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词,含义因历代而不同。字是死的,而含义现装。讲书人有自己主观,未必为作者文心。
一切皆须借文为志达,好固然好,而也可怕——写出来的是死的。生人、杀人皆此一药,药是死的,用是活的。用得不当,人参、肉桂也杀人;用得当,大黄、芒硝也救人命——而二者药性尚不变。而文字则有时用得连本性都变了。
“君子”向内方面多而向外的少,在《论语》上如此。向内是个人品格修养,向外是事业之成功。此是人之长处,亦即其短处。
佛教“度人”,即儒家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而佛教传至中国成为禅宗,只求自己“明心见性”。再看道教,老子原来是很积极的,老子“无为”是无不为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道德经》八章),但什么都受它支配;“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能之先”(《道德经》七十八章)。可是现在所说黄老、老庄,只是清静无为,大失老子本意。
君子不仅是向内的,同时要有向外的事业之发展。向内太多是病,但尚不失为束身自好之君子,可结果自好变成“自了”,这已经不成,虽尚有其好处而没有向外的了——二减一,等于一。宋元明清诸儒学案便只有向内,没有向外。宋理学家愈多,对辽、金愈没办法,明亦然。
只有向内、没有向外,是可怕的。而现在,连向内的也没有了——一减一等于零了。《官场现形记》 写官场黑暗,而尚有一二人想做清官。《阅微草堂笔记》 记一清官死后对阎王说,我一文钱不要,“所至但饮一杯水”。阎王哂曰:
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卷一《滦阳消夏录一》)
刻一木人,一口水不喝,比你还清。而那究竟还清。其实只要给老百姓办点事,贪点儿赃也不要紧;现在是只会贪赃,而不会办事——向内、向外都没有。这是造成亡国的原因。老子“无为”是无不为。
曾子在孔门年最幼,而天资又不甚高,“参也鲁”(《论语·先进》)。孔子评众弟子有言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曾子虽“鲁”而非常专。“鲁”,故专攻,故固守不失。然此尚为纸上之学、口耳之学,怎么进来,怎么出去,禅家所谓稗贩、趸卖,学人最忌。曾子不然,不是口耳之学,固守不失;而是身体力行,别人当作一句话说,而他当作一件事情干。他是不但记住这句话,而且非要做出行为来。他的行为便是老师的话的表现,把语言翻成动作。所以颜渊死后只曾子得到孔子学问。
何以看出曾子固守不失、身体力行?有言可证: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
“君子”一词,含义因历代而不同。讲书人有自己主观,未必为作者文心。“君子”向内的方面多而向外的少,在《论语》中就是这样。向内是个人的品格修养,向外则是事业的成功。这既是人的长处,亦即其短处。君子不仅是向内的,同时要有向外的事业发展。图为宋朝刘松年《孔子圣迹图》(局部)。
此曾子自讲其对“士”的认识。“士”乃君子的同义异字。我们平常用字、说话、行事,没有清楚的认识,在文字上、名词上、事情上,都要加以重新认识。曾子对“士”有一个切实的认识,不游移;有一个清楚的认识,不模糊;有一个深刻的认识,不浮浅;而且还不只是认识,是 修 、 行 。
一认识,二修,三行。
“修”,如耕耘、浇灌、下种,是向内的。若想要做好人,必须心里先做成一好人心。如人上台演戏,旦角,男人装的,而有时真好。如程砚秋 一上台,真有点大家闺秀之风,心里先觉得是闺秀。狐狸成人,先须修成人的心,然后才能成为人的形。人若是兽心,他面一定兽相。至于“行”,不但有此心,还要表现出来。
读经必须一个字一个字读,固然读书皆当如此,尤其经。先不用说不懂、不认识,用心稍微不到,小有轻重,便不是了。余讲其他文章如《文赋》还能扯一气,但讲《论语》言语道尽。
《史记·孔子世家》引《论语》往往改字,而以司马迁天才,一改就糟,就不是了。《论语·述而》曰: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史记》改为:
三人行,必得我师。
是还是,而没味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若改为:
士必弘毅,任重道远。
是还是,而没味了。
曾子所谓“弘毅”,“弘”,大;“毅”,有毅力,不懈怠。“任重而道远”,不弘毅行么?此章中曾子语气颇有点儿孔夫子味:
……不亦重乎?……不亦远乎?
讲牺牲,第一须破自私。人是要牺牲到破自私,而人最自私。想,容易;做,难。坐在菩提树下去想高深道理,易;在冬天将自己衣服脱给人,难。而这是仁,故曰:“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而若只此一回,还可偶尔办到,如“慷慨捐生易”;而“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至死方休,故须“弘毅”。曾子对士之认识、修、行算到家了,身体力行。
任 重——弘
道 远——毅
合此二者为仁,道远亦以行仁。
仁(道),君子(人),以道论为仁,以人论为君子。
朱注 :“仁者,人心之全德。”这太玄妙,无从下手,从何了解?从何实行?朱子之“心之全德”恰如《楞严》之“圆妙明心”。——弄文字学者结果弄到文字障里去了,弄哲学者结果弄到理障里去了也。本求明解,结果不解。故禅宗大师说“知解边事”不成。
知解乃对参悟而言。如云桧树为何门类,枝叶如何,此是知解;要看到桧之心性、灵魂,此是参悟,虽不见其枝叶无妨。禅之喝骂知解,正是找知求解,参悟正是真知真解。禅欲脱开理障,其实正落入理障里了;不赞成知解,正是求知解。
儒家此点与宗教精神同,知是第二步,行第一。(此与孙中山“知难行易” 又相近也。)《论语·雍也》云: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即此意也。因好之、乐之,故肯去办、肯去行。人总不肯行远道、背重任,不肯去背木梢、抬十字架。“好”“乐”是真干,只“知”不行。人不冤不乐,绝顶聪明人才肯办傻事,因为他看出其中乐来了。
先生讲尽心尽力,学生听聚精会神,这是知解,连参悟都不到,何况“行”?人若说,我不“好”、不“乐”,怎能“行”?其实行了就好、就乐,互为因果。
余要使人看出曾子之学问、精神、思想——合为其真面目。曾子之所以为曾子,在此;其所以能表现孔门精神,亦在此。而前所说“任重而道远”太笼统、太高,现在讲低的、细的功夫。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论语·泰伯》)
高处着眼,低处着手。浅近,是着手练习,不是满足于此浅近。理想了现实,现实了理想,浅近是高远之准备,并非停顿于此、满足于此。浅近并非简单。
《论语》文字真好,而最难讲,若西洋《圣经》文字。
曾子“以能问于不能”诸句,图解为:
“犯而不校”,一句支住。其好不仅在辞,辞意合一,内外如一。辞是有形之意,意是无形之辞。不是在辞上能记住,是在意上,“犯而不校”就有力。(“犯而不校”,不但儒家,宗教精神亦然。)而其文之前后,又并非只为这样写着美,其意原即有浅、深、轻、重之分,由浅入深,由轻入重。无论在辞上、在意上,皆合逻辑。(以上言辞。)
“以能问不能”,“以多问寡”,不是开玩笑。
玩笑是不好的,但看用在什么时候。人敢跟死开玩笑——除了穷凶极恶之人不算,那是无意义的——但其大无畏勇气已可佩服。敢跟有势力的人开玩笑,跟暴君开玩笑,你是皇帝,我没看起你。因有意义,玩笑往往成为讽刺。犬儒学派(Cynic) 是讽刺。亚历山大(Alexander) 谓阿力士多德(Aristotle) 将说其坏话,阿力士多德说,我还不至于无聊到没话可说非说你坏话不可。中国人开玩笑先相一相对手,口弱的他便骂,力气小的他便打,这是阿Q。鲁迅先生说话真了不得,除非他说的话你不信,你若信便无法活。中国的笑话有许多是残忍的,如讥笑近视眼、瘸子。人多爱向有短处人开玩笑,这是不对的、残忍的。又,开玩笑必须心宽才成,跟死开玩笑而非穷凶极恶,跟人开玩笑说话幽默,而绝非无心肝,这便因其心宽大,但宽大绝非粗。(其实,他的乐真是“哭不得所以笑了”。)可是现在人心是小而不细。人在极端痛苦中很难说出趣话,若能而尚非无心肝、穷凶极恶,这便可观了。
曾子虚心到极点,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普通说自己不能,自谦,是为自己站住脚步,是计较利害,连知解都谈不到。是非是知解,利害是计较。计较利害,学文、学道最忌此。怕自己跌倒,怕能人背后有能人,不是曾子精神。曾子之虚心也许是后天的,但用功至极点,则其后天与先天打成一片。
学道最忌诳语、骄傲,骄傲之对面是虚心。慢说“能”“多”,便是“不能”“寡”,也不肯“问”,这样人永远不会长进。会的不想再长进,不会的也不求补充,这样人没出息。曾子虚心是后天功夫与先天个性合于一。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须“下问”。愚人之知,有时虽圣人有所不知也。
“能”“不能”、“多”“寡”,是从表面看,实际也许多还不如寡。
“有若无,实若虚”,岂非虚伪?不是。“有”是表面,内心感觉着是“无”。富人装穷人,对金钱有此功夫,而对学问则不成。人对学问、对道,往往是“无”而为“有”,“虚”而为“丰”,这是俗人。曾子压根儿就没觉得够过,没觉得有过,这是虚心。然但虚心不成,虚心甘于不成也不成,还要猛进。虚心是猛进的一个原因,肚子饿则需要食物之情绪更浓厚。学道、学文必先虚心,然后才能猛进。而猛进有进取之精神,又往往爆发,岂但教人扶东倒西!自己用功亦然。猛进则爆发而不能收敛,有进取之心则往往于人、于事多有抵牾。所以曾子赶快拿“犯而不校”补上,“犯”正是抵牾。
“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曾子真是虚心,不肯说自己。汉儒、宋儒皆指吾友为颜渊。未必是,也未必不是,总之都是孔门高弟。
“犯而不校”,朱注:“校,计较也。”何晏 注引汉人包咸 曰:“校,报也,言见侵犯而不校之也。”
犯而不校,以前在中国颇有人实行。凡世人所谓“老好子”“好人”,皆是犯而不校。但他们的犯而不校,的确没什么了不起,虽然他们也要有多年修养,但他们的修养不可佩服,因为他们的“不校”是消极怯懦,不能猛进,不能向前。这或者也不失为明哲保身之道,但这样人能进取向上、向前么?《论语》则不然。
但犯而不校,在宗教上熟。宗教之经上可曾有一次教人着急、教人怒?如耶稣直到临死未曾怒过,还说叫人愤怒?佛经戒嗔,不但打你、骂你不能怒;甚至节节支解,亦不须有丝毫嗔恚之心。 《圣经》上说人打你右脸把左脸也送过去,这岂不与乡下“老好子”之“犯而不校”相同?其实,宗教上的“犯而不校”不是消极的,是积极的。余以为一个做大事业的人看是非看得很清楚,但绝不生气,无所用其恼。恼只能坏事,凡失败的人都是好发怒的人。三国刘备最能吃苦忍辱,故曰刘备为枭雄(曹操为奸雄)。刘备只生过一回气——伐吴,结果一败涂地。诸葛亮说:“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也。” (《三国演义》第八十一回)所以刘备一死,诸葛亮赶紧派人向东吴求和。这还是就事业上而言。
在宗教上,在己是求道,对人为度人,都不能发怒。怒,对人、对己两无好处,还不用说怒是最不卫生的一件事。乡下“好人”是明哲保身,是怯懦、偷生苟活,不怒是不敢怒。宗教上所讲不怒,是“大勇”。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 提倡大勇主义 ,佛教提倡大雄,这还不仅是自制、克服自己。因为要做人、做事,我们都不能生气,不是胆怯、偷生苟活。“忿怒乃是对于别人的愚蠢加到自己身上的惩罚”,这话说得很幽默,可是很有道理,很有意思。(知礼不怪人,怪人不知礼。)这往上说,够不上大雄、大勇主义,但至少比乡下“老好子”好得多。这两句话是智慧,生气没惩罚别人,自己受罪。韩信受胯下之辱是大雄、大勇,但胆怯者不可以此为借口。一种宗教式的不计较与怯懦是两回事,宗教上不怒是道德。
一怒、一校,耗费精神、时间;而一切修养,皆需利用精神、时间。我不相信一个人在怒中能做出什么事来,气来时读书也读不进去。(等读进去了,气也没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不是怒,是狠。怒如汽水,冒完沫就完。所以,“犯而不校”看怎么说。匹夫匹妇之勇,是你自己气死,人更痛快。
曾子可代表儒家。
禅宗有语云:
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真净克文禅师语)
禅宗呵佛骂祖,这才是真正学佛呢!即使佛见了,也要赞成。
然则不要读古人书了?但还要读。受其影响而不可模仿,但究竟影响与模仿相去几何?小儿在三四岁就会模仿父母语言,大了后口音很难改过来;自然后天也可加以修改补充,但无论如何小时候痕迹不能完全去掉。读书读到好的地方,我们就立志要那样做,这也是影响。小儿之影响、模仿只因环境关系,无所为而为。而我们不然,只是环境不成,因为我们有辨别能力,能分辨是非、善恶、美丑、好坏。
但任何一个大师,他的门下高足总不成。是屋下架屋、床上安床的缘故么?一种学派,无论哲学、文学,皆是愈来愈渺小、愈衰弱,以至于灭亡。这一点不能不佩服禅宗,便是他总希望他弟子高于自己。禅宗讲究超宗越祖,常说:
见与师齐,减师半德。(百丈怀海禅师语)
“减师半德”,成就较师小一半。你便是与我一样,那么有我了还要你干么?“见过于师,方堪传授。”僧人自当以佛为标准,而禅宗呵佛骂祖。没有一个老师敢教叛徒,只有禅宗。
狮子身中虫,还吃狮子肉。
这是很正大光明的事,不是阴险;虽然有时这种人是阴险、恶劣。阴险是冒坏,恶劣是恩将仇报。逄蒙学射于羿 ,那也是“狮子身中虫,还吃狮子肉”,那即是阴险。还有猫教老虎,此故事不见经传,但甚普遍,这不行,这是恶劣、阴险。禅宗大师希望弟子比自己强,是为“道”打算,不是为自己想;只要把道发扬光大,没有我没关系。这一点很像打仗,前边冲锋者死了,后边的是要踏着死尸过去。有人说狮子是要把父母吃了本身才能强,狮子的父母为了强种,宁可让小狮子把自己吃了。大师门下即其高足都不如其自己伟大,只禅宗看出这一点毛病,而看是虽然看到了这一点,做却不易做到这一点。所以,禅宗到现在也是不绝而如缕了。
曾子乃孔门后进弟子,但自颜渊而后,最能得孔子道、了解孔子精神的是曾子。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论语·里仁》)
你的心便是我的心,你的话便是我要说未说出的话。“唯”字不是敷衍,是有生命的、活的,不仅两心相印,简直是二心为一。
人说此一“唯”字,等于佛家“世尊拈花,迦叶微笑” 那么神秘。孔门之有曾参,犹之乎基督之有彼得 。有人说若无圣彼得,基督精神不能发扬光大,基督教不能发展得那么快。但总觉得曾子较孔子气象狭小,就是屋下架屋、床上安床的缘故。
气象要扩大。谁的自私心最深,谁的气象最狭小。人都想升官发财,这是自私,人人皆知;人处处觉得有 我 在,便也是自私: 我 要学好, 我 怕对不起朋友……曾子曰:
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
为自己而升官发财,是自私;但自己总想学好,也是自私。所以抒情作品没有大文章,世界大而有人类,人类多而有你,一个大文学家是不说自己的。为了自己要强,也还是自私狭小,参道、学文忌之。
不但大师希望弟子不如他,这派非亡不可;即使是希望弟子纯正不出范围,也不成。愈来愈小,小的结果便是灭亡。天地间无守成之事,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但宗教、文学如此,民族亦然。日本便是善于吸收、消化、利用,所以暴发。人家是暴发,而我们是破落户。暴发户固不好,但破落户也不好。
有的大师老怕弟子胜过自己,其实你不成,显摆什么?成,自然不会显不着。“不用当风立,有麝自然香。” 再一方面,弟子好,先生不是更好?只要心好,水涨船高。除非弟子不好,弟子真好,绝不会忘掉你的。
孔子总鼓励他弟子,凡弟子赞美他太多,他总不以为然。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 曰:“夫子自道也。”(《论语·宪问》)
孔子所讲三种美德不缥缈,易知、易行,但并非不高远。说仁、知、勇做不到,但不忧、不惑、不惧总可做到了。孔子此语朱注云:
自责以勉人也。
对是对,但是不太活。孔子以为:你们以为我是圣人,其实我连这还不会呢。你们若能办到,岂非比我更强?你们若办到,比我还强;办不到,咱们一块儿用功。
禅家说离师太早不好,可是从师太久也不好。(余之门下跟余太久。)老有大师影子在前,便从小心成小胆。子贡曰“夫子自道也”——“您客气”,还是胆小。夫子这样勉励都不行。胆大,便妄为;胆小,便死的不敢动,活的不敢拿,结果不死不活。小心是细心,与窄狭不同。
曾子是小心而且有毅力。因为小心,所以能深思;因为有毅力,故能持久实行。“吾日三省吾身”,“任重道远”,“死而后已”。而小心和毅力之间,还要加上一个意志坚强。所以孔门颜渊而下,所得以曾子为最多,此非偶然,因其知、仁、勇三种皆全。好在此,但病也在此。结果小心太多,成为不死不活之生活,坏事固然绝不做,可是好事也绝不敢做。这还是好的,再坏便成为好好先生,“乡原,德之贼也”(《论语·阳货》)。
何以见出曾子小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论语·泰伯》)要想真观察、认识一个人,要在最快乐时看他,最痛苦时看他,得失取与之际看他。一个也跑不了。生死是得失取与之最大关头,小的得失取与还露出原形,何况生死?就算他还能装,也值得佩服了。
《论语·泰伯》曰: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一生永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经·小雅·小旻》)十二字之中,视、听、言、动,一准乎礼,这不容易。“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八个字沉甸甸的。临死还如此说,可见他一世小心,不易。
此尚非曾子全部,更有长处: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
《学而》中,第一章“子曰……”,第二章“有子曰……”,第三章“子曰……”,第四章“曾子曰……”。足以证明有子 、曾子在孔门非同寻常。
余对有子无甚认识,只子游 说过:
有子之 言似 夫子。(《礼记·檀弓上》)
言似夫子,行未必似;且似夫子,似则似矣,是则非是。余对曾子比较清楚,并非余对《论语》记曾子处特别注意,对有子便不注意,乃是一般读《论语》的都对有子摸不着。
《论语》是记者记的。在《论语》上,姓加“子”,A;“子”加“字”,B。孔子而外,仅有子、曾子是姓加“子”,“子”字在下。所以,有人说《论语》是有子或曾子门人记的。而《论语》记有子之言常有不通处。
盖治学要有见解;并且先有见,然后才能谈到解。禅宗讲见,“亲见”,一是用眼见,一是 心眼 之见,mind as eye。(此是唯心论。)肉眼要见,肉眼不见不真;心眼要见,心眼不见不深。如大诗人也说花月,他可以传出花月的高洁、伟大;我们则不成,我们的诗也说花月,但花月的高洁、伟大我们写不出来。我们肉眼也见了,但是我们的心眼压根儿没开,甚至压根儿没有。用肉眼见是浮浅。
若说见,一是见的何人,二是见的什么。有子当然见过夫子,但心眼见得不真,所以说出话来才使人得不到一个清楚的观念。凡写出文章、说出话来使人读了、听了不清楚的,都因他心眼没见清楚。至于曾子,则真是用心眼见了。
余常说:着眼不可不高,下手不可不低。余虽受近代文学和佛学影响,但究竟是儒家所言,儒家之说。只向低处下手,不向高处着眼,结果成功必不会大;只向高处着眼,不向低处下手,结果根基不固。有子便如此。言似夫子——只向高处着眼,没有低处下手功夫。曾子才也许不高,进步也许不快,但用力很勤,低浅处下手,故亲切。
儒家讲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高处着眼,低处下手。最能表现此种精神、用此种功夫者,是曾子“吾日三省吾身”: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
“日”字,下得好。“三省”是说以“为人谋”“与朋友交”“传”三事反观。“身”,定名曰“身”,并非身体之身。曾子所谓“身”,并非身体,乃是精神一方面,“身”说的是心、行。这真是低处着手。人为自己打算没有不忠实的,但为人呢?“为人谋而不忠乎?”十个人有五双犯此病。“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说谎是人类本能,若任其泛滥发展就成为骗人,所以当注意。“传不习乎”,“传”,是所传,传授,动词;传,平声。朱注:“传,谓受之于师,习,谓熟之于己。”传,师所授;习,己所研。讲起来省事,说起来简单,但行起来可不容易。努力,努力,有几个真努力的?曾子是真想了,也真行了。缺点补充,弱点矫正,这是曾子反省目的。
但余讲此节,意不在此。
愈反省的人,愈易成为胆小、心怯;反之,愈是小心、胆怯的人,愈爱用反省功夫。余意以为:一方面用鞭拷问、鞭打自己灵魂,一方面还要有生活的勇气。能这样的人很少。曾子三省,就是自己鞭打自己灵魂。但往往拷打结果,失去生活勇气了。这不行。我要拷打,但我还要有生活下去的勇气,怎么能好?怎么能向上、向前?
在这一点,仍举《论语》: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公冶长》)
“三思”之“三”,一二三之三,三,多次也。 三思后行 ,前怕狼后怕虎,疑神疑鬼,干不了啦!一个文人干不了什么事,余初以为乃因文人偏于思想,没有做事能力,其实便是文人太好三思后行,好推敲,这样做事不行。禅家直下承当,当机立断,连“再”思都没有。
《北齐书·文宣纪》记,高洋,高欢之子,欢子甚多:
高祖(欢)尝试观诸子意识,各使治乱丝,帝(高洋)独抽刀斩之,曰:“乱者须斩。”
于是欢以国事付之。
曾子有三思功夫,但还有生活勇气、做事精神。
一个大教主、大思想家都是极高的天才,有极丰富的思想,他们的思想是复杂的。有思想家说,你们的生活早晚要到我思想之顶点来,可是你们到这一点时,我早已到更高一点去了。许多他知道的,我们不知道,这真是平凡的悲哀。尼采(Nietzsche) 说:我怎么这么聪明呀!(《瞧!这个人》)我们是:我怎么这么平凡呀!思想复杂,是从生活得来。他一个大思想家,是一个大的天才。但他的思想深刻,我们浮浅;他的眼光高,我们眼光低;他是巨人,我们是小孩,当然不能跟他赛跑。故颜渊曰:
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庄子·田子方》)
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庄子·田子方》)
“步”,常步;“趋”,小跑;“走”,长步。今日谓步曰走、趋曰小跑、走曰跑。不是想到步,便说步;想到趋,便说趋,此中有层次。复杂是横面的,高深是纵的功夫。我们在横的方面,没有那样经验;在纵的方面,我们又没有天才眼光之高、思想之深。即以“君子”而论,《论语》中所论每节不同。他是巨人,我们不成,跟不上。他的话都道的是诸峰一脉,而我们但费半天劲,甭说追不上,连懂都懂不了。有的事,我们干不了,可是懂得了、想得到;而《论语》之说君子,甭说办,连想也不成。如鸟飞,我们不能飞,但我们能想到,所以有的想象跟现实相差甚远。就算我们跟着他爬山,虽然他跑得快,我们慢,但还能爬。而若遇一深涧,他一抬腿过去了,我们过不去,打住了,怎么办?所以天才不可不有几分在身上。还不用说没天才,只小大短长之分,就够我们伤心的。
孔子我们跟不上,但曾子老实,与我们相近,你学尚易。我们要找头绪,力争抓住一点是一点。我们不能攀高树枝,但可从低处攀起。我们要从曾子对君子的解释,看到孔子对君子的解释。
我们要知曾子对“君子”解释,先须观察曾子为人。主要是两段:即上所举一为“曾子有疾……”,一为“吾日三省吾身……”,此二章可见其为人与素日功夫。为人乃其个性,功夫即其参学。小心谨慎盖其天性,凡天才差一点的人没有不谨慎的。天才胆大,可不是妄为,他绝没错;天才稍差,便不可不小心,不可图省力。
既了解曾子为人,然后可看其对君子解释。
曾子所说的君子也是战兢小心吗?
平素用功要小心谨慎,否则根基不固,易成架空病,但是做人、做事需要大胆,若没大胆,不会做出大的事业来为人类、为自己。其实,为自己也就是为人类。
天下伟大的人,没有一个是“自了汉”的。中国儒家末流之弊,把君子讲成“自了汉”了。人不侵我,我不犯人,甚至人侵我,我亦不犯人,犯而不校。把自己藏在小角落里,这样也许天下太平,但现在世界不许人闭关做“自了汉”。
印度佛教到中国成为禅宗,禅宗末流也成“自了汉”。佛家精神是先知觉后知,自利、利他,自度、度他,所以做事业为自己,同时也是为人类。为他的成分愈多,所做事业也愈伟大,他的人格也愈伟大。
某杂志记有这样的事:天下最伟大的英雄是谁?有人提议用大英百科全书各名人传之长短为标准,观察结果以拿破仑(Napoleon)传最长,于是人以拿破仑为最大英雄。但余意不然。拿氏虽非“自了汉”,但乃“自大汉”,自我扩张者。天下英雄皆犯此病,但没有一个这样的英雄是不失败的。自我愈扩张便是要涨裂的时候,自我扩张结果至涨裂为止。亚历山大、拿破仑,皆然。他们倒是想着做事,但他们之做事是为了过瘾——过自私的瘾。这种人是混世魔王,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曹松《己亥岁》)。这种人不是自了汉,是自大汉,但我们也不欢迎。
一个伟大的人做事,比任何人都多;而自私心比任何人都小——并非绝对没有自私心。
以曾子之小心谨慎,他所说“君子”如何?
曾子在孔子门下是能继承道统的,但只是小心谨慎不成。低处着手,是为高处着眼做准备,如登楼,为了要上最高层,不能不从一二级开始。我们既没有天才那么长腿,又不甘心在底下待着,非一步步向上走不可。
“士不可以不弘毅……”,高处着眼。眼光多远,多精神,多高!再想到他的“吾日三省吾身”,那是小学,这是研究院了。从初小一年级到研究院相差甚远,然也是一级级升上来的。
再举一段更具体一点:
曾子曰:“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论语·泰伯》)
先不用说这点道理、这点精神,这点文章就这么好,陆机《文赋》 所谓“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文章真好。一般说不完全,说不透彻,是没懂明白。“君子人与”一句,可不要,但非要不可。此所以为曾子,任重道远,不只是小心谨慎。三代而后,谁能这样?仅一诸葛亮。现在数谁呢?
颜渊从《论语》一书中看不出什么来,纵不敢说幽灵,也是仙灵。看不清楚。佛家偈颂 曰:
海中三神山
,缥缈在天际。
舟欲近之,风辄引之去。
(《揞黑豆集》卷首《拈颂佛祖机用言句》)
写得很美,神话中美的幻想。此为美的象征,象征高的理想。颜渊亦孔门一最高理想而已——海上三神山,可望不可即。至于有点痕迹可寻的,还是曾子。
曾子有点基本功夫,“吾日三省吾身”;然而他有他远大眼光,“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真是读之可以增意气,开胸臆。
青年最怕意气颓唐,胸襟窄小。而增意气不是嚣张,开胸襟而非狂妄。增意气是使人不萎靡,青年人该蓬蓬勃勃;开胸襟是使人不狭隘,如此便能容、能进。曾子这几句真叫人增意气,开胸臆。
三省吾身,任重道远,合起来是苦行。然与禅宗佛门不同,他们是为己的,虽最早释迦亦讲度他。佛门“自度、度他,自利、利他”,儒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佛门及儒家到后来,路愈来愈窄,只有上半截——自度、自利,没有下半截——度他、利他。
苦行是为己,而曾子苦行不是为己,“仁以为己任”。
一己为人——仁,自己做一个人是仁,对己(己欲立,自度);施之于人——仁,施之于人是仁,对人(立人、度人)。朱子讲“仁,心之全德”(此如佛家《楞严》之“圆妙明心”),余以为“心之全德”不如改为“人之全德”。“仁”字太广泛,“仁以为己任”,绝非为己。
以曾子之小心谨慎,他所说“君子”如何?曾子在孔子门下是能继承道统的,但只是小心谨慎不成。低处着手,是为高处着眼作准备,如登楼,为了要上最高层,不能不从一二级开始。“士不可以不弘毅……”,高处着眼眼光多远,多精神,多高!此所以为曾子,任重道远,不只是小心谨慎。三代而后,谁能这样?图为唐朝阎立本《孔子弟子像卷》(局部),左起第五人为曾子。
要想活着,不免要常想到曾子这两句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至“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真伟大起来了。
“六尺之孤”——国君(幼);“百里之命”——国政。
“寄”,犹讬也:“讬”与“托”很相近,自托曰托,讬人受讬曰讬。“寄”,暂存。
“临大节而不可夺”,梁皇侃 疏曰:“国有大难,臣能死之,是临大节不可夺也。”(《论语义疏》)南朝北伐成功者,一桓温 、一刘裕 。桓温没造起反来,然亦一世跋扈;刘裕武功鼎盛,归而篡位,是亦变节(自变)。受外界压迫、影响而变节曰“夺”。此言国有大难,臣能死之,只说了一面。文天祥 、史可法 至今受人崇敬,便因临大难能死之。然家贫出孝子,国难显忠臣,何如家不贫、国无难?
愧无半策匡时难,唯余一死报君恩。
死何济于事?依然轻如鸿毛,不是重于泰山。不死而降不可,只死也不成。这点朱子感到了,他说:
其 才 可以辅幼君,摄国政,其节即至于死生之际而不可夺,可谓君子矣。(《论语集注》)
单单注意“才”字,要有这本领。程子则不然,程子单注意节操。程子曰:
节操如此,可谓君子矣。(《论语集注》引程子语)
曾子的话原是两面,前二句“讬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是积极的作为;后一句“临大节而不可夺”是消极的操守。真到国难,作为比操守还有用,可补救于万一;操守无济于事。
不是说不办坏事,是说怎么办好事;不是给人办事,是给自己办事。曹操求人才,便不问人品如何,只问有才能没有。曹操所杀皆无用之人,乱世无需如孔融 、杨修 等秀才装饰品。遇到曹操因死一人而哭的时候,那仅是真有才能的人。由此可见曹操是英雄。
现在有操守固然好,而更要紧是有作为,“不患人之不己用,求为可用也”。鲁迅说三里路能走么?四斤担能挑么? 自己没能,发什么牢骚?“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如哉?”(《论语·先进》,知——知用。)所以朱子讲得好。朱子生于乱世,北宋之仇不能报,而现在局面又不能持久,故先言“才”。程子生于北宋,不理会此点,而且程子人太古板。伊川先生为侍讲,陪哲宗游园,哲宗折柳一枝,伊川责之。 其实,不折固然好,折也没关系,何伤乎?书呆子,不通人情,不可接近。北宋末“洛蜀之争” ,即程与东坡之争。东坡通点人情,看不起伊川。朱子乃洛派嫡系,而此点较程子强,即因所生时代不同。
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后世儒家只做到前三步。前三者是空言,无补;后几句是大言不惭。前三者不失为“自了汉”,后者则成为妄人。《宗门武库》 云: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入佛门中来。 就算我们想做一儒家信徒,试问从何处下手?在何处立脚?只剩一空架子,而真灵魂、真精神早已没有了。
《论语·阳货》有言:“诗可以兴。”岂但诗,现在一切事皆有待于兴。兴,是唤醒;兴,起来了。一种是心中有思想了,一种是在形体上有了作为、行为。譬如作诗,不是该不该的问题,是兴不兴的问题。
书怕念得不熟,也怕念得太烂。亦如和尚念南无阿弥陀佛 ,他自己懂么?厌故喜新不是坏事,是一件好事;否则,到现在我们还是椎轮大辂,茹毛饮血,巢居穴处。而现在,我们进步了,这都是厌故喜新的好处。有这一点心情推动一切。
新的,是新;在旧的里面发现出新来,也是新。儒家教义没有新鲜的了,所以淡泊没味,都成为臭文,当然陈旧了。所以现在需要“兴”。
死人若不活在活人心里,是真死了;书若不在人心里活起来,也是死书,那就是陈旧了,成为臭文了,一点效力也没有了。我们读书不是想记住几句话,为谈话时壮自己门面。
君子“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如此则君子并非“自了汉”,还可以兴,可以活。
读《论语》上述曾子“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一段话,真可以唤起我们一股劲儿来,想挺起腰板干点什么。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颜渊》)
孔安国 曰:“友以文德合也。”又曰:“友有相切磋之道,所以辅成己之仁也。”(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注)“文德”,添字注经。
朱注:“讲学以会友,则道益明;取善以辅仁,则德益近。”(《论语集注》)
佛是神秘,禅是玄妙,但禅宗中有“平实”一派。唯孔门不曰“平实”,而曰“中庸”。儒家未尝不玄妙,但他们避讳这个。治学在思想方面不要因他写得玄妙就相信,许多道理讲来都很平实,在文学方面不要以为艰深便好;简明文字,力量更大,但不是浮浅。文章绕弯子是自文其陋。
然越平常的字越难讲。
文 友 仁
“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友”为上下二句连索。
凡“文”是表现于外的,文章礼仪。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论语·先进》),孔门重视行为(表现),咱们现在是知识。《论语·颜渊》:
博学于文,约之以礼。
“文”与“礼”为二,此“文”与今所谓学问相似。人与人之相联系,盖都因表现于外(表现于外者如礼仪、学问……)这一点,故曰“以文会友”。但并没做到此为止,因文而结合,而结合不为此,乃欲以“辅仁”。(现在是以利会友,以友取利。)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论语·子路》)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论语·颜渊》)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
此即为政治上个人主义。
然此与西洋不同,西洋只是竭力发展自己,不管好坏善恶;孔门个人主义乃自我中心,并非抹杀旁人,抹杀万物,不过以自己为中心就是了。修、齐、治、平的道理也由此而出。
也可以说这是政治上唯心主义。
若唯物是内旋, ,自外向内,自远而近,自物而心。唯物史观特别注意历史,同时非常注意环境背景,前者(历史)是纵的,后者(环境背景)是横的。他研究历史注重在演变,以古推今。
而唯心无论在政治上、哲学上皆并非唯心就完了,涅槃是唯心的顶点。儒家唯心是外旋的,修、齐、治、平,并非自己成一“自了汉”便拉倒。
“子帅以正”,“帅”,跑在头里!这是儒家、道家不同之处。老子三原则是“慈”“俭”“不敢为天下先”(《道德经》六十七章)。“不敢为天下先”,是儒、道不同之一点,由此而成为杨朱 之“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 。“不为天下先”,是不为福首,不为祸始。而老子“不为天下先”有意思,他以为这样倒可替天下干点事;若“为天下先”,结果连我也掉在火里。“欲取故与”“欲擒先纵”,老子“不敢为天下先”正所以为天下先。大家围着他转、跟着他跑,但不能露出痕迹;后来一转为消极,无作、无为,此非老子本意。如某妇遣女曰:慎勿为善。某女曰:然则为恶乎?母曰:善尚不可,欲恶乎? 此即老子“不敢为天下先”之一转为“无为”;至杨朱之“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乃老子三转。现在多是这种人,无为之人已很少,至于老子原意没人做到。只是口头不说,外表不显,其实心里是那么回事。
“子帅以正”,孔子心里想什么,口里说什么,这一点以勇气论,儒家超过道家;以聪明论,儒家不如道家。道,原则是对。你正?我还正呢!结果更不成。道,原则是对。孔子为政是否自信?人强,你自信;你自信,人自信。
文学不容易说出自己话来,往往说出也不成东西。孟子说孔子:
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
这话该是赞美之意。“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曝之。皓皓乎不可尚矣。”(《孟子·滕文公上》)“圣之时者”,没有恶意。但便因此句使孔子挨了多少骂,说孔子为投机分子,“是亦不思而已矣”(朱熹《孟子精义》)。
为时势所造之英雄固为投机分子,即造时势之英雄也未免有投机嫌疑。总之,无此机会造不成此时势。假如我们生于六朝,敢保我们不清谈么?生于唐,敢保我们不科举诗赋么?宋之理学、明清八股,皆投机也。使现代人不坐汽车、火车,非要坐椎轮大辂、独木舟,倒不投机,但这算什么人了?我们现在作白话文,岂非也是投机?
我们是得拿我们自己的眼来批评、观察了,而且还该用自己力量去做。投机,投机,不投机,落伍怎么好呀!《吕氏春秋》论邓析子 云:
无功不得民,则以其无功不得民伤之;有功得民,则又以其有功得民伤之。
此即《左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说“时”字是投机,谁不投机呢?说不投机,便不是投机。夏日则饮水,冬日则饮汤,这也是投机吗?夏雷冬雪,岂非也投机?这不投机不行。
大概孔子在他那时是崭新的见解。哲学与文学一样,自其不变而观之,则万物皆定于一;自其变者而观之,则日新月异,是创作。“定于一”(《孟子·梁惠王上》)与“日新月异”是一个是两个呀?今之人犹古之人,今之世犹古之世,不变;古者茹毛饮血,现在烹调五味,日新月异。孔子的政治、哲学,真是崭新崭新的。但现在看起来是迂阔、绕弯子、不着实际,否则就是落伍,虽然现在看来未尝不新。(旧同新,有时也相通。)
我们读《论语》,又不想拿孔子抬高自己身价,想也不肯,肯也不能。我们读《论语》,不想迂阔落伍,但也不想被人目为投机。人活着,只有混容易。其实,混也要费点心思、拿点本事,何尝容易?
天下事进化难说,有的由繁趋简,有的由简趋繁。字由繁趋简,文由简趋繁。
子适卫,冉有仆(仆,御车)。子曰:“庶(庶,众也。)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冉有 是想着做事的,近于事功。曾子精力多费在修养上,是向内的,个人的。冉有是向外的,对大众有影响,故对政治留心。
一庶,二富,三教。
“庶”(人口多),不是最终目的;要“富之”,最终“教之”。
“教”,人为。“教”,连朱子都以为是立学校,此教未尝无立学校之意,但还不仅是知识;教未尝没有教育之意,但孔子尚非此意。孔子所谓教是“教以义方”(《左传》)。现在教育只教知识,不教以“义方”。“义”之为言,宜也;“方”之为言,向也,向亦有是非之意。明是非,知礼义,有廉耻。孔子盖以此较知识为尤重要,否则知识只使其成为济恶之工具。“教之”不仅立学校,立学校也不仅读书识字。
“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真结实,也真有味。结实,有味,二者难以兼有,但《论语》真是又结实又有余味。老子说话不老实,而无余味。冉有问政是“加”,子贡问政是“去”,夫子说来又结实又有味。
古本《论语》“民信之”上有“令”字,“令民信之”,“之”指为政之人,有“令”字好。“民无信不立”,立:(1)立国,(2)存在。总之,在上位的人要得民心。得民众拥护也有失败,但民众对失败原谅,对错事了解,因为民众信得及他。能信故能得人拥护,若不得人拥护,办好也是不好。
庄子真是思想家,中国思想非玄不可。别国“玄”是复杂,而中国玄妙在简单中。如佛学,佛家虽是宗教家,实是思想家,能想象而又极能分析。佛学传入中国,修佛者成为净土,简单化了;解的人成为禅宗。无论修中净土、解中禅宗,皆不用佛之丰富想象、琐碎分析。
孔子不玄。最注重实际,日用平常,所以结果是平易近人。好处,人人觉得他可亲;坏处,使人易视他(虽不见得轻视)。其实儒家之日用平常、平易近人,道理虽非懂不完、知不尽(一看、一会就懂),可是永远是我们行不尽、用不尽的。
《子路》中第十三“子适卫,冉有仆”一章可与《颜渊》“子贡问政”章参看。“冉有仆”一章,一庶(人众多),二富,三教(乃教育哲学)。“子贡问政”一章,按文章次序:一食、二兵、三信;按重要分,则:一信、二食、三兵。精神不能脱离物质而独立,物质缺乏能造成人道德之堕落。犯法罪人多为物质缺乏的结果,穷生奸邪,富长良心。推而广之,扩而充之:以个人为出发点 天下,以物质出发点 精神。并非离开个人而能有天下,也不能离开物质而言精神。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
现在只讲势力、人多势众,不讲修养。修养是个人的。现在团结若说为一个主义信仰,还要修养。现在人根本谈不到信仰,只是为势力而势力。
孔子之说法不行。一因现在时代不同,一因若曰个人做起,“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左传·襄公八年》子驷引《周诗》)?所以孔老夫子显得迂阔。但若想根深蒂固,还非从个人精神修养下手不可,否则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我们做事太书呆子气,不太世故。世故使人不能成为书呆子,而书呆子往往又不能使人去做事。现在是要成一种势力,而领导此势力的人必须有崇高人格修养才配做领袖。“为政以德”,自己精神修养至完善境界便是德。“为政”是天下事,而曰“以德”,还是以个人做基础“而众星共之”。“居其所”是他的精神,“众星共之”,做成一种势力。而要造成一种势力,先要有纯洁、高尚人格才能永久。而往往有修养的人,无办事能力;能办事的人,无修养。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论语·泰伯》)
“曾子言曰”,与《论语》体例不合,多一“言”字。
“孟敬子 问之”,“问”,疑问、问讯、问候。如小孩子游山水,问山如何、水如何,也不知道他所看是水里有条鱼,还是路上有乞丐。
人孟敬子来问病,曾子何必说这个?这么多事!不像曾子干的。
“君子所贵乎道者三”,“道”者,汉儒郑康成曰:“道,礼也。”存于心者为道,现于外者为礼,道与礼压根儿两回事。
“动容貌”“出辞气”,“动”与“出”是两面的,“正颜色”是一面的,这与文法修辞不合。“远暴慢”“远鄙倍”——“斯远”,故用“动”“出”,两面;“近信”——“斯近”,故用“正”,一面。勉强讲过去了。但何以“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论语·泰伯》)
骄傲、自负,可使人有勇气;而过分的骄傲是狂妄。只有骄气、没有实力,是说大话,使小钱。过分的谦虚(虚伪的谦虚)与过分的骄傲同样要不得。“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学,然后知不足”(《礼记·学记》),这是真的谦虚。
《论语·先进》篇中“子路 、曾皙 、冉有、公西华 侍坐”章,以每个人说的话表现此人物的性格,正如《阿Q正传》中阿Q的话,《水浒传》中李逵的话。阿Q偷了静修庵的萝卜,被老尼姑抓住,阿Q说:“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了?”还指着兜在大襟里的萝卜说:“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李逵从梁山上下来接老娘,在山里老娘却被老虎吃了,李逵说:“我千辛万苦背到这里,却把来与你吃了!”活画出阿Q、李逵的性格。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语言婉转、跳动。孔子主张兼善天下,如抓不到政权就独善其身。曾皙所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正中孔子不能兼善之时之下怀,故“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赞同曾皙之言,实是无奈之语。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论语·阳货》)
什么水土生什么人物。托尔斯泰(Tolstoy) 似神,那一种只有生在俄国。孔子温柔敦厚,原本是教训人的话,而加上个“也欤”,味真厚。
(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
孔子是热心事业的,要改良社会,然而孔子又非仅一政治家,同时乃哲学家,如孔子在川上,见逝者如斯,而感叹到世事之无常。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不但意味无穷(具有深刻哲理),而且韵味无穷(富有深厚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