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的“信、达、雅”三分译论的前二字相当于今天译界的“忠实、通顺”,也就是说一百多年来,中国译界的翻译标准基本没什么根本的变化。虽然有人怀疑,虽然有人改词 ,但主旨基本没变。既然原文本具有很高的价值值得翻译,那么就应该设法保值,而保值就是求真,即翻译中的“求质”(对比“求文”),也即“信、忠实”。一代又一代的佛经翻译家的“求质”之译路不甚平坦,他们总是在“文、质”之间彳亍纠结。不过,无论文还是质,他们都预设了保值的可能性。
然而,“翻译中能够保值”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文本的语义值(以及修辞值、文化值等)的翻译保值问题实际上是一个语境问题和数量问题。之所以说是一个语境问题,是因为某些语境(包括语篇文本语境)直接决定能不能翻译和如何翻译。例如就某些语句来说,保值是没有任何困难的,如某某到同事的办公室说:
(21)我能否用一下您的电话?
其英译是没有保值困难的。但“Excuse me”这句英语在不同的语境中实施不同的语用功能:是打扰陌生人以便问路,或是打扰熟人的谈话语流以便插话或暂离,或是打喷嚏后的礼仪。虽然千篇一律的“对不起”是能够凑合的,但分别译之以“劳驾/打扰了/打扰一下!”“对不起/容我插一句!”“对不起/不好意思!”似乎更好,我们总不至于在咳嗽或打喷嚏时说“劳驾”吧。再如上文的照相例,即使是同样的语境,汉语的“茄子!”进行英译或日译或韩译或法译,都难以保值,或者说,都难以保留原文的字面语义值,或难以保留原文的全部语值。翻译成英语的“Cheese!”就牺牲了“茄子”,代之以“奶酪”;翻译成日语的“Qizi!”是以“地图”代“茄子”;译成韩语的“Kimqi!”是以“泡菜”换“茄子”;译成法语的“Ouistiti!”是以“狨猴”代“茄子”。总之,语境对语义表达(内容和方式)有所制约,那么对翻译(内容和方式)自然也有制约作用。
之所以说文本翻译保值问题是一个数量问题,是因为有些(价)值能保而其他的(价)值却难保。上文照相例和“对不起”例就足以证明。照相例的语词本意(字面意思)无论如何也是保不住的,试想以英语、日语、韩语和法语的“茄子”即eggplant, nars,kaji,l’aubergine来译,英语、日语、韩语和法语读者还能理解该(原)句的语用功能,即言者为何说出该句子吗?值得怀疑。可见,有的值能保,但定会牺牲其他值。一个值的完好再现往往是以其他某些值的损失为代价的。上例中,若保语用值就伤语义值,反之亦然。“对不起”例也是如此。当然,论保值,量越大译文就越好。在有冲突的情况下,语用值高于语义值,隐含值高于字面值,也即,含义高于字面意义。
我们认为,“翻译一个语篇,总会遇到麻烦。就像打仗就会有流血牺牲,下棋就会让对方吃掉几个卒子,甚至损兵折将。关键是不能输掉战争之主旨,不能输掉主帅” 。而翻译的牺牲,除了上文的“值亏”,还包括彼得·纽马克(Peter Newmark)所说之“欠额翻译”(under-translation)和“超额翻译”(over-translation) [1] ,分别指译文意义或内涵少于和多于原文。在我们看来,这也是“值亏”—“超额翻译”算“值盈”类“值亏”,因为语义的过多、过剩、溢出也是翻译的亏损。
有意思的是,根据傅雷的“神似说”,“翻译……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 ,“愚对译事看法实甚简单:重神似不重形似” 。我们在文学翻译中是可以“保值”的,只不过这里说的“保值”是保存原文的“精神”,而非“形式”即表面的东西,如语音、拼写、词语、语序、构式、辞格等。 有幸的是,有时“形神皆似”也不是天方夜谭。
严复的“信达雅”圭臬或标准,国人遵守得如何?严复本人遵守得如何?根据黄忠廉 的研究,从一般意义(“全译”角度)上讲,严氏自己也没有遵守,因为他在翻译中常常增删。例如,在翻译《进化与伦理》( Evolution and Ethics )和《导论》( Prolegomena )(合称《天演论》)的开篇那段话 时,他有多处增删和改写,可见其“不尽信”(黄先生的含义是“尽不信”),“不能、不愿、没有”按照“信达雅”或“正法”,而只能“取便发挥、达恉/旨”来翻译《天演论》等。 由于严氏心中只有士大夫类读者,加之所译之原作是“形而上学”而非“时文、公犊、说部” ,以及严复心中以译言志,且望其译作“不朽、愈久而不沉没”,于是他不得不求“尔雅” ,译文不断“行远”。然而,我们须知,他不是在做“全译”,而是黄忠廉所说的“变译”。
黄先生认为要重新认识严氏的三字标准,尤其是其“信”字。他认为严氏的“信达雅”应该这样诠释:“信”是“部分承用原作内容,又取信于读者,因而有增有删,有改有评”;“达”是“译文脱去原作的语音形式,读来酣畅地道,为译文读者喜闻乐见”;“雅”则是“根据读者的阅读兴趣,译语遵守先秦文风,增强译文的可读性”。 我们赞赏黄先生从文学翻译、文献翻译和变译(理论)视角看到了严复“信达雅”的另一面(暂时还不敢说是更真实的一面),同时这也是黄氏的变译观。但在当今中国,在翻译职业化时代,若按照这个观点行事(翻译),岂不是要对任何类型的文本的翻译、面对任何外语和读者,都要增删内容(“不尽信”的信)?至于达,岂不是要迎合读者的口味使之“喜闻乐见”?还有雅,岂不是要照顾读者(其实只是某一类读者)的特殊口味而“遵守先秦文风”来翻译?我们认为,考虑到严复翻译实践中的特殊性(“不尽信”和“尽不信”),他所说的“信达雅”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标准应该由后人决定。论“信”或忠实,如果译者在作者和读者中挑选,笔者认为还是作者(凭借其作品)更靠得住:作者仅一人,读者千千万,众口难调。
[1] Newmark, P. 1981. Approaches to Translation . Oxford: Pergam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