的权威,也不培养屈服于专断权威的习惯。对家庭意愿的屈服是服从一种至上的价值;无论那种要求多么苛刻,都是以至上价值的名义,与所有成员都有利害关系。服从的要求以共同的忠诚为名义。
日本人首先在家里养成等级制的习惯,然后将其推广到经济生活与政治事务中。他学会对一切高位者毕恭毕敬,所谓高位者是按照指定的“适当位置”高于他的人,无论这些人是否真正拥有支配他的力量。表面上看,即使受制于妻子的丈夫、受制于兄弟的兄长得到的尊重,也不会有所减少。特权的外观界限并不会因为有人在背后操纵而受到瓦解;外表不会为适应实际的支配关系而有所改变;外表的样子神圣不可侵犯。如此,不受外表束缚的运作实际上有策略优势,实际的操纵者不容易受到攻击。通过家庭生活的经验,日本人懂得,家庭的决定价值千钧,因为他们相信,共同的决定维护了家族的荣誉。这种决定不是圣旨,不是暴君的铁腕,家长不是暴君。家长更像物质和精神财产的受托人,共同的财产对所有的人都至关重要,要求全体成员的个人意愿服从家庭共同利益的要求。日本人反对在家里使用武力威胁,但他们对家庭需要的服从并不因此而减弱,他们对高位者的尊敬也不会因此而降低。虽然年长者没有机会成为铁腕的独裁者,但家里的等级制仍然原封未动。
上述文字勾勒日本家庭的等级制度,相当粗略,难以说明日本人何以接受那种公认的强烈的情感纽带;美国人带着自己独特的人际交往标准去阅读时,难以正确理解。日本人的家庭非常团结,何以至此?这正是本书研究的课题之一。同时,在政治、经济生活等广阔领域里,他们也需要等级制。如果要了解这样的需求,我们就需要透彻了解这样的习惯在家里是如何养成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日本上流社会“各安其位”的图景
日本人阶级关系中的等级制,与家庭里的等级制一样森严。从古至今,日本都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千百年来,其等级森严的习惯有其长短,这一点对日本社会极端重要。自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以来,等级制一直是日本人生活的准则,其发端可以追溯到7世纪。彼时,日本从无等级的中国引进生活方式,予以变通,以适应其自身的等级制文化。在7世纪和8世纪时,天皇及其宫廷给自己定下一个任务:从中国引进高度文明的习俗来丰富自己的文化;目睹了伟大的中国文明,他们的遣唐使无不赞叹不已。他们以无与伦比的精力从事引进工作。此前,日本连文字都没有。7世纪时,日本借用中国的会意文字来记录它截然不同的语言;它已有一种多神教,4万个神祇镇守山岳、村庄,给人赐福。这种民间宗教经历代变迁,延续至今,成了现代的神道。7世纪时,日本从中国全盘引进佛教,作为“护国至善宗教” [1] 。此前,日本没有宏大的永久性建筑,公共的、私人的永久性建筑都没有。几代天皇仿照中国的京城建造了新的奈良城。各地仿照中国的式样,营建了许多壮丽的佛寺。天皇根据遣唐使的报告,设置官位,制订律令。一个主权国家竟能如此有计划地引进外国文明,且相当成功,世界史上罕有他例。
然而,从一开始,日本就未能复制中国那种无等级的社会组织。日本采用的官位制业已变味;在中国,官品授给科举及第的行政官员;在日本,官位却授给世袭贵族和封建领主。这些就成了日本等级制的组成部分。日本分裂成许多半独立的藩国,领主们互相嫉妒对方的权势,重要的社会制度与领主、封臣和侍从的特权有关。日本孜孜不倦地从中国引进文明,尽管如此,它却不能采纳足以取代其等级制的生活方式;中国的行政官僚制度,它未能学到手;集不同行业的人于一体的庞大的宗族制度,它也不能采纳。日本也未能采纳中国那种世俗皇帝的观念。日语中称皇室为“云上人”,只有皇室成员才能继承皇位。中国常常改朝换代,日本则没有皇朝更迭。天皇不可侵犯,天皇本人就是神。天皇及其大臣把中国文化引进日本,但毫无疑问,他们根本不能想象,中国人在这些事务上做了什么样的安排,也不曾猜想,他们引进的制度会带来什么变化。
因此,尽管日本从中国引进了各种各样的文化,中国这个新文明反而为它几百年的冲突铺平了道路,世袭领主和封臣为夺取全国控制权纷争不息。到8世纪末,贵族藤原氏掌握了大权,把天皇赶到后台。稍后,封建领主联手反对藤原氏的统治,整个日本陷入内战。群雄之中,著名的源赖朝征服了所有的对手,成了国家的实际统治者。他沿用“将军”这个古老的军事头衔,全称为“征夷大将军”。按照日本的通例,只要其子孙能控制其他封建领主,这个称号就由源氏家族世袭。天皇已徒具虚名,其重要性仅限于,“将军”必须接受他的赐封仪式。天皇没有任何行政权力。实际权力掌握在军事集团手中,幕府用武力来制服桀骜不驯的领主。每个封建领主即“大名”都拥有自己的武装侍从即“武士”。武士完全听从主人的命令,为其出征;在动乱的年代里,他们时刻准备挑战敌对的大名或摄政的“将军”,质疑其“合理地位”。
源赖朝(1147—1199),第一代将军,平安时代末期武将源义朝之子。1192年,任“征夷大将军”,建立了日本历史上第一个武士政权镰仓幕府。
幕府,凌驾于天皇之上的中央政府,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方式进行统治,其首领为“征夷大将军”,亦称幕府将军。日本历史上先后出现了镰仓幕府、室町幕府、江户幕府等三个幕府。
16世纪时,内乱频仍。经过几十年的大乱之后,伟大的德川家康击败所有敌手,于1603年成了德川家族的第一代将军。德川家族执掌江户幕府达260年,1868年结束。天皇与将军的“双重统治”即被废止,近代时期开始,德川政权结束。在许多方面,漫长的德川时代是日本历史上最值得重视的时期之一。它在日本国内维持了武力治下的和平,有效地实施了为德川氏政治目的服务的中央集权制。
德川家康(1543—1616),日本战国时代末期政治家、军事家,创建江户。
德川家康曾面临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也未找出一个容易解决的办法。一些强藩的藩主曾在内战中反对他,直到最后惨败才归顺。这就是所谓“外样大名”。他允许外样大名继续控制自己的领地和武士。在日本的封建领主中,外样大名继续享有最高的自治权。但是,德川家康却不让他们享有德川侍从的荣誉,不准他们在幕府担任任何重要职务。重要职务全留给嫡系大名“谱代”,谱代是内战中拥护德川的藩主。为了维持这一困难的政局,德川家族的策略是防止藩主积蓄力量,防止他们联手,杜绝对幕府的任何威胁。德川家族不仅没有废除封建体制,而且为了维持日本的和平和德川氏的统治,还极力强化封建体制,使之更加僵化。
外样大名(Outside Lords),曾在内战中反对德川家康的大名。德川家康把大名分为亲藩、谱代大名和外样大名三种,使亲藩和谱代大名监视外样大名,借以加强自己的统治,树立幕府的权威。
日本封建社会的分层非常复杂,每个人的地位都由世袭的身份固定。德川氏巩固了这种制度,详细规定了各阶层的日常行为。每户的家长都必须在门口标明其阶层地位和世袭身份。他的衣着、食物和房舍都必须合法,由世袭身份决定。在皇室公卿之下,日本有四个世袭等级,依次为武士、农民、工匠、商人。其下是贱民。贱民中人数最多、最为人知的叫“秽多”,即从事忌讳职业的人。他们是清道夫、掩埋死囚者、剥取死兽皮的人和鞣制皮革的人。他们是日本的“不可接触者”,更准确地说,他们根本不算人。连他们居住地的道路也不计入里程,仿佛这块土地及其居民根本不在世上。他们极度贫困、难以为生,虽然获准从事这些最忌讳的职业,却被排斥在正规的社会结构之外。
商人的地位仅在贱民之上。美国人觉得奇怪,但这正是封建社会的现实。商人阶级总是封建制度的破坏者。商人一旦受人尊敬,生意兴隆,封建制度就会衰亡。德川氏用严刑峻法,推行锁国令,使17世纪的日本孤悬一隅,铲掉了商人经营活动的基础。日本曾有过发达的海外贸易,从南到北沿中国和朝鲜的海岸线进行,商人阶级随之发展壮大。然而,德川氏颁布法规,禁止营造或营运任何大型船舶,违者处以极刑,于是,海外贸易随之终结。获准建造或驾驶的小船,既不能航行到大陆,也不能运输商品。同时,国内贸易也受到严格限制,各藩边境均设关卡收税,严格限制商品进出。另有一些法律凸显商人低下的社会地位。《取缔奢侈令》对商人的花费做了事无巨细的规定,包括:穿什么衣,带什么伞,婚丧花费多少。商人不能和武士住在同一区域内。法律不保证他们免受武士的凌辱,因为武士是特权阶层。德川氏的政策是永远置商人于卑贱的地位;但在货币经济中,这一政策无疑会失败,因为当时日本正是靠货币经济运转的。但德川氏还是做了这样的尝试。
武士和农民这两个阶级有助于维护封建社会的安定,德川幕府把它们禁锢在僵化的形态中。在德川家康平定天下之前,大军阀丰臣秀吉颁布了著名的“刀狩令”,完成了这两个阶级的分离。他收缴了农民的武器,规定只有武士才有权佩刀。武士再不能务农、务工或经商。即使地位最低的武士也不能合法地从事生产,他成了寄生阶级的一员,每年从农民纳税的贡米中获得俸禄。大名把征收的谷米按份额分配给每个武士侍从。武士无需另觅生计,他完全依靠领主。在日本历史上较早的几个阶段,各藩之间的战争连绵不断,大名与武士之间的牢固纽带得以形成。在天下太平的德川时代,大名与武士的纽带变成经济性的关系。日本的武士—侍从与中世纪欧洲的骑士不一样,既不是拥有封地和农奴的小领主,也不是拥有财富的军人。他们是依靠俸禄生活的人,其额度由家族的血统决定,已在德川初年固定下来。俸禄不多,据日本学者估计,武士的平均俸禄与农民的收入相当,只够维持基本的生活。 [2] 如果分家由几个继承人分享这点儿俸禄,那对武士家庭是很不利的。所以,武士就限制家族人口。对他们而言,如果威望取决于财富和炫耀,那就很可恨,因此他们非常强调俭朴的美德。
丰臣秀吉(1537—1598),日本战国时代大名,首次完成日本统一,1590—1598年间日本的实际统治者。
武士与农工商三个等级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农工商是平民,武士不是平民。佩刀是特权,是阶级身份的象征,而不仅仅是装饰。他们有权对平民动刀。德川时代之前,其特权业已成为传统。德川家康颁布的法令规定:“凡是对武士无礼或对上位者不敬的平民,均可就地斩首。”不过,这样的法规只不过是认定旧的习俗而已,平民与武士的依存关系并非其刻意的设计。他的政策立足于严格的等级规定。平民与武士都由大名统率,直接隶属于大名。它们处在不同的社会阶梯上,至于每个阶梯上的上行下移,都有一套法规、控制和互动的机制。两个阶梯之间有距离,但由于环境所需,两者之间又架起了桥梁,互相沟通,络绎不绝,但这样的桥梁并不是等级制的固有机制。
在德川时代,武士已不再是只精通刀剑的武夫,他们成为管理领主财产的侍从,通晓文雅艺术的专家,如古典的能乐、茶道等。所有礼仪文书均由他们处理,大名的谋略也靠他们的巧妙手腕来操作。二百年的和平是很长的岁月,个人舞刀弄剑的机会毕竟有限。虽然等级森严、各安其位,但就像商人看重高雅、艺术和享乐的追求并形成自己的生活方式一样,武士虽然时刻准备拔刀出手,他们也形成了平和的艺术。
农民没有免受武士欺凌的法律保障,税米的负担沉重,还受到各种限制。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有一定的安全保障。他们的农田所有权得到保障;在日本,有土地就有威望。在德川时期,土地不能永久转让。这一法律是个体农户的安全保障。这一点与欧洲的封建制不同,与欧洲的封建主也不同。农民有自己的农田,这是永久的拥有权。他们珍视土地,辛勤耕耘,悉心呵护,其后人至今仍然在这些稻田里劳作。尽管如此,农民仍然是头顶整个上层寄生阶级的阿特拉斯神。这个寄生阶级大约二百万人,包括幕府机构、大名集团和食禄的武士。农民要交实物税,将一定比例的收成上缴给大名。在另一个水稻农业国暹罗,传统的赋税是10%;相反,在德川时代的日本,农业税是40%,实际上更高,有些庄园竟高达80%;无时不在的徭役消耗了农民的精力和时间。和武士一样,农民也限制自己家庭的人口。在整个德川时代的数百年间,日本人口总数几乎维持不变。在一个长期和平的亚洲国家,这样停滞的人口足以说明那个时期政权的性质。各个阶级都受到斯巴达式的严格限制,靠赋税生活的侍从或生产者阶级都是如此;但在依附者与上层阶级之间却存在相对可靠的依存关系。人人都知道自己的义务、权利及地位。如果这一点关系受到损害,最贫困的人也会奋起抗争。
阿特拉斯(Atlas),希腊神话里的擎天神(大力神),属于与宙斯神系对抗的泰坦(Titan)神系,被宙斯征服后受惩罚,用双肩支撑苍天。
极度贫困的农民奋起反抗,矛头不仅指向封建领主,而且指向幕府当局。在德川氏统治的250年间,农民起义不下1000次。起因并非传统的“四成上缴给王公,六成归农民自用”的重赋,而是针对苛捐杂税和徭役。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们成群结队前往领主的庄园表示抗议,但请愿和裁判的程序则是有序进行的。他们准备好正式的请愿书,要求匡正时弊,递交给领主的侍从。如果请愿书被扣押,或者大名置之不理,他们便派代表去京城,把状子呈送给幕府。在一些有名的起义中,农民在江户城内拦截幕府高官的乘舆,直接呈递状子,如此才能保证状子不被扣押。呈递状子困难重重,风险累累,不过,幕府收下状子后会进行审查,其判决约有半数对农民有利。 [3]
然而,幕府对农民申诉的裁决并不能满足日本对法律和秩序的要求。农民的抱怨可能是正当的,国家倾听其诉求也有可取之处。但起义领袖则已僭越了等级制的严峻法令。裁决对他们固然有利,但他们已经违犯了效忠的基本法律,这一点不容忽视。因此,他们一定要被处死。他们抗争的正义性与处死他们的合法性没有关系。连农民也接受笃定的死刑。被处死的人是他们的英雄,他们聚集到刑场给受刑者送行,死刑有下油锅、砍头或钉死;送行的农民并不暴动。这就是法律和秩序。事后,他们可能修建神社,奉死者为烈士。他们接受死刑,将其视为等级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必须谨守。
总之,德川幕府力求巩固各领地内部的等级结构,使每一个阶级都依靠封建领主。大名在各自的领地中居于等级制的最高地位,拥有对下属的特权。幕府的重大任务是控制大名。幕府将军千方百计防止大名结盟,防止其互相攻伐。各藩藩界设有关卡,查验证件,征收关税,严禁“女人出境,枪炮入境”,防止大名偷运妇女和武器。未经幕府将军特许,大名不能联姻,旨在严防政治联盟的危险。藩与藩之间的通商障碍重重,连桥梁也修建得难以跨越。此外,幕府用密探了解各地大名的财政收支,一旦其仓廪实、金库溢,幕府将军就要求他兴办耗费巨资的公共工程,迫其就范。最有名的一项规定是,每年之中,大名必须在京城住上半年,当他返回领地时,其妻子必须留在东京,作为将军掌握的人质。如此,幕府千方百计确保占上风,强制大名服从,强化它在等级制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当然,幕府也不是这一等级制的拱顶石,因为幕府将军的权力是天皇授予的。天皇及其世袭公卿囿于京都,陷于孤立,并无实权。天皇的经济情况甚至不如地位较低的大名,幕府对宫廷礼仪做了严格的限制。尽管如此,即使最有权势的德川将军也没有采取任何步骤去废除这种二元体制,即天皇的名义统治和幕府的实际统治。这不是什么新奇事。自12世纪以来,大将军就以天皇的名义执政,天皇则被剥夺了统治国家的实权。在数百年里,职权的分割非常严重,影子天皇把实权委派给一位世袭的世俗幕府将军,这位世俗首领又把实权委派给一位世袭的政治顾问。自始至终,初始的权威经过一层又一层的委托和再委托。即使在德川幕府绝望的最后岁月里,佩里将军也没料想到幕府背后还有天皇。1858年,汤森德·哈里斯(Townsend Harris)与日本人议定了第一个通商条约,他也经过了一番努力才发现了幕府背后的天皇。
实际上,日本人的天皇观也见之于众多的太平洋岛民中。这种神圣的元首既可能主政,也可能不主政。有些太平洋海岛上的首领主政,有些岛上的首领把权力委派给世俗的首领。但神圣元首的人身总是神圣不可侵犯,无一例外。在新西兰的一些部落中,元首绝对是神圣不可冒犯的,必须由专人奉食,而且奉食的汤匙绝不许碰到他那神圣的牙齿。他出访其他部落时,必须由人抬举,脚不触地,因为他的双脚太神圣,凡是他脚踏的土地都自动成为圣地,都归他所有。他的头部尤为神圣,任何人都不许触摸。他的话能通神。在萨摩亚、汤加等太平洋岛屿上,神圣元首绝不会屈尊进入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一位世俗首领掌管一切政务。18世纪末,詹姆斯·威尔逊(James Wilson)造访东太平洋的汤加岛,他评述当地政府时说,它“最像日本政府,其神圣元首是军事元首的国家囚犯” [4] 。汤加岛的神圣元首与公共事务隔绝,但履行仪式职能。他摘下第一颗果实,主持仪式,完毕之后,人们才能采食。神圣元首去世时,向臣民昭告的悼辞是“天堂为之空虚”。他的葬礼庄严肃穆,王室的陵墓巍峨壮观。但他从不参与朝政。
马休·佩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美国海军上将,出身于海军世家,1853年率美国东印度舰队,强行进入东京湾,迫使日本幕府于次年签订了《日美和亲条约》,即《神奈川条约》,日本的闭关锁国政策由此结束。
天皇无政治实权,宛若“军事元首的国家囚犯”。即便如此,按照日本人的定义,他还是处在等级制的巅峰,那是他“名正言顺的地位”。对日本人而言,天皇在世俗事务里的积极参与,绝不足以衡量他的地位。在征夷大将军统治的数百年间,日本人自始至终保留并珍视天皇在京都的宫廷。只有以西方人的观点看,天皇的作用才显得多余。日本人却不作如是观,他们时时处处都习惯于严格界定的等级制角色。
下起贱民上至天皇,日本封建时代的等级制极其分明,给现代日本打上了深刻的烙印。毕竟,从法律意义上讲,封建政权的终结只不过才72年。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强大的民众习惯不可能消亡。虽然国家的目标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但现代时期的日本政界人士还是精心策划,尽力保留大量封建制的成分。与其他主权国家相比,日本人都困于这样一个世界:事无巨细都受制于精心描绘的行为准则,人人的地位都有明确的分配。在两百年间,法律和秩序都靠铁腕来维持,如此,日本人学会了将这个精心构建的等级制等同于安全和保障。只要待在已知的疆界范围内,只要履行自己的义务,他们就可以信赖自己的世界。盗匪受到钳制,大名间的内战得以避免。只要能证明他人侵犯了自己的权利,任何臣民都可以提起诉讼,就像受剥削的农民可以造反一样。个人可能会因此而遭遇危险,但这是社会认可的诉求。德川朝中最开明的将军甚至设置了“诉愿箱”,任何国民都可以将投诉放进“诉愿箱”。将军本人才有开箱的钥匙。只要侵犯不容于既存的行为准则,任何侵犯都能得到矫正,这能得到切实的保证。只要你信赖如此清楚界定的行为准则,且遵守这样的行为准则,你就有了安全保障。表现勇气、证明健全人格的方式是遵守这样的行为准则,而不是修正或反叛这些准则。他们认为,在界定的范围内,这是一个已知而可靠的世界。其准则不像“摩西十诫”那样的抽象道德原则,而是详细且具体的规定:此一情况下应该如何,彼一情况下又该如何;武士应该如何,平民又该如何;兄长应该如何,兄弟又该如何。
在这种制度下,日本人并没有变得温良恭顺;在这一点上,他们不像生活在铁腕等级制下的其他一些民族。重要的是要看到,日本的各阶级都享受一定的保障。连贱民也有保障:他们能垄断特种职业,其自治体得到当局承认。每个阶级都受到严格的限制,但生活的秩序和安全是有保障的。
日本各等级受到的限制有一定的弹性,这是诸如印度等国的等级制所没有的特征。在不损害公认方式的情况下,日本的社会习俗提供了一些显性的手法,用以应对体制的规定。人们可以用几种方式改变自己的等级地位。在货币经济体制下,借贷者和商人必然会发家致富;发财以后,富人就用多种传统的手段渗透进上流社会。他们用扣押和租赁的形式成为“地主”。诚然,农民的土地是不准转让的,但日本的地租极高,对地主而言,让农民留在自己的土地上是有利可图的。如此,借贷者拥有土地,收取地租。这种土地“所有制”既使人有利可图,又给人威望。富人的子女与武士阶层通婚,富人就成为绅士。
摩西率领犹太人走出埃及,返回故乡,路经西奈山,受上帝耶和华感召,颁布10条诫律,是为“人神之契”。“摩西十诫”见于《圣经》。
日本的等级制还有一种通融的传统方式,那就是过继和领养的习俗。这提供了一条“购买”武士身份的途径。尽管德川朝对等级进行种种限制,但商人还是富了起来。他们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武士家庭。按照习俗,日本人很少收养子,大多招女婿上门。入赘的女婿称为“婿养子”,成为岳父的继承人。他付出高昂的代价,失去生父家的户籍,转入妻子家的户籍,改姓妻子家姓,与岳父母一家生活。代价虽高,但获益匪浅。如此,富商的后代成了武士,而穷困的武士家庭又能与富贾攀亲。等级制未受伤害,依然如故。但经过变通,富人就有跻身上层等级的身份了。
日本的等级制并不强制规定,通婚只能在同一等级内部进行。不同的等级可以通婚,这有若干的制度安排。结果,富商渗入下层武士,于是,西欧与日本的最大差异之一随之加大。欧洲各国的封建制度之所以崩溃,日益强大的中产阶级压力乃原因之一,中产阶级成了工业时代欧洲的主导力量。强大的中产阶级没有在日本崛起。商人和放贷人通过特许的办法“购买”上层阶级的身份。如此,商人和下层武士就成为盟友。这两种文明的封建制度都陷入垂死的困境,相比而言,日本比欧洲大陆容许更强的阶级流动性。这一点既令人好奇,又令人吃惊。在日本,贵族和资产阶级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阶级战争的迹象,阶级流动性就是最令人信服的证据。
贵族和资产阶级为了共同的事业,形成了互利的关系,指出这一特征,颇为容易;诚然,法国的贵族和资产阶级也能形成互利关系;不过在西欧,那种互利关系只能发生在个别的案例中。在欧洲,阶级的僵化关系根深蒂固;法国的阶级冲突导致贵族财产被剥夺的后果。在日本,这两个阶级却彼此接近起来。推翻老朽幕府的是商业—金融阶层和下级武士结成的联盟。现代日本保留了贵族制度,倘若没有社会公认的阶级流动机制,这种局面是很难出现的。
日本人喜好并且信赖他们那种明白细密的行为地图,自有其理。如此,只要遵守行为规范,安全就有保障;对非法侵犯的抗争就得到允许;各为其利的变通遂有可能。这一地图要求人们履行彼此的义务。19世纪后半叶德川幕府崩溃时,没有任何集团主张撕毁这一地图。日本没有发生法国式的大革命,连1848年那样的革命也没有发生。然而,时事艰难,令人绝望。从一般平民到幕府将军,各个阶级都负债累累,商人和放贷人成为债主。非生产阶级人数众多,巨额的官方财政难以为继。财政拮据的大名无力支付手下武士的定额俸禄,整个封建关系网沦为笑柄。大名将增税当作救命的浮木,农民的税负愈加沉重;提前几年预征,农民陷入赤贫。幕府也债台高筑,难以维持现状。1853年佩里将军率舰队前来时,日本国内的匮乏已达顶点。他强行闯入日本之后,日本被迫于1858年签订日美通商条约,当时日本已无力抗拒了。
指1868年2月倒幕派发动的“王政复古”政变,废除江户幕府,政权回归日本天皇,确定“百事一新”的施政方针。
“一新”的口号响彻日本,旨在“恢弘往昔”,“王政复古”。这样的政变与革命相悖,连进步也说不上。与“尊王”联手的口号是“攘夷”,两者都深得民心。国民支持回到闭关锁国的黄金时代。少数领袖人物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他们努力走新路,却被暗杀。这是一个不喜欢革命的国家,似乎无迹象表明,它会改弦更张,以顺应西方模式,遑论50年后在西方国家的土地上与其一比高低。但一切就这样发生了。日本的长处与西方截然不同;凭借自己所长,日本达到了高层人士和大众舆论都不曾要求的目标。19世纪60年代的西方人,如果能从水晶球中看到未来,他们绝不会相信,日本会有今天。极目所望,不见一丝浮云预示,20年后将有一场风暴横扫日本。然而,不可能的事情竟然发生了。日本那落后的、受等级制羁绊的民众急速转弯,踏上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了。
[1] Quoted from a contemporary chronicle of the Nara Period by Sir George Sansom, Japan:AShort Cultural History ,1931,p.131.
[2] Quoted by Herbert Norman, Japan’s Emergence as a Modern State ,p.17,n.12.
[3] Borton, Hugh, Peasant Uprisingsin Japan of the Tokugawa Period ,Transactions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Japan,2nd Series,16(1938).
[4] Wilson, James, A Missionary Voyage to the Southern Pacific Ocean, Performedinthe Years1796,1797 and 1798,in the Ship Duff, London,1799 ,p.384.Quoted by Edward Winslow Gifford, Tongan Society.Bernice P.Bishop Museum, Bulletin 61.Hawaii,1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