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时期,中原与西方世界之间肯定已经存在某些物质与文化之间的联系,斯基泰人活跃于北方草原之路的事实是此种联系得以发生的地理基础。在一些先秦文献中就留下有关西方世界的描述,尽管现在看来它们不乏荒诞与离奇,但却反映了先秦居民对西方世界的最初认识。在这些荒诞与离奇背后,必然是东西方之间当时业已存在某种联系的事实。
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孕育发祥之地,远古的先民对日落之地——西方总是充满了遐想。在上古神话传说中,西方世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有烈焰蒸腾的火焰山,有羽毛都浮不起来的弱水,有盛产玉石的昆仑山,还有多情好客的西王母等等。毕竟,人类总是习惯赋予自己未知的世界以各种离奇神秘色彩,但它们表达了远古先民对西方世界的渴望与向往,也正是这些渴望与向往鼓舞他们不断对那日落之地进行探索。
上古神话中表达华夏族对“西方”之认识的要数夸父逐日、西王母、昆仑山的故事为著。《山海经》中有关夸父逐日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山海经》卷八《海外北经》记:“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大荒北经》也有类似故事。在它的神话外表背后,有人以为很可能反映了远古部族溯黄河、渭河而上,方向为西北的一次迁徙。有人更确切地认定为是嬴秦部族西迁的反映,其最远所到之地在今甘肃中部积石山。有人则认为应从象征角度理解夸父逐日的故事,即它反映了黄河流域的华夏族先民因为对西方世界充满好奇与向往,从而极力想要了解它并不惜为此与自然作斗争 。
西王母狩猎画像石(东汉,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周穆王西巡相会西王母的故事流传更广,成书于战国的《国语》《左传》和西汉司马迁《史记》对此都有所描述,西晋太康二年(281)因战国魏襄王墓被盗发而出土的《穆天子传》则记述最为详细 。周穆王是西周立国后的第五位天子,据传活了105岁。据《穆天子传》的记载及注本的诠释,周穆王于即位的第十七年(约公元前10世纪末)带领大批随从,携带财宝、丝织品、手工艺品,从镐京出发西行巡游,观昆仑丘、舂山于青海湖头,巡骨仟、重黎、巨蔸等部落于武威地区,会西王母于张掖南山,休猎于疏勒河、北山地区,涉流沙于居延海、巴丹吉林大漠,进而驱驰于阴山、蒙古高原、塔里木盆地、葱岭、中亚,共计行程十九万里(此为周里,比今里小。)周穆王来到传说中的日落之地弇山,此地属西王母管辖。西王母豹尾虎齿、威力无比、善于呼啸,然而其所辖之地却是幸福乐土。并且这位长相狰狞的西王母对周穆王极尽客谊,与周穆王把盏酬唱,最后是洒泪而别。据说穆王还在弇山之顶写下“西王母之山”五个大字,并命人刻石立碑 。
以上故事产生的时间不能确考,但肯定历史较为久远。《穆天子传》中优美而富于浪漫色彩的故事可能曲折地反映出一些历史事实。清代四库馆臣们已经提出,西王母是西方一国君。后人进一步研究认为,西王母是西方貘族人的图腾神。西,表示方位;王,有神的意思;母即貘的音转。西王母即西方的神貘。《穆天子传》所谓的“西膜”,即是这一族人,穆王所见的西王母,就是当时西膜的君长。有人甚至将《穆天子传》与西方典籍相引证,言之凿凿地认为西王母乃阿拉伯南部古代示巴(Sheba)古国的女王,因为《圣经·旧约·列王纪》里有示巴女王往见以色列王所罗门(Solomon)的故事,其时代正约略与周穆王时代相当。但此说立刻遭到反驳,因为据《史记·大宛列传》,西王母在条支一带,迹近地中海岸,据《汉书·地理志》,西王母石室位于祁连山南麓 ,西王母不可能是远在阿拉伯半岛的示巴女王。另有人提出,西王母可能是东周时期从中原周边地区传入的神灵之一。尽管对于西王母的身份众说纷纭,对于《穆天子传》所述事件的真实性也颇多疑问,但这个故事却说明黄河流域的华夏族对中亚及西亚地区已经有了一些历史地理知识,也反映出黄河流域与葱岭(Pamirs,今帕米尔高原)以西地区早在公元前10世纪之前已经有了比较牢固的联系。据说周穆王西巡时带去了大量的丝绸、铜器、贝币,赠予所到之处的酋长,各地酋长也回赠以马、牛、羊、酒和玉石之类,这恐怕反映出当时中西之间的一种贸易方式。
昆仑山是中国上古神话中又一个典型的西方世界,最早的记载见《尚书·禹贡》:“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 意思为昆仑、析支、渠、搜四国,其民皆穿皮,总称西戎。《山海经·海内西经》称:“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 《庄子》中称黄帝曾登昆仑 ,《穆天子传》和《列子》则记载有穆天子登昆仑之巅,以观黄帝之宫殿 。此后的《史记·大宛列传》试图把“昆仑山”这个意象具体化:“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窴,……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根据上述记载,有学者认为昆仑山就在现在的青海,因为“青海”(即青海湖)在蒙古语中为Koko Nor,极有可能就是汉语“昆仑”的音转。有学者则认为“昆仑”与嬴秦部族西迁的历史相关,所以它不能远过陕、甘之间的陇山,这一带是西部诸戎活动的主要区域。我们还可以从古代的文献记载中看到“昆仑”有多种含义,时而是民族之称,时而是地名,而汉唐时期还常把贩卖至中国之非洲黑奴和东南亚黑奴也称为“昆仑奴”,越南的一个外岛汉名就是“昆仑山”。《大宛列传》对昆仑山位置的定位则完全是为了附和古时传说而不足以为实证。
无论是否能够在地理上找出一个与“昆仑”相对应的地方,都应该承认,昆仑山神话的意义首先在于它与希腊神话中的奥林匹斯山(Mount Olympus)、印度神话中的须弥山(Mt.Sumeru,又译作苏迷卢)一样,都代表众神所居之地。大约同一时期在欧洲、南亚、东亚出现了内涵相似的传说,或许体现了东西方文化在某些原初观念上的相似性,甚至可能暗示出远古时期文化交流的可能性 。在汉代纬书中,远处西北极远之地的昆仑山意味着大地之轴心,并与西王母的居处地紧密结合,由是又与西方求仙思想相结合,愈发充满神奇魅力。
夸父、西王母、昆仑山的传说更多反映了黄河流域的华夏先民对西方未知世界的向往与渴望,其内涵供人以多方猜测。然而古代文献中对西周之国、轩辕之国、沃民国、悬圃等的记载却能在几乎同时期的西方文献中找到颇相一致的记载,这或可视为关于远古时期中西方之间实际联系的雪泥鸿爪之迹。
《山海经》记载的西周之国及轩辕之国与古波斯的开国传说颇为吻合。《大荒西经》记西北海之外“有西周之国”,其国“姬姓,食谷” ,从事农业生产。又据《穆天子传》,周太王古公亶父曾将嬖臣长季绰封在舂山(葱岭)东侧,在此建立起周族移民国家。《海外西经》记轩辕国,在穷山(即舂山——葱岭)之际,女子国之北,此地还有一座颇具亚述(Assyria)、巴比伦(Babylonia)坛塔风格的方丘,称作轩辕之丘,女子国则被认为是克什米尔境内的苏伐剌拏瞿呾罗。而在古波斯的开国传说中,波斯的早期君主曾活动在广及中亚阿姆河和新疆天山南麓的吐兰国境,和当地的吐火罗人通婚。公元10世纪的波斯诗人费尔杜西(Ferduci,)被称为波斯的荷马,他根据古史创作的史诗《列王纪》(又称《王书》,)叙述了季夏(Jamshid)曾在中、印边境游牧,娶了马秦(Machin)国王马王(Mahang)的女儿为妻。“马王”的意思是“大王”,就是周太王古公亶父。这和《穆天子传》中古公亶父封长季绰,又“妻以元女”的记载正相吻合 。羯盘陀(在今塔什库尔干)的开国传说中则表现了中国人与波斯人共同建国,据说波斯国王娶中国公主自于阗归国,途遇战争,将公主留在该地。中国公主因感怀日神而得子,就地立国。羯盘陀君主因其父是日神,母是汉土之人,具有神通,能飞行虚空、驾驭风云,其后裔自称汉日天神。上述两个故事可能同时反映了华夏文化在商朝末期已开始进入葱岭地区。
此外,中国古代文献中还透露出对两河流域的初步了解。《大荒西经》和《海外西经》描述了一个“沃民国”,处于比西王母山还西的壑山、海山以西很远的地方。其地土地肥沃,盛产甘华、甘柤、白柳、视肉、三骓、璇瑰、瑶碧、琅玕、白木等,多银铁。其国鸾鸟自歌,凤鸟自舞;民食凤鸟卵,饮甘露浆,在美满与幸福之中生活。这些记载尽管有些荒诞,但反映了当时中国对两河流域的最初了解。根据近年来学者的研究,《大荒西经》中的西王母山当属广义的昆仑山脉,在昆仑山脉以西的壑山,当是兴都库什(Hindu Kush)山脉的另一译名,Kuh是波斯语中的山,译为壑山。翻越兴都库什山脉即进入伊朗高原,在锡斯坦哈蒙湖上有科·伊·胡瓦贾(Kuh—i—Khwaja)神山,因伊朗传说中光明山落入海中而升起胡瓦贾神,故此地有海山之说。再往西就进入底格里斯河(Tigris)和幼发拉底河(Euphrates)之间的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这样看来,沃民国的大体位置只能是美索不达米亚。这里在古代农牧俱兴,百货荟萃,是少有的沃野。沃民国居民的特征——食凤鸟卵、饮甘露浆,分别可与西亚的鸵鸟蛋、甘露树(Fraxinus ornus)和骆驼刺对应,其他沃民国所出产的香料或水果、肉类、良马、宝石,也都可在美索不达米亚找到相对应的特产。沃民国另一个特征是:“其人两手操卵食之,两鸟居前导之”,而鸟行人和大鸟的图像更是远古时期西亚的常见图案,它曾是亚述的民族标志,在公元前8世纪即已出现,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Achaemenid)时期也非常流行这种有翼天神图案。
《穆天子传》中称:“舂山之泽,清水出泉,温和无风,飞鸟百兽之所饮食,先王所谓县圃。 ”据此,则悬圃位于舂山脚下。《离骚》中记载:“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这里的“不周”,或认为即是《山海经》所指位于华山西七千七百六十里处的不周之山 ,后代学者多认为就是葱岭;“西海”则或是今天之咸海(Aral Sea)或黑海(Black Sea,)或是今天之波斯湾、红海或阿拉伯海,总之都在葱岭之西;而“县圃”,即悬圃,必定也在这一地区附近。《淮南子》对“悬圃”有更多描述,称从昆仑山的疏圃再往西,就可以到达一个叫“悬圃”的地方。一到那里,便可以呼风唤雨,驾驭自然,随心所欲,从悬圃再往上走,便可登天,天上是太帝所居,人到达那里便能成仙 。这些记载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空中花园和传说中的巴别通天塔。也许那些曾经到过巴比伦城的远方来客将这座古代世界最伟大城市的辉煌景象传扬至四方,并辗转到达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