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在挑起这些地区的战争?正如其前任一样,当代大国秩序并不是平等者之间的联合体,等级制度始终暗藏其中。然而,不同于复辟时代的欧洲,现有秩序内部不存在两个霸权力量。美国依然享有“后冷战时期”无可撼动的独尊地位,享有诸多众所周知的战略优势——巨额财富、优质教育资源、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军备力量、国际储备货币等等,但最常引发质疑的就是美国的债务问题。当美国要依靠对手的资助来维系自己的贸易国地位时,它要寄望于何种方式主宰一切呢?对这一点,其辩护者指出,虽然美国如今持有的公共债务数额几近国民生产总值的96%,但仍低于1945年的相对值,也同样低于现在的日本,相比英国在战胜拿破仑次日近270%的峰值,更是九牛一毛——彼时英国即将迎来扩张成为世界帝国的黄金时代。当然,与1820年代的英国债务和1990年代的日本债务不同的是,美国的持债者多来自海外,接近于历史上典型的半殖民地国家债务形式,而非帝国主义国家债务形式。但是这些债务支撑起美国的庞大进口额——主要是中国和日本,作为美国债务的持有方,他们也需要通过对美出口以维持自身的经济增长;加之其所拥有的债务额已经十分巨大,如果债权国抛售债权,将会引发所持债券价格灾难性的下跌。由此可见,债务国和债权国互相绑架了对方。辩证地看,大国间结构性冲突最大的潜在爆发点,正是其经济利益上互相依存的最有力确证,而任何新的大国统治也必须建立在这一依存性的基础之上。
美国的霸权地位虽处于外部赤字的阴影之下,但尚未受到实质影响,这得益于两个方面。其一,在意识形态上,大国之中,唯有美国致力于输出自由市场与自由选举的资本主义自由(the capitalist liberty of free markets and free elections)信条,原则上这一信条可以适用到任何地方。其他大国的官方立场都是特定国内环境的产物,它们既没有能力实现类似水平的普世化,亦不以此相标榜。中国的情况即清楚地印证了这一点。中国拒绝任何将自己塑造为他国的模范的主张,更不必说更加力所不逮的俄罗斯和印度了。欧盟也同样如此,在意识形态的各个方面它几乎都和美国一样,就是多了那么一点装腔作势,但作为一个异于他者的超国家政治体,置身于这样几乎全由民族国家构成且由最古老、最强大的国家领头的世界格局中,它缺乏广泛的号召力。另一个支撑起美国霸权地位的条件,自然是它独一无二的地缘优势:美国独据大西洋与太平洋两个天然屏障,使之能与对手在地理位置上隔绝开来;而其他大国都与潜在或事实上的对手接壤,如欧盟与俄罗斯,俄罗斯与欧盟、中国,中国与印度、俄罗斯,印度与中国、巴基斯坦。并且出于各自的国内原因,这些国家从根本上保持了内向性,对它们而言,外部问题往往受制于内部局势——这也是它们常常迎合美国霸权的原因。在这个辐辏结构中,各方与华盛顿的关系总是比另外四方彼此之间的关系更为重要。而霸主美国恰恰相反,它是当前大国体系中唯一真正外向的国家,美国领导人对国际问题的关注经常比其对国内问题的关注更持久,行动也更为果断。
因此,美国在当代国际体系中的突出地位,即便在原来的大国协调秩序中亦无能出其右者。正如我先前所述,一度共同掌握欧洲霸权的英国与俄国,在当时的世界舞台上也互为竞争对手,因此这一霸权自身更为松散,也易为当时“五大国”的另外三国——奥地利、普鲁士和法国所容忍,因为英俄两国占据了欧洲大陆的双翼,在另外三国所处的欧洲大陆中心并无直接存在。相较之下,美国才是一个真正的世界霸主,此种霸权连鼎盛时期的大英帝国都未曾达到:美国在五大洲都设有军事基地,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向世界任意地区投送大量精锐部队。这就意味着,不同于19世纪英国或俄国的地位,美国能够任意干预其他大国所处的区域环境,而其他国家在美国所处的西半球区域都无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美国实际上能以拒绝或命令的方式公开指示其他大国,告诉它们能主张哪些领土:禁止俄罗斯收复其历史上曾拥有的克里米亚,同时命令欧洲吸收土耳其入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