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是要把真理所戴的面具剥下,不怀成心,也不恐怖,仔细端详他一番的。照这样的真哲学,足称得起“科学之王”。
哲学既以高尚意味研求真理,把我们各人单独的发见聚拢来组织成一个世界系统,就留下了几件根本问题,研究者的教育程度和见地不同,所以对这根本问题所下的答解也就不一样了。
赴锡兰岛(现斯里兰卡)科学考察途中的海克尔(1881—1882)
(真理是什么) 真理是什么?几千年来大思想家的心力,都用在这个大问题上,所有的答解,千差万别,也有对的,也有不对的。每一部哲学史都是思想家要想了解世界和他们自己所费无限心血的记录。就是所谓世界知识或就本义言的哲学,也不过是把此等研究、观察、反省、思索的结果,合拢来聚集在一个焦点上。哲学是要把真理所戴的面具剥下,不怀成心,也不恐怖,仔细端详他一番的。照这样的真哲学,足称得起“科学之王”。
(真理和宇宙之谜) 哲学既以高尚意味研求真理,把我们各人单独的发见聚拢来组织成一个世界系统,就留下了几件根本问题,研究者的教育程度和见地不同,所以对这根本问题所下的答解也就不一样了。这些科学的最后最高目的,就名叫“宇宙之谜”,我1899年出了一部书,就叫作《宇宙之谜》,来解决这些问题,使世人明白。这书的第一章里,我曾略述所谓“宇宙间七大不可思议”,第十二章里我曾道这些不可思议都可归之一个“实质问题”,一个大“宇宙之谜”。这实质问题是两个大宇宙的法则合成的,一个就是1789年拉瓦吉尔(Lavoisier)所发见,物质不灭的化学法则,一个就是1842年罗伯特·迈尔(Robert Mayer)所发见,能量不灭的物理法则。把这两个根本法则连成个一元的结合,建立统一的实质法则,是颇为大家所赞同的,就有反对的却也不多,至于我那一元的智识论和我解决“宇宙之谜”的方法,那就攻击的十分猛烈了。我所认为合用的方法,只有经验、思想并用法,即是并用实验的知识和思索。我曾说过唯有这两种方法互相补助,由理性的指导,才能够达到真理,我一面又排斥从来惯用的,想直达深邃知识的两种方法,一种是用感情的法子,一种是用天启的,这两种方法都是一定要信什么奇迹的,所以都不合理性。
(科学) 凡称得起真科学的,都是许多经验聚在一起,都是把这许多经验作一合理的联结而得的结论所构成的。康德(Kant)说的好,“只有经验里头有真理”。外界事物达于人类的感觉器官,印在脑皮层里内部感觉中枢上的这些印象变成了主观的表象。思想中枢或名联合中枢的(无论把他与感觉中枢分别不分别)是真正心的器官,就是他把这些表象造成结论。构成这种结论的两个方法——演绎和归纳,即论证和概念,思想和意识——合成一称头脑的机能,就是我们所谓理性。这些浅近的根本原理,我38年来频频倡导,认为解决生命之谜的第一条件,然而世人却未肯相信。不但不信,反被科学上的两个极端派所攻击呢。一方面是经验派,就是叙述派,他是把一切都归之经验,一点不要哲学的;一方面是思想哲学派,把经验抹杀,单要用纯粹思想去造成他的世界观的。
(实验科学) 实验科学派的代表因为一切科学本都从经验而来,就主张他们的事业只在事实的精确观察、分类、叙述,至于哲学不过是没事做的人拿观念当把戏耍。这种一偏的感觉派,像康的亚克(Condillac)、侯姆(Hume)一班人,主张心的作用全在安排感觉的印象。这狭隘的实验派在19世纪,乘着科学大进步,风行一时,在19世纪后半期流行更广;也是事必分业、学贵专门的缘故。大多数科学家仍旧主张他们的事业限于事实的精密观察和记载。要是出乎此外,从他们各人所观察的引到一个高速的哲学结论,他们看着就奇怪了。卢德夫·蔚萧(Rudolph Virchow)十年前就是这狭隘经验派的代表。他在柏林大学演说什么“由哲学时代到科学时代”,说科学的唯一目的就是“知道事实,即自然现象的精密客观研究”。他却忘了40年前他自己在魏尔次堡(Würtzburg)有一场演说,同这次意见正相反的,他说他的细胞病理学是从哲学得来的,这“疾病的新的完善的学说”,是总合无数的观察,从其中抽出来的结论。
(记载的科学) 无论哪种科学总没有专是记载事实的。所以照现在大家这样把生物学硬派在记载的科学里面,把物理学分在说明的科学当中,我们看了只觉得其矛盾的可怜罢了。不晓得在这两方面,我们记载事实之外,都是还要用合理的推论法去探求他们的原因,说明他们的。不幸德国一位最大的科学家葛斯塔夫·奇尔希和夫(Gustav Kirchhoff)也还说科学的最后最高事业就是记载。这位大名鼎鼎的分光分析法发明家的《数学的物理学和机械学讲义》(1877)里说道:“科学的任务在以最完全、最简洁的方法记载自然界所知得的运动。”我们若不把这记载二字下一别解,包含说明的意义在内,那他的话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几千年来真科学不是单要记载一件件事实的,是要探求他们的原因来说明他们的。不错,我们关于这些原因的知识是常常欠缺,离不了假说的,然而事实的记载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奇尔希和夫的话,同他自己的分光分析法大发明全然矛盾,因为这个大发明的意味不在发见分光学的奇怪和每个分光景的完全记载,乃在其合理的配列和解释。他由此而得的深妙结论,为物理学化学开了个新生面。由此看来,奇尔希和夫同蔚萧一样,他组织这样的个理论真是可怜呵。这两位大科学家的学说弊害无穷,科学哲学的界限经他们这一说,成了个不可泯的鸿沟。不过经这一说,许多智虑短浅的记载派科学家不想再去说明事理,也算一点益处。至于科学界的真才是不甘专去搜罗死材料,一定要加以合理的安排,去研求他的原因的。
(观察和实验) 明确的观察,加以细密的实验,真是近代科学所以能凌驾前代,接近真理的原因。要说古典时代的大思想家,他们的判断力,推理力,和那种敏锐的思路,实在比近代大科学家哲学家还要高些,然而他们终是皮相的浮泛的观察者,毫没一点实验的。在中世时代教权极盛,只要信仰和相信什么天启,不注重观察的,所以科学就衰微了。一直到培根(Bacon)方才晓得观察是真智识的根本,非常重要的,他在1620年著的《新理》(Novum Organum)一书,树立了科学知识的根基,反对亚理斯多德(Aristotle)以来的烦琐哲学。培根之为近世实验学派鼻祖,不单是因为他说现象之精密的观察为一切哲学的根基,是因为他又说必定要用实验来补助这观察。他所说的实验是叫“自然”答应“自然”自己的问题,实在是一个精密的观察法。
(观察) 这种发明不到300年的严正观察法,受了两个大发明的补益,更为发达,这两个发明使人的眼睛能把极远的所在、极小的物体,看得清楚透彻,就是千里镜和显微镜呵。19世纪时候这种器具的大进步,再加上别种发明的补助,直教这个“科学世纪”的观察法,成就了出乎望外的奇功。但是这观察术的进步也是一利必有一弊,生出许多弊害来,因为一心只顾去求客观观察的洞彻精微,自然就把观察者自己主观的精神作用不甚注意了,只顾求视觉的明快,就把自己的判断和理性都看轻了。所以常要把求知识的方法手段颠倒来误认作智识的目的。表示观察来的事实的时候,把那种各部分照得一样清楚的客观照片,看得比那削繁取精的主观图样还珍重些,其实后者有许多处(例如在组织学的观察上)比了前者还要重要,还更精确呢。还有一个大谬,就是许多号称严正观察家的,对于所观察的现象,绝不加以省察和判断,往往弄得对于同一个现象许多观察家的意见相反,各人夸各人的观察精密。
(实验) 近年来实验也和观察一样,有异常的进步。用这个法子的实验科学,像实验物理学、化学、生理学、病理学等等,进步真令人可惊,但是行这种实验——或人工状态下的观察法——也和观察一样,都是少不了要下一个健全明确的判断的。因为你就是提出一个明晰的质问,那“自然”的回答虽然是正确的,却不甚明了。实验家虽然痴想得点什么效果,他的实验却常常会变成一场无意义的徒劳。近代实验发生学或是机械的发生学,就是被这种无用的坏实验阻住了进步。又有许多生物学家要想把宜于生理学的实验用到解剖学上去,他们这种愚蠢的做法,也就和那些发生学家差不多了。近世进化论当中的争论极多,就有人时时要想用实验法去证明种的起源,或是用这法子去驳倒他。全不晓得“种”的观念不过是相对的,无论什么样的科学家也都不能下绝对定义的。又有想把实验法用到历史的问题上去的,不晓这上面应用的条件是全然没有,这都是一样的荒谬。
(历史和传说) 我们从观察实验直接得来的知识,只限于现在的事。过去的事,像历史和传说,是变个方法去研究的,这是不大容易。这一科的学问,已有几千年是研究人类的历史、文明史、民族、国家和他们的风俗、法律、言语、迁徙的。这里面有许多历代口传笔录的传说,和古碑、文书、武器等类可供研究,实验材料很丰富,加以批评的判断是可以由这里面引出些结论来的。但是这些记载简册总是不大完全,极容易差错,主观的解释同客观的事实常常是不对的。
自然历史,就是研究宇宙、地球和这上面有机物的起源历史的一种学问,是新近起的,比人类历史是迟得多了。康德在1755年著了部《天体之一般自然史》,才立下了机械宇宙论的基础,到1796年拉卜拉斯(Laplace)才把康德的思想用数学证实了。地质学,就是地球进化的历史,是到18世纪初年才得成立,到何夫(Hoff)和李尔(Lyell)的时候才成个一定的形的。至于有机进化的科学那就更迟,是到达尔文(Darwin)倡导“淘汰说”(theory of selection),给了50年前拉马克(Lamarck)所倡的“成来说”(theory of descent)一个稳固的根基,这个科学才得成立。
(哲学的科学) 现今大多数科学家所喜欢的纯经验法之外,又有一个哲学先生们的思索派和他相对。康德在19世纪得大名的批评哲学,近来哲学世界更加崇拜了。这是你们晓得的,康德他是说人的知识只有一部分是后天的,就是从经验来的,其余的知识(像数学的公理之类)都是先天的,就是撇开经验专由纯理性的演绎来的,由这个谬见就生更谬的话来,说科学的基础是形而上学的,又说我们人虽是能用空间时间的生来形式略晓得现象,但是现象背后还藏着个“物如”(thing in itself),这个我们是万不得而知的。从他这先天主义兴起来的那纯思索派哲学,像那极端派的海格尔(Hegel),到后来竟把经验法一笔抹杀尽了,说一切知识全是由纯粹理性来的,经验是一点都不要的。
康德的这个大谬,后世的哲学受害无穷,都是因为他的知识论里全没有生理学和系统发生学的基础,这是他死后60年,等到达尔文改造进化学,脑生理学家有许多发明,然后才能有的。康德认为人的理性一起初就是完完全全的,却没有去考究他的历史的发达。所以他以为灵魂不灭是个实际的假定,无须证明的,至于人类灵魂是从近乎人的动物进化来的,他却没有想到。他所主张的那先天的智识,其实是从人类的祖先有脊椎动物由适应和经验渐次造成,遗传在头脑组织上的一点效果,所以毕竟也是个后天的智识。就是数学和物理学的绝对真理,康德说是先天总合判断的,原来也是由判断的进化而来,先天的智识究竟出于许多重的经验。康德认为先天智识之特质的“必然性”,我们只要全明白了现象和他的条件,也可以下得别解的。
(生物学的认识论) 德国和别处的哲学先生们,骂我《宇宙之谜》的话,其中最重的恐怕就是说我全不懂知识论。骂的也不错,照现在流行的那种二元的智识论,根据康德的哲学的,我本不懂。我不懂他们那内观心理法,不要一些生理学的、组织学的、系统发生学的基础,怎样能应纯粹理性的要求呢?我的一元的智识论和他们的全然不同。我这个是全然确实根据近世生理学、组织学、发生学的大进步的,根据近40年实验科学所得的效果的,这些科学效果是现行的哲学系统所不知道的。《宇宙之谜》第二篇第六、第十一两章所说的我对于人心性质的见解,就是根据这些经验。其纲要如下方。
(一)人的灵魂,从客观看来,是和一切脊椎动物的大略相同,是头脑的一种生理作用,即是机能。
(二)头脑的机能,也和别的器官一样,要受组成这器官的细胞的影响。
(三)这些“脑细胞”又叫“灵魂细胞”“神经节细胞”“纽浓”(neuron) 的,是真的有核细胞,构造极其精细。
(四)这些精神细胞,人类和别的哺乳类的脑里总有几百万,配列整然,有一定的法则的。最高等脊椎动物的还有几个特质,由这些特质看起来,哺乳动物和别的原始哺乳动物[就是三叠纪(Triassic Period)的“拟哺乳动物”]是同出一个根源的。
(五)这些专司高等心理作用的“精神细胞群”,根源是在前脑,就是五个胚胎脑泡中发达最早的一个。这都是限于前脑表皮的一部分,就是解剖学家所谓“脑皮”或“灰白质”上头的。
(六)这脑皮里有几个各样心理作用的部位,各司其事的,这部位要是破坏,他的机能也就消灭了。
(七)脑皮里这些部分是分配开的,一部部都同感觉器官直接联合感受其印象的。这就是“内感觉中枢”,又叫“感受中枢”。
(八)在这些中央感觉器官里,夹着有心智思想的器官,就是表象、思想、判断、良心、智灵、理性的器具,这叫作“思想中枢”,又叫“联合中枢”,因为从感觉中枢所受的各种印象,都是他来联结成调和思想的。思想中枢和感觉中枢的关系详见《宇宙之谜》第十章。
(感觉中枢和思想中枢) 据我看来,这对立的内感觉中枢和思想中枢(或联合中枢)在脑皮层里的解剖学上的区别是顶重要的。有几个生理学者也早想到这个区别,但是解剖学上的明证却是近十年才有的。1894年佛理希锡希(Flechsig)说脑的灰白质里有四个感觉的中枢[就是“内感觉区”或叫“爱斯塞他”(aestheta)],又有四个思想中枢[就是“联合中枢”或叫“佛罗内他”(phroneta)]。从心理学见地看起来,思想中枢里最重要的就是那“主脑”又叫作“大后颅颞颥部之联合中枢”。佛理希锡希所介绍的这两种心的器官的解剖学上特质,后来他自己和别的学者又着实修改了一番。爱丁格尔(Edinger)、外格尔特(Weigert)、希奇希(Hitzig)和其他的学者的学说都各有些不同。但是在我们现在所谈的这心的活动,这认识作用的大概,就是没有那种精确知识,也不大要紧,还是可以理解得的。这两个重要心神器官在解剖学上的区别,我们现在所晓得的,就是这两个器官在组织学上微细的构造上都不同,并且在发生学上也不起于一个根源,就在化学上关于色素上也能看得出差异来。由此看来,组成这两个器官的神经细胞在极微的构造上都不一样,我们现在这种粗糙的研究法,虽是没有能看出什么区别,然而那复杂小纤维质上恐怕有什么差异一直及于这两个器官的细胞质上。要把这两种“纽浓”下一个适当的区别,我想把这感觉中枢名为“感觉细胞”,把思想中枢名为“思想细胞”。这感觉细胞,从解剖学上、生理学上看起来,就是外面感觉器官和内面思想器官中间的媒介。
(内感觉中枢和思想器官) 脑皮里内感觉中枢和思想器官解剖学上的区别是和生理的分化一致的。感觉中枢把外感觉器官和感觉神经的特种能力所搬运的外感觉印象造成;感觉细胞,就是构成感觉中枢的中央感官,预备那做真正思想判断的感觉印象。这纯粹理性的动作,是思想中枢里思想细胞,就是神经细胞所管的,其组织的要素——思想细胞就管联结预备了的印象。因这个重要的区别,我们可以晓得侯姆、康的亚克等所主张旧感觉论的谬误,他们说一切智识是全靠感觉的活动的。感觉实在是一切智识的本源。但是要想得着真智识真思想,一定要理性的特别作用,感觉器官、神经、感觉中枢等由外界所受的印象,是要由联合中枢去结合,又要经意识的思想中枢去铸炼一番的。所以有一件极重要然而人又极易轻轻看过的事,就是文明人种思想细胞的发达里有遗传的高贵精神作用,此乃是由许多代感觉细胞的感觉而生的。
把各种科学大家的脑筋作用加以公平的批评的研究,就可以晓得这些最高精神力的里面,通例有两个相反的倾向。那些经验派科学家、专心于物理的研究的人,他们的感觉中枢是异常发达,这可见他们详细观察现象的本领是很大的。至于那些所谓精神科学家、哲学家,专研究形而上学的,他们的思想中枢是极其发达,可见他们的所长是偏重于特别事实里的普遍法则。所以形而上学家常常轻视物质的科学家和观察者,这些物质的科学家说形而上学家的“观念的游戏”是非科学的空想的一种把戏。这种生理学上的相反,是由于他们两方面一个感觉细胞发达,一个思想细胞发达的缘故。只有那第一等的自然哲学家,像柯卜尼加斯(Copernicus)、牛顿(Newton)、拉马克、达尔文、约翰尼斯·缪来尔(Johannes Müller)等,这两样都发达,能得其调和,所以各人能成精神上的伟业。
(心灵的座位) 灵魂这个暧昧的名词,我们要把他当作狭义的“高等精神力”解,他在人类和哺乳动物身体里的座位,就是那思想细胞所构成的脑皮层的之一部,老实说,就是思想中枢。照我们的一元论讲,思想中枢就是思想的器官,眼睛就是视觉的器官,心脏就是血液循环的中央器官。这器官要是损坏,那机能也就消灭。现在通行的那形而上学的心理学,反对这根据实验的生物学的学说,他们虽说头脑是灵魂的座位,意义却另是一样的。他们抱一种真正的二元思想,说灵魂另是一物,不过一时住在头脑里,像蜗牛在壳里一样。头脑就是死了,那灵魂还是存在,永远不会消灭的。照他们的说法[卜拉图(Plato)以来就是这样],这不灭的灵魂,是个非物质的实在,独自会感觉、思想、动作,不过用这物质的身体,做个暂时的器械。那有名的“洋琴说”,把灵魂比作个音乐家,用肉体做乐器,弹个有趣的调子,调子弹完了就走了,回去永远住在他自己的家里。狄卡儿(Descartes)是祖述卜拉图之二元神秘论的,据他说,头脑里灵魂的住所,音乐室,就是中脑后部的松果腺,胎生学上的第二脑小胞。谁知这有名的松果腺,经近来比较解剖学家研究,认作视觉器官的根本。松果腺,连一种爬虫都有的。更有许多心理学家,学着卜拉图要从身体上别的部分去寻个灵魂的座位,造出来一种身心相关说,和心身动的妙论。我们一元论对这问题的答解,是很简单的,并且很合经验的。因为这件事极关重要,所以先要把思想中枢稍加解剖学的、生理学的、个体发生学的、系统发生学的研究。
(思想中枢的解剖) 我们既然把思想中枢认作本义的“灵魂器官”,说他是思想、知识、理性、意识的中央器官,这里面自然要有个解剖学上的统一,和生理学上的相对,思想和意识自然也要统一。这思想中枢的解剖学上构造是顶精微的,所以我们可以称他为“灵魂的有机器官”,好像叫眼睛做“视觉的特备器官”一样。我们对于思想中枢的精细解剖,不过刚才着手,尚没有能把他和感觉中枢、运动中枢的界限划分清楚。我们用最完全的显微镜、着色法等最进步的近世组织学研究法,才研究到神经细胞的那神奇的构造、复杂的配列。但是我们可以晓得,这是最完全的细胞组织,这是有机进化的最高结果。几百万各样神经细胞,集合起来,构成他这电报局,几万万极细的神经纤维做电线,连接这些电报局,一面接连感觉中枢,一面又接连运动中枢。我们从比较解剖学上,又晓得这思想中枢的组织,是经了许多年渐渐发达来的,从两栖类爬虫类,进化到鸟类哺乳类,再从哺乳类的单孔类、有袋类,进化到猿猴和人类的。今日看起来,人类头脑要算是几百万年来那活实质所产出的最大奇迹了。
近20年关于头脑的解剖组织研究,虽是非常进步,但是还没有能把思想中枢和脑皮层里感觉中枢、运动中枢的关系划分清楚,这是实在的。在下等脊椎动物,这是没有显明的区别的,在更下一层的动物,就全然没甚分别了。就是现在,感觉细胞和思想细胞中间,还有些媒介物呢。但是我们确信头脑比较解剖学将来更发达,借着胎生学的助力,总可以把这些复杂的构造渐渐阐明的。无论如何,这根本事实是由实验出来了思想中枢,就是灵魂的真器官,是脑皮层里一定的一部分,要是没有这思想中枢,那理性、精神、思想、智识都是不会有的。
(思想中枢的生理学) 我们把心理学看作生理学的一个分科,把所有精神生活的现象,看得和别的生活机能一样,都从一个一元论的见地去视察他,所以自然把智识和理性也一样看待了。关于这个,我们和现今通行的心理学意见正相反的,他们把心理学不当做自然科学,说是什么精神科学。看到次一章,你们就晓得他们的话是不对了。不幸许多有名的近世生理学家,虽然也采纳一元论,但是对于这件事,他们又带着二元论的态度,学着狄卡儿的话,说灵魂是个超自然的实在。狄卡儿是耶稣会教士的弟子,他只说人是这样,至于动物不过是无灵魂的自动机械。他这种思想在近世生理学家看起来是荒谬绝伦,人类精神器官的头脑是和哺乳动物的头脑做一样的事的,和那大猿类的更相似了,这是经无数观察和实验研究出来的。几位近世生理学家的这种奇僻的二元论,一半是误于康德、海格尔辈的那种知识论,一部分是由于相信灵魂不灭,又怕抛却二元论人就要骂他们是唯物派。我是不相信这些的,所以我公公正正的考究思想细胞的生理,和考究感觉器官筋肉是一样。我以为两个一样,都是服从实质法则的。所以我们是一定要认脑皮层神经细胞的化学作用为知识和一切精神作用的真因。神经原形质的化学变化是可以左右神经细胞的生活机能的。其更完全更奇怪的机能(就是意识)也是这样。纵然这个生命的最大奇迹,是只有用内省法或是智识和智识的照应,可以直接了解,但是心理学用比较法又教我们相信那人类的高尚自觉,和猿、狗、马以及别种高等哺乳动物的自觉,只有程度的差异,并非种类的不同。
(思想中枢的病理) 我们对于灵魂的性质座位的一元见解,又经精神病学切实证明了。好像那句古话,说“疾病说明康健”(Pathologia physiologiam illustrat),疾病的科学实在足以说明健全的有机体。这句古话在精神病学尤其对劲,因为那些精神病的原因都是头脑里平时发挥一定机能的部分起了变状。神经中枢的哪一部分有了病,那一部分平日所有的精神机能就衰减,或竟消灭了。前颅部第三回转部言语中枢有了病,人就不大能说话了。后颅回转部里的视觉中枢要是破坏,人就看不见了。颞颥的回转部是听觉中枢,要是这里有了毛病,人就聋了。生理学家所不大明白的,天然自己会细细的实验给他们看。我们由这法子,仅晓得一种精神作用是出于一部分脑髓的机能,然而今日明白的医生也都相信别的部分也是这样的。每一种特殊精神作用,是起于头脑那一部分的构造,就是起于思想中枢的一部分。在那些傻子和小头的人里,就有许多显著的例证,这些可怜的人的脑髓发育不完满,所以他们一生精神力都很低微。他们要是能自觉其可怜,那就更加可惨了,幸而他们是不能的。他们好似被实验家剜去了脑髓的脊椎动物一般,也能长远活着,用人工法养着,仅能有自动的反射的运动,间或有点有意的运动,不见他们有点意识、理性或别的精神机能。
(思想中枢的个体发生) 儿童的精神发达,是几千年来人所共晓的,留心的父母和教习对于这事都很有兴趣,但是这惹人注意的重要现象,直到20年前才有精确的科学研究。1884年,克斯耄尔(Kussmaul)刊行他的《婴儿精神之研究》(Untersuchungen über das Seelenleben des neugeborenen Menschen)一书,1882年,卜理埃尔(Preyer)刊行他的《童心》(Mind of the Child)一书,从这些学者的著作,以及别的观察家的研究,我们才晓得初生的婴儿,不但没有理性和意识,并且是聋子,就是感觉中枢、思想中枢,也还在那里慢慢的发育。直到和外界渐渐接触,那言笑的机能才得出现,最后才有联想力,才能构造概念和语句。最近解剖学的研究同这些生理的事实是完全相符的。总而言之,我们可以断言,初生婴儿的思想中枢是没有发育的,所以没有“灵魂的座位”,也没有思想、智识、意识的中枢。照发生学法则看起来,发生的全经过,是个种类史的反复,所以精神的发生(就是灵魂和其器官思想中枢)也是这样。
(思想中枢的系统发生) 要用作研究灵魂系统史的方法,胎生学之外,算比较生理学最为重要。现今我们在脊椎动物级里,发见个极长的进化阶级,从极低的“无颅骨类”和“圆口类”进为鱼类、“肺鱼类”,更进为两栖类,更进为“有羊膜类”。从这“有羊膜类”里,一边进化成爬虫类和鸟类,一边进化成哺乳类。我们看了这些,可知高等精神力是怎样一步一步进化上来的了。头脑比较解剖学表明的形态学阶级,是恰合这生理学阶级的。其中最有趣最重要的即关于最发达的哺乳动物的那一部分,在这一级里我们发见了同样的发达阶级,最高的是猿类(人类、猿、猩猩),其次是肉食类、有蹄类的一部,再次是“有胎盘类”。这些有知识的哺乳类,和那下等“有胎盘类”“有袋类”“单孔类”中间隔的似乎很远。后者的里面,是寻不出像前者那样的思想中枢质和量的高等发达来,两者间是有许多阶级的。脑髓里最为重要的思想中枢的发达,起于第三纪时代,据近代许多地质学家计算,这时期的年数,约有1200万至1500万年,至少也有三五百万年。我在《宇宙之谜》的第六章到第九章,已把近世学者研究头脑的结果,和这种研究在心理学知识论上的重要,说得很详尽了,在这里可不用再说。但是一件,许多批评家对我攻击的非常猛烈,所以不能不说一说。我曾把英国动物学名家罗曼内斯(Romanes)的著作引了许多,这位罗曼内斯曾把人类和动物精神发达加以精细的研究,继续达尔文的事业。他下世的前些时,抛弃了一元的信仰,又抱了神秘的宗教意见。他的这种改变,是据他的一个朋友,一位笃信宗教的神学家戈尔(Gore)博士说的,所以这话自然要打折的。他这件事恐怕也和那老贝尔(Baer) 一样,犯了我《宇宙之谜》第六章所说的“心理变状”。罗曼内斯晚年,因身体多病,朋友凋零,老境很难受的。他因为忧郁不堪,意气非常消沉,所以把那超自然的信仰来聊以自慰。公平的读者诸君,一定可以知道他这改变是无损于他早岁的一元见解,不用我多说。像这等事是那心绪的不宁,经验的痛苦,夹着热烈的希望心,遮掩住了判断力,所以我们仍当主张那达到真理的方法,仍是他从前一元的论,决不是感情或是什么超自然的天启。然而要想得着真理,必须要心的器官思想中枢是很健全的。生命的许多奇迹里,意识要算最大的最可惊的了。今日大多数生理学家也都承认人类的意识,也和别的精神力一样,是头脑的一种机能,是脑皮层细胞里的物理化学作用。但有许多生物学家,还是不脱形而上学的见解,以为那“心理的中心神秘”是个不可解的谜语,并不是自然的现象。我的《宇宙之谜》第十章曾说过意识的一元理论,和他们的话正相反,要想懂得这个,发生学又要算最好的向导了。除却意识,生命的奇迹要算是视觉。懂得了眼的发生学,就晓得这知得外界影像的视觉是从下等动物的简单“光觉”,由透明镜片的发达,渐渐进化而成的。那心里的镜子,就是有意识的灵魂,也和这个一样,是从初期脊椎动物神经中枢里的无意识联想进化而成,做了生命的新奇迹。
(一元的认识论和二元的认识论) 现在流行的二元哲学,和我们一元的经验的智识论正相反,他主张人类的智识只有一部分是经验的,后天的,其余的都是先天的,并非来自经验,是来自我们心里那“非物质的”本来组织。这种神秘的超自然的见解有康德的威权助他的势,现在的哲学先生们又极力去维持他,他们说“复归康德”是救济哲学的不二法门,据我看还是“复归自然”的好。复归康德和康德的知识论,实在是哲学上的一种“蟹行”罢了。近代形而上学家,和康德在120年前说的一样,以为头脑是块神秘的灰白质,以一种暧昧难明的意义道他是精神的器官。但是在近世生物学看起来,头脑是自然界一种最奇的构造,是无数精神细胞的集合。这些细胞的构造极精妙,由几千纵横交叉的神经纤维,联为一大精神器官,所以才适于发挥最高的精神机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