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建筑这部石头史书的坚固不同,印刷术的意义不在于书籍的持久,而在于它发行广泛而无法集权控制,它的小,使它便于流通、繁殖、蔓延。
思想一旦取得印刷品的形式,就比任何时候更难毁灭;它四处扩散,不可捕捉,不能摧毁。在建筑术时代它(思想)化为山岳(建筑),挟着强大的威力占据一个时代,一个地点。现在它化为鸟群,飞向四方,同时占领天空各处与天空各点。
它从持久转为不朽!
雨果追问道:
人们可以摧毁一所庞大的建筑,可怎样才能根除无所不在之物呢?哪怕再来一场洪水,山岭早已消失在波涛之下,可鸟雀照旧飞翔:只要有一条方舟幸免于难,在水面上飘荡,鸟雀就会在这条船上歇脚,与它一起浮游。
人们曾在手抄的史书与石头史书的建筑术之间选择了后者,如今,在印刷术的复制与建筑术之间,人们将如何抉择?
思想若表现为建筑物必须调动四五种其他艺术,投入堆积如山的石块,竖起密如森林的木架,雇佣无数工人,而它若变为书本,只需几张纸,一点墨水,一支笔。只要我们想到这些,比较这两者,对于人类的智慧为了印刷术而舍弃建筑术,我们怎么还会大惊小怪?试挖一条沟渠低于一条河的水平面,然后用它横截这条河原来的河床,河水必定改道。
这不仅仅是一场宗教改革的革命,也不仅仅是雨果那“文学将杀死建筑”预言的技术准备。人的思想,在改变其表达媒介时也将改变其表达方式,从今往后,每一代人的各种重要思想,既然不再用同样材料、以同样方式书写,那就不再会有大一统的思想,也不再出现大一统的建筑术。
哥特建筑作为总体艺术,曾经通过聚合其他艺术而获得聚变的能量,后来被文艺复兴所瓦解的建筑,如今应当从何处获得新能源呢?
建筑艺术将被社会分工所分离并被瓦解,既然建筑术与其他艺术处于平等的地位,既然它不再是君主艺术、暴君艺术,它就不再是总体艺术,不再有力量拘束其他艺术。与建筑分离,使得其他艺术都受益匪浅地得到平等而独立的权利——这是民主与自由的核心纲领:原先从属于哥特教堂里的石匠,成为独立的雕塑家(米开朗基罗);原本为哥特教堂绘制彩色玻璃的工匠,摇身一变变成崇高的画家(拉斐尔);原本为教堂演奏教堂卡农曲的乐工,从此蜕变为让人尊敬的音乐家(巴赫)。如今,对各种艺术与艺术家的尊敬,分羹了对宗教本身的向心敬畏。
在最初阶段里,我们或许会醉心于建筑术被瓦解时所散发的能量,就像我们醉心于核裂变所散发出的眩目能量一样,但很快,我们就将看见建筑本身被各门艺术从建筑中抽空后的能源耗散的裂变后果,大建筑如今变得萎缩且贫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