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经》,班固 《汉书·食货志》有言曰:
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
“行人”,官名,采诗之官;“大师”,亦官名,乐官之长。班固谓诗为“大师”所采。
王者 大师 行人 民间
班固《汉书·艺文志》又有言曰:
《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 其言谓之诗 ,咏 其声谓之歌 。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
自“孔子纯取周诗”至“不独在竹帛述也”,说明《诗经》的成因。图为清朝顾见龙《孔子出游图》。
班氏一段文字:
自“《书》曰”至“咏其声谓之歌”,释《诗》。
自“故古有采诗之官”至“自考正也”,叙《诗》之由来。
自“孔子纯取周诗”至“不独在竹帛故也”,述《诗》之成因。班氏曰“纯取周诗”,而又曰“上采殷,下取鲁”,此言必有意义。或虽曰殷商,而周时尚皆流行。读《史记》可马虎,读《汉书》则不可。
自“汉兴”至“三家皆列于学官”,记最早说《诗》之三家。说《诗》三家:“申公”,《史记》作“申培公”;“辕固”,《史记》作“辕固生”;韩生名婴,汉燕王太傅。(训诂释字,传释义。)三家之衰亡:齐亡于汉,鲁亡于魏,韩亡于隋唐。关于毛传,陈奂 《诗毛氏传疏》曰:“平帝末, 得立学官 ,遂遭新祸。”范晔 《后汉书·卫宏传》曰:“马融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自兹而后,说诗者多尊毛,齐、鲁二家遂灭亡于汉。
“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唐颜师古 注:“与不得已者言皆不得之。三家皆不得其真,而鲁最近也。”“取春秋,采杂说”,《春秋》言及《诗》者甚少,疑当为《春秋左氏传》。(《左传》有“鉏麑触槐”,见晋君令鉏麑杀赵盾事。)唯《左氏传》谈《诗》往往断章取义,多不可凭信,左氏谈《诗》于原文多不可通。
此一段中,须注意班固所谓“不得已”。“不得已”,不为威胁利诱;“不得已”,是内心的需要,如饥思食,如渴思饮。必须内心有此需求,才能写出真的诗来,不论其形式是诗与否。文学作品中多有“诗”的成分,如《左传》《庄子》。声韵格律是狭义的诗,广义的诗,凡真实之作品皆是诗。了解古人诗,最重要是了解古人内心的需要。有时客观条件虽需要,而非内心需要,则写亦不能是诗。诗人绝不写应景文字。
由此看,作《汉书》之班固是一个诗人,至少是最了解诗的(狭义的诗)。
“史”“汉”都是好作品,不过班固乃后天学者,司马迁 比起班固来更为诗人气些,亦即司马迁比班固更富于诗人之天才。吾人虽未见司马迁之诗,而《史记》中往往有诗之意境。《汉书》则不然,以读文眼光视之,《汉书》不及《史记》,诗味儿差,故不起劲。司马迁即使没读过“三百篇”,也不害其为诗人。班固天才虽不及马,而对“三百篇”之功夫真深于马。马是诗人,班是学者。《史记》之了不起在“纪传”,《汉书》之所以了不起在“志”。
An educated know something of everything of every of some.
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所谓学人者),全体(所有)学问知其一二,一二学问知其全体。前者略通大义,后者无所不知。班固可以当“学人”二字,班氏即“全体学问知其一二,一二学问知其全体”。“十三经”都读过,而后专一经。班氏可谓专《诗》,在研究上真了不起。《汉书》之《艺文志》《地理志》《食货志》诸“志”往往引《诗》,且诸“志”又皆以《诗》解之,可见《诗》无处不在。由此亦可知,班氏真通于《诗》,真深于《诗》。
诗人的学者,学者的诗人。
诗是引人向上的,故一民族之强弱盛衰可自文学中看出。英国之伟大不在属地遍全球,而在维多利亚时代诗人之多;其衰老亦不自此次大战 看出,而自其文学可看出,维多利亚而后便无大诗人出现。而中国民族之所以堕落,便因其诗堕落腐烂。“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题鹤林寺僧舍》)诗是唐人味,但我们不该欣赏这种诗;这种境界可以有,但我们不配过这种生活。如领袖人物一天忙于国家大事,要说两句这样话还可以。我们常人像煞有介事的,实则已经太闲了,再闲更成软体了。
章学诚 (实斋)以为,战国学术,其源多出于诗教,都是《诗》的影响(《文史通义·诗教》);余则以为,战国学术只可说是诗之末流,绝非诗教正统。然余之意,尚不在诗教,而在诗义。其实,古所谓“教”即含有“义”,天地间必含有诗义。吟风弄月、发愤抒情皆非诗义,诗是使人向上的、向前的、光明的,诗理想了现实。“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礼记·礼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悯农》);“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朱柏庐《朱子治家格言》),皆此意,但皆不及《礼运》之大。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力量究竟有多么大,便因没试过。没力可卖了,算了。力,有一分力,便要尽一分力,不必问为谁。一切诗人皆是如此,写诗不必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白乐天 发俗,自己将自己诗写成若干份藏于各庙。诗人该是无所为而为,这便是“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只要将我自己的力量发挥出来,便完了,不必为己,甚至不必为人。只要把我自己力量发挥了,理想实现了,不必为己。若明白此道理,虽作不出一句合平仄的诗,但行住坐卧无时不是诗。否则,即使每日为诗,也仍不是诗人,似诗人,似即似,是则非是。今日所说是“第一义”(《大集经》) ,大上乘。
再说大、小序 之由来与区分。
《诗》有诗序,相传为子夏 所作,实汉儒伪托。《后汉书·卫宏传》:“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盖相传《诗》为子夏所传,故讹传云尔。至于大、小序之分,宋程大昌 《考古编》曰:“凡《诗》发序两语如‘关雎,后妃之德也’,世人之谓小序者,古序也。两语以外续而申之,世谓大序者,宏语也。”程氏又曰:“使宏序先毛而有,则序文之下,毛公亦应时有训释。今唯 郑氏有之 ,而 毛无一语 ,故知宏序必出毛后也。”程氏此说甚明。
《诗》又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
先看风、雅、颂。
何为风?《诗序》谓:“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冲这,就不是子夏的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此虽非至理而是事实。其实,风即是风,风土之风。家有家风,校有校风。国风代表一国民风,故谓之风。“《关雎》,后妃之德。”冲这,毛氏就该杀。原为民间歌谣,何有风化、风(讽)刺之说?
雅,正也。或谓雅是贵族(门阀、门第,又为知识阶级)的。太炎 先生以为不然。曰:雅、疋、乌三字古通,故雅又训乌。李斯 《谏逐客书》及杨恽 《报孙会宗书》皆言及“ 乌乌秦声 ”。周之镐京,秦之咸阳、今之长安,故疋(雅)即秦声,谓镐京左右之歌也。聊备一格。如此讲,真是二达子吃螺蛳——绕那么大个弯子。大、小雅之分别,即如大、小二字之分。大雅,贵族气较深。
颂,功德。祭祀歌颂鬼神功德,故颂与鬼神有关。梁任公 说,颂、容古通。皆从公。容,形貌,舞。风、雅,歌诗;颂,舞诗。歌诗咏其声,舞诗观其容。
风、大雅、小雅、颂,又称“四诗”。东坡有对曰:“三光日月星,四诗风雅颂。”
《诗》又有“四始”之说:《关雎》,风之始;《鹿鸣》,小雅之始;《文王》,大雅之始;《清庙》,颂之始。其说始自司马迁。司马氏《史记》是诗,而司马氏对《诗》之功夫并不深。司马氏主孔子删诗,班氏则否。“四始”如此排列不知其是否有意?余以为虽然似乎有意,亦似无意,实在有意、无意之间。
再说赋、比、兴。
赋:(1)铺,陈、张;(2)敷、布(布,犹铺也)。直陈其事谓之赋。铺张与夸大又有不同。“周余黎民,靡有孓遗”(《大雅·云汉》),此是夸大,不是铺张。汉赋《两京》《羽猎》,铺张。
比:朱子 曰:“以彼物比此物也。”(《诗集传》)朱传凡物、事(诗旨)之有相类性者谓之比。如:“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周南·螽斯》),朱注:“比也。”再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周南·桃夭》),正比;“相鼠有皮,人而无仪”(《鄘风·相鼠》),反比。富于幻想者好用比,如李白;老杜则多用赋。(李杜诗才高于我们,而对诗的研究未必有我们到家。)
兴:郑康成 说:“兴者,托事于物。”如郑氏所言,是比而非兴。(盖汉儒师说,即于比、赋二者亦别之不清。)有的人自己有思想而不肯研究别人学说,结果是武断;又有人肯研究古人学说而自己无主见,结果是盲从。(胆小是好处,如作文细心。然有时胆小使人不敢说话。)刘彦和 既不武断又不盲从。刘彦和说:“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文心雕龙·比兴》)“微”,小物;“拟议”,修辞。“情”,是自己诗心;“起情”,引起自己诗心。唐孔颖达 说:“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毛诗正义》)朱熹则说:“兴者,托物兴辞”;“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因所见闻,或托物起兴,而以事继其声”(《诗集传》)。事,诗;声,也是诗,而何以一谓之事,一谓之声?事是本义,声非本义。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所见所闻,是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事,前后无联贯,以声引其事。《桃夭》《相鼠》则前后文有关,是比。《关雎》一首,毛传曰:“兴也。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雎鸠,王雎,“王”,盖有大意;“挚”,郑笺训“至”。“挚”,诚也,厚也。鸟类雌雄多挚,不独雎鸠。夫妇有别,相敬如宾。夫妇不患不相亲,患不相敬。人有后天修养,当易做到。鸟则不然。“有别”,是别人教的,还是自己修养的?何谓“有别”?何谓“无别”?汉儒就不明白孔子“《关雎》乐而不淫”(《论语·八佾》)的一句话。若依毛诗之说,则此诗乃比而非兴矣。推其意,盖文中所用譬喻曰比,其用于开端者曰兴。然则“关关雎鸠”既与淑女君子无关,那么为什么把两个连在一起?此所谓“无关”,乃意义上无关。
兴:(1)起也,introduce;(2)兴也,兴之所至,inspiration。其实,兴,凑韵而已,没讲儿。
总而言之,《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前三项,《诗》之性质;后三项,《诗》之作风(法)。儿歌就是《国风》,“小蚂蚱,土里生。前腿爬,后腿蹬。长个翅,翅棱棱”——赋也。“小板凳,朝前挪。爹喝酒,娘陪着”——兴也。老杜偏于赋,皇皇大篇,直陈其事,故有“诗史”之称。太白号称仙才,以其富于幻想、联想天才,多用比也。兴,只有儿歌中保有的最古、最幼稚,故后未灭亡。
“三百篇”好,而苦于文字障,先须打破文字障碍,才能了解其诗之美。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
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
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
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有关《汝坟》诗旨,《诗序》云:“道化行也。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韩诗外传》 云:“贤士欲成其名,二亲不待,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诗曰:‘虽则如燬,父母孔迩。’此之谓也。”以《韩诗外传》较近情理,当为乱世所作。
首章:“遵彼汝坟”,“坟” ,毛传:“大防也。”《说文》 :“坟,墓也。”又:“坋,大防也。”毛诗盖以“坟”为“坋”,防者犹今言堤防之防。防、坊通。《礼记》言礼者“大为之坊”(《坊记》),坊、范双声。或曰:“坟”,即濆水也。余以为不然,“坟”盖即堤也。(从“贲”,皆有“大”义;亦如“骨朵”之音,多有“小”义。)
“惄如调饥”,“惄”,毛传:“饥意也。”郑笺:“思也。”《说文》“惄”下:“一曰忧也。”韩诗作“愵”,《说文》:“愵,忧貌。”《方言》 :“愵,忧也。”“调”,毛传:“朝也。”《释文》 “本又作辋”。按:韩诗多今本,《说文》二徐本 注只作“朝”。
第三章:“鲂鱼赪尾”,《陈风·衡门》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之句。毛传云:“鱼劳则尾赤。”这未免望文生义。郑笺:“君子仕于乱世,其颜色瘦病,如鱼劳则尾赤。所以然者,畏王室之酷烈。是时纣存。”余以为:“鲂鱼赪尾”,兴也,与下句义无关。
“王室如燬”,“燬”,毛传:“火也。”韩诗多今本,《说文》引俱作“ ”。《尔雅·释言》 :“燬,火也。”《说文》:“火, 也。”按:火、燬、 ,一声之转。此句正是《论语》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泰伯》)。
“父母孔迩”,郑笺:“辟此勤劳之处,或时得罪,父母甚近,当念之,以免于害,不能为疏远者计也。”然此与诗何关?或曰:父母谓文王也。尚合。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之趾》如《汉广》,不可讲。
诗之美是最大真实,而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可意会不可言传。
诗无达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
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上》)
文是表现美的,辞以明志。
孔子曰:
兴于诗。(《论语·泰伯》)
诗是感发。或曰:看花下泪,大煞风景。(李商隐《义山杂纂》)“看花下泪”,正有其不得不然者。“看花下泪”,与指其为“大煞风景”,都不对,亦都对,不可以客观批评。下泪不是为花开,正如饮酒也不是为花开呀!既可“看花饮酒”,何妨“看花下泪”!“孰知天下之正味” ,此正董氏所谓“诗无达诂”。强人同己,乃大不通。饮酒、下泪,皆是花所给之“兴”。
“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贯休《咏吟》)二语,或曰指作诗,或曰指寻猫。 若谓之讲诗,则客观条件不能成立。
《麟之趾》三章,章三句。“麟之趾……麟之定……麟之角……”,一好百好,不必以辞害意。
首章毛传于“麟趾”下曰:“趾,足也。麟信而应礼,以足至者也。”郑笺亦曰:“与礼相应。”第三章“麟角”下毛传则曰:“所以表其徳也。”郑笺则云:“麟角之末有肉,示有武而不用。”然第二章之“麟定”,毛无传,郑无笺,不谓之词穷不可也。“定”,顶也。一本作“顁”。顶、颠,《诗》“有马白颠”(《秦风·车邻》)之“颠”,即“麟之定”之“定”。又如“题”字,亦“颠”字一声之转,有在前之意。
“振振公姓”,“公姓”,《礼记》郑注:“言子姓者,子之所生。”又:“子姓,谓众子孙也。”疑为俗所谓外孙也。此或为外孙,故从女。
作诗要能支配诗之声音,“振振公子”,真好,由声音可表现气象。后之诗狭小卑劣,不能如此。以声音表现气象,一必心中有此感觉,二能以音节表现,如此气象乃出。若感觉不是,则所找音节不对,气象也不是了。“振振公子”“振振公姓”“振振公族”,每个都好。
《周南》始于《关雎》,终于《麟之趾》,可见中国社会以家族为中心,所写不过男女爱悦、夫妇嫁娶、家庭子孙。
(1)身 (2)家 (3)国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礼记·大学》),以家为中间枢纽,化家为国。
个人太小,不能成为力量。(法西斯知道这点,故令人集合于一主义下。)——“我是我自己的上帝”(斯提尔纳语)、“最孤立者是最强者”(易卜生[Ibsen]《人民公敌》)。强尽管强,而不免失败。
“身”太单薄,“国”太玄虚,故须有“家”。在家中须有牺牲精神,集家成国。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
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
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八月其获,十月陨萚。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
言私其豵,献豣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
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
昼尔于茅,宵尔索绹。
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有关《豳风》,《汉书·地理志》云:“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大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后稷,周之始祖;斄,即邰;豳,即邠。)隋文中子王通 之《中说》(又名《文中子》)云:“程元曰:‘敢问《豳风》何也?’子曰:‘变风也。’元曰:‘周公之际,亦有变风乎?’子曰:‘君臣相诮,其能正乎?成王终疑,则风遂变矣。非周公至诚,孰能卒之哉?’”
旧说风、雅有正、变之分。太平之世中正和平之音为正风;乱世之诗怨恨讽刺,而非温柔敦厚之音,为变风。旧说如此,而不太可信。班固但言《豳风》“言农桑衣食之本”,何变之有?文中子之言不可信。扬雄 仿《易经》作《太玄》,王通仿《论语》作《文中子》,皆无聊。胡适 说中国中古无思想家,有之则是佛家,是外来的。说王通是饭桶,真不冤枉他!文章要说得恰如其分,不可为其美言、甘言所惑。班固说话老实极了,好引《诗》而真能了解,既不夸张又不穿凿。
“风”,本地人民之风俗,其生活与性情、习惯有关。故滨海者多灵敏,故靠山者多保守厚重。我们自“风”可看出其当地生活影响于人民之性情、习惯。
《豳风·七月》八章,章十一句。
有关《七月》诗旨,《诗序》云:“《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周公摄政,成王疑之,人之谗曰“将不利于孺子”(《尚书·金縢》),所谓“遭变”也。而以诗看并无此意,《诗序》说不可信。
《豳风·七月》是农事诗。中国以农业立国,得天独厚。这首诗真是一篇杰作。唯有这一类诗难写,没有一点儿幻想色彩,也没有一点儿传奇色彩,全是真实的,所以难写成诗;它又是非个人的;它还是平凡的,这与真实相近而实不同,历史上许多真实事并不平凡;它更写出中国民族的乐天性,它写人民生活,不得不谓之勤劳,每年每月都有事,而他们总是高高兴兴的,这样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不会灭亡的。图为《豳风·七月》诗意画。
《七月》是农事诗。中国以农业立国,得天独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是无神经中枢,无中心、重心、轴心,所以事推行不动。中国如海蜇,割下一块照样活。
《七月》首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流火”,毛传:“火,大火也。流,下也。”服虔 曰:“大火,心也。”大火,星名。夏,当南方中心;秋,则向西,故曰大火西流。“九月授衣”,“授衣”,与之衣,或曰使之治衣。后说为长。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一之日”,毛传:“一之日,十之余也。一之日,周正月也。”“二之日”,毛传:“殷正月也。”朱子《诗集传》曰:“一之日,谓斗建子,一阳之月。二之日,谓斗建丑,二阳之月也。变月言日,言是月之日也。”夏、商、周之历法:夏历(今阴历),正月建寅;殷(商)正,夏之十一月,建丑;周正,夏之十二月,建子。一阳之月,夏至一阴生,冬至一阳生。冬至在夏正十月,故十月谓小阳月。冬至谓之长至,夏至谓之短至,皆简称至日。此诗所说“七月”“九月”,乃夏历;至“一之日”“二之日”,乃用周正。(孔子,周人,主张夏之时。)故《七月》凡言“月”,皆夏正;凡言“某之日”,皆周正。
“一之日觱发”,“觱发”,毛传:“风寒也。”《说文》作“㓖冹”,马瑞辰 以为本字。余以为凡“㓖冹”之音,皆有盛意。如《诗经·召南·甘棠》“蔽芾甘棠”,正茂盛发扬之意。兼士 先生不承认本字与假借字,如“嘅叹”之“嘅”或写作“槩”“概”,乃假借。对“觱发”二字,兼士先生以为不然。盖古者有音无字,故随便写,故言冷冽曰“㓖冹”,言草木盛则曰“蔽芾”。“蔽芾”,古轻重唇通,《水浒》“ 剥”亦此音之转。
“二之日栗烈”,“栗烈”,《广韵》 :“凓冽,寒风。”《玉篇》 :“凓冽,寒貌。”《玉篇》《广韵》之释诗故作“凓冽”。今以“凓冽”为本字,其实此二字盖后起字。现在人认字多本末倒置。如“账”原为“帐”,“舖”原为“铺”,“赈”原为“振”。
“三之日于耜”,“于耜”,毛传:“始修耒耜也。”朱子《诗集传》:“于,往也。耜,田器也。于耜,言往修田器也。”余以为:“于”,非“始”亦非“往”;“于”,从事之意,干也、作也、治也。耒耜,柄曰耒,齿曰耜。(耙,把也、搔也。)
“四之日举趾”,“举趾”,毛传谓“举足而耕”,即开始工作之意。“馌”,毛传:“馈也。”郑笺:“饷、馈也。”“南亩”,向阳之地,南北为陇受阳。
“田畯至喜”,“田畯”,田大夫,管农事。“喜”,朱注如字。郑笺:“喜读为饎。饎,酒食也。”
宋哲宗朝有宗子为打油:“日暖看三织,风高斗两厢。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泼听琵梧凤,馒抛接建章。归来屋里坐,打杀又何妨。”或问诗意,答曰:“始见三蜘蛛织网子檐间,又见二雀斗于两厢廊。有死蛙翻腹似出字,死蚓如之字。方吃泼饭,闻邻家琵琶作《凤栖梧》,食馒头未毕,阍人报建安章秀才上谒。迎客既归,见内门上画钟馗击小鬼。故云:‘打死又何妨。’”(邢居实《拊掌录》)郑笺便如此,文法不完全。
《七月》首章前半言衣,后半言食。言衣“显说”——“九月授衣”“无衣无褐”;言食“隐说”。在作者或原无意于“显说”“隐说”,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是“不得已”,且为发自内心非自外来。在作者是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在读者要行其所行,止其所止。在作者之行止与天才、修养、情意有关。(1)天才。太白与老杜天才不同,李之不能为杜,亦犹杜之不能为李。佛说经常举狮象代表力,但狮是狮的力,象是象的力,不能说象强于狮或狮强于象。各有各的力量,亦犹人各有各的天才。(2)修养。天才是先天的,是基本;修养是后天的,是预备。(3)情意。此乃动机。如伐树,一须有力——天才;二须有斧斤——修养、预备;然还须有情意。有此三者,便是班固所谓“不得已”(《汉书·艺文志》)。然在读者更要看出其行、其止,《七月》首章何以一“显说”、一“隐说”?
次章:
“春日载阳”,“载”,始也。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懿”,厚也,引申为深。“懿筐”,深筐。《周南·卷耳》“不盈顷筐”,“顷筐”,浅筐也。“爰求柔桑”,“爰”,句首语词。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蘩”,白蒿。陆农师佃 曰:“今覆蚕种尚用蒿。”因陈、香蒿、白蒿盖即此类。
“殆及公子同归”,“公子”,朱子《诗集传》:“豳公子也。”其实公子即男子尊称,如今之先生、汉魏之王孙。“归”,“之子于归”(《周南·桃夭》)之“归”。在“三百篇”中看出已有重男轻女之势。上古是女性中心,故姓从女,如姬、姚、姒。两性经过长久斗争,男性得胜。可见有的社会乃女性中心,其所谓得胜乃经济权在谁手里,便谁得胜。故男女平等必先经济平等。“三百篇”所处时代,已为男性中心社会。如,女子出嫁曰“归”,因为“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孟子·滕文公下》),然女子不以父母之家为家,而以夫家为家,故曰“归”。
《七月》首章言农事——食,次章言桑蚕——衣。
三章:
“八月萑苇”,“萑苇”,荻草与芦苇,苇穗圆,荻穗如鸟翎。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蚕月”,南宋严粲 《诗缉》引程子 曰:“当蚕长之月也。计岁气之早晚,不可指定几月也。”
“猗彼女桑”,“猗”,赞美之词。余以为:“猗”,叹词。(嘆与歎不同。歎,悲歎;嘆,嘆美。)“猗欤休哉”,即今口语“好哇”。“猗彼女桑”,对于此句,毛传:“角而束之曰猗。”朱子曰:“取叶存条曰猗。”不通。采桑无取叶存条之说,朱注非。郝懿行 之妻王照圆 (郝作有《诗问》,王问郝答。《郝氏遗书》内有王照圆辑《梦书》,亦不完备),曾作《诗小纪》曰:“桑树芟荑弥茂。猗,言茂美也。女,言柔弱也。今浙中种桑皆小桑,其枝每岁皆经芟荑。”“女”,形容词,有柔小之意,如女墙、女萝。
由此看来,学确实要注意实地生活,使生活与书本打成一片,“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古语云:“一物不知,儒者之耻。”也可说:“一事不能,儒者之耻。”此事未必办得到,然而此心绝不可无。自爱因斯坦发明相对论,罗素 发明数理哲学,现在这些空谈家只是嚷嚷几个口号,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五四”前后,文坛上忽而倡大众化,忽而倡民族主义。鲁迅先生只是在旁冷笑,因为他们只会嚷嚷一顿,结果什么也做不出来。如写战争,我们根本没上过前线,只说大炮一响,血肉横飞。这是口号,不是文学。西班牙湮巴奈兹(Ibanez) 《启示录的四骑士》写德法战争,写炮声、子弹飞走声,真好,真是音乐的。若是文学只是床上架床 ,一点新的装不进去,那么文学只有退步没有进步了。
四章: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葽”,严氏《诗缉》曰:“远志也。”
“八月其获,十月陨萚”,“萚”,落叶。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貉”,毛暖,然为贱者之服。孔颖达疏:“礼无貉裘之文。”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同”,郑笺:“其同者,君臣及民,因习兵俱出田也。”程子曰:“谓会聚共事也。”《论语》曰:“宗庙之事,如会同。”(《先进》)即今所谓通力合作。“载缵武功”,“载”,句首语词,始,哉。
五章: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斯螽”,蝗之类。《诗缉》:“蚱蜢也。”“莎鸡”,《诗缉》引陆农师(佃)说以为络纬。络纬又名络丝娘,又名棺材头,乃象形。古谚云:“络纬鸣,懒妇惊。”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似有诗意,可是实在真吵人。天下没有不能写成诗的,只在一出一入,看你能出不能,能入不能。不入,写不深刻;不出,写不出来。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穹”,毛传:“穷。”“窒”,毛传:“塞也。”马瑞辰谓“穹”训“治”,“窒”训“实”。“穹”似今所谓根治、彻底清除。“墐”,以泥涂之,犹今以纸糊之。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曰为”,语词,或单用“曰”,如毛诗“曰归曰归”(《小雅·采薇》)等于《论语》“归欤归欤”(《公冶长》)。曰,句首语词。《尚书》语词有“粤若”,又作“聿”。《魏书》有“岁 聿云 暮”(《乐志》),“聿云”犹“粤若”“曰为”(“曰为”重,“聿云”轻),“聿云”,句中语词,其实“岁聿云暮”即“曰为改岁”。而“聿云”“曰为”不能通用。文法是依句子推出来的,而句子不是依文法造的。
六章: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郁”,毛传训“棣属”;“薁”,严氏谓“薁”即“郁”。非是。“葵”,南北朝贾思勰 《齐民要术》谓“有紫葵、白葵二种”,然则非今习见之向日葵也。《左传·成公十七年》:“葵犹能卫其足。”旧注以为葵花向日,故能卫足。(不可解。)其所谓葵绝非今日向日葵。杜诗:“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示从孙济》)“放手”犹言信手之意。老杜所言葵乃宿根植物,而非今所谓向日葵。“菽”,豆也。菽乳,豆浆。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剥”,毛传:“击也。”陆德明《释文》:“普卜切。”毛盖以“剥”为“扑”之假。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介”,郑笺:“助也。”“眉寿”,毛传:“豪眉也。”“豪”,盖即“毫”。毫,后起字。(毫厘、豪釐,同。豪、釐,原皆为动物名。)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壶”,毛诗作“瓠”,后谓之葫芦。(吾人每于一字声与韵之间加来母。)
“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叔”,毛传:“拾也。”《说文》:“从又尗声。”叔、收、拾,一声之转,或作“掓”。“采荼薪樗”,“樗”,臭椿也。
七章:
乡语云,宁做十年道,不做一年场。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筑”,以杵击之。今俗语“揍”,盖即“筑”之转。“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孟子·告子下》)“禾稼”,总称;单称“禾”,谷也。(谷子,小米。)“纳禾稼”,“耕”“种”“获”“舂”“纳”,至“纳”一年之农事完了。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重”,先种后熟;“穋”,后种先熟。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我稼既同”,“同”,《诗缉》曰:“聚也。”有功成之意。“上入执宫功”,“上”,毛传:“入为上,出为下。”(如上城下乡。)“宫功”,郑笺:“上入都邑之宅,治宫中之事矣。于是时男之野功毕。”(“野功”,野,农田;功,农事。)朱注:“宫,邑居之宅也。或曰:‘公室官府之役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曰:“按古者通谓民室为宫,因谓民室中事为宫事。《夏小正》‘三月妾子始蚕,执养宫事’,《昏礼》‘戒女词曰,夙夜无违宫事’是也。《尔雅》:‘公,事也。’宫公即宫事也。……宋儒以‘宫公’为公室宫府之役,误也。正义本作‘执宫公’,今本作‘执宫功’者,从唐定本改也。公、功,古通用。《六月》诗‘以奏肤公’,即以奏大功也。《瞻卬》诗‘妇无公事’,即妇无功事也。功与公皆为事,定本不知公与功同义,故易之耳。”
清治毛诗者二家:一陈奂,专尊毛;一马瑞辰,兼采毛、郑,或独出新意。陈奂文字学亦深,唯稍嫌固执耳。欲治毛诗,应通古社会学。治文学亦该有科学脑筋,字字如铁板钉钉,句句如生铁铸成,丝毫不能放松。
“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于茅”,“于”,於,从事也。“索绹”,“索”,毛传:“绞也。”即搓也。
“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乘”,毛传:“升也。”郑笺:“治也。”“屋”,郑氏谓屋为野庐之屋,乃田中草舍也。(草团瓢 ,纪晓岚 谓当作团焦。)“亟其乘屋”,朱注:“亟升其屋而治之。盖以来岁将复始播百谷,而不暇于此故也。”“其始播百谷”,郑笺:“谓祈来年百谷于公社。”“播”,布也。
八章: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冲冲”,毛传:“凿冰之意。”(意在事先。)朱子《诗集传》从之。严氏《诗缉》谓为“和也”。凿冰即凿冰,何“意”为?冲、和互训,如意志、智慧,可并举,可单举。讲“冲”为“和”,或谓其人和同心协力欤?按:“和”,当训为“人和”之“和”。“三之日纳于凌阴”,“纳”,“内”之后起字。纳,原当作“内”。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蚤”,早。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肃”,毛传:“缩也。”万物收缩故曰“肃霜”。“十月涤场”,即前章之“十月纳禾稼”。“涤”,扫光。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朋”,毛传:“两樽曰朋。”朋、比互训。“斯”,是。“朋酒斯飨”即“朋酒是飨”。“斯”“是”,语词,用于动词前。《尚书》“惟妇言是用”(《牧誓》),实即唯听妇言之意。“是用”,加重语气,如西洋助动词auxiliary verb。“曰”,语词,韩诗“曰”作“聿”,一声之转。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公堂”,毛传:“学校也。”朱子《诗集传》:“君之堂也。”公堂盖即共同聚会之所,公共场所。“称彼兕觥”,“称”,朱子《诗集传》:“举也。”然此外未见“称”作“举”解者。余以为:“称”即呼也。举酒而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疆”,境也,竟也。(境,后起字。)境、界、疆,一音之转。“万寿无疆”,韩诗作“受福无疆”,总之颂祷之词。
《诗经》现在需要训诂,此乃时代关系,实即当时方言。《七月》一首,最“达”而且最“雅”。
诗有叙事、写景、抒情。
抒情诗最易写。《国风》中亦以抒情诗为多,无论其写得美丽或沉痛,美丽可感动人之感觉,沉痛可感动人之感情。
写景:大自然,风月、山水。(大自然原是美的。西湖美为洋楼所毁,大明湖朴实可爱亦毁于洋楼。人毁坏大自然之美。)写景亦可写得美丽沉痛,景中有情。
最难写的是叙事的诗,难于写得美,因少幻想。如白居易《长恨歌》,自开始至贵妃死都写得不好,勉强凑合,几不成诗。至“忽闻海上有仙山”才写得好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颇有老杜气概,而较老杜自在从容,因此是幻想,故易写。此外就是“传奇”的,也易写得好,如白居易《琵琶行》,虽无《长恨歌》之奇情壮采,而尚能动人,便因其为“传奇”的。(传奇,此乃翻译,实应为浪漫的,romantic,非真实的。)其不同于幻想者,幻想是鬼神的,传奇是人事的,而二者有一相同点,即全为非真实的。
《诗经·豳风·七月》真是一篇杰作。
唯有《七月》一类诗难写,没有一点儿幻想色彩,也没有一点儿传奇色彩,全是真实的,故难写成诗。所谓难写,并非不能写;难,是我们才力不到。天地间事物没有不能写成诗的。《七月》所写是老百姓平常人的平常生活,难写而写出来了,而且写的是诗,不是日记,不是账本子,不是有韵散文。(我们写日常生活,不是日记,便是记账。)
同时,《七月》又是非个人的。《长恨歌》《琵琶行》皆有主人翁,是个人的。老杜名为“诗史”,但如其《北征》《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亦仍嫌其个人色彩太重,不过从其个人描写中可看出别人乱离生活。虽然如此,但究竟是以自我做中心,少普遍性。普遍性令人想到近代所谓“集团”。集团性力量非常大。近代作家提倡集团,但其作品仍是偏于个人而非集团性的。《七月》真是集团性的,不是写的一两个人,是写豳地所有人民。《长恨歌》只是杨玉环,《琵琶行》只是商人妇;而《七月》是豳地所有人民,比前二者伟大。
再其次,《七月》是平凡的。这与真实相近,而实不同。历史上许多真实事并不平凡。洋车夫的生活是平凡,也是真实,但很难写得好,最好是他们自己写。最要者,真实中还要有韵味,余味不尽。写“集团”,难得是调和,在团体中找出共同性;平凡是难于写得伟大(神秘)。
同时,《七月》又写出中国民族之乐天性。这是好是不好,很难说。如天真是好,而天真是幼稚;坦白是好,而坦白是浮浅。中国人易于满足现实,这就是乐天。乐天者爱和平,即便是阿Q也爱和平。“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孟子·离娄上》),就因为不乐天。人不该这样生活。乐天是保守,不长进;而乐天自有其伟大在,不是说它消极保守,是说它的积极性,人必在自己职业中找到乐趣,才能做得好,有成就。《七月》写人民生活,不得不谓之勤劳,每年每月都有事,而他们总是高高兴兴的。这样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不会灭亡的。
《七月》从头到尾都是男性的诗,硬性的,阳刚,力的表现。力即美,但分言之,力与美又为二者,只言美则偏于优美。但《七月》中仅有第二章一章中音节柔和、调谐、优美,有女性美: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这一章先用阳声韵,接着是后世的“四支”“五微”韵,细声,是对比——前半宏大,后半纤细;前半偏动,后半偏静。第一章前半言衣是显说,后半言食是隐说,显隐之别是文字上的;第二章动静之别是音节上的。
《七月》作者是男性,阳刚,但第二章女性美写得真好,把女性的感觉、感情都写出来了。但一起两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放在这里真不调和,此是“兴”也。此二句在第一章是“赋”,在第二章是“兴”,以此二句引出以下九句,故曰“兴”。第三章“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二句,“赋”与“兴”兼而有之。且前既言“七月”,何以后又言“七月”,而中曰“蚕月”?盖亦“兴”也。
清代牛运震 《诗志》言《七月》:
此诗……平平常常,痴痴钝钝,自然 充悦和厚 ,典则古雅。此一诗而备三体,又一诗中 藏无数小诗 ,真绝大结构也。
牛氏有志推作者之意,而以文学欣赏法去看,其志可嘉。然尚恨其时有经生气也(经生之见)。“充”,充满之意。诚于中形于外,内心充满则所表现自是“悦”。“充悦”,真好,毫无虚假。“充悦和厚,典则古雅”,中国旧美学之高处便在此。
写长一点的作品,必须一大段中分若干小段,分之则清清楚楚,合之则浑然无迹,天衣无缝。如《史记·项羽本纪》《逍遥游》。创作必要做到此地步。若一大段糊里糊涂,分不出小段,则你写时没法写,人读时也没法读。然若能分出不能合,零零碎碎也不成,合之则异常完密。牛氏之言是,但牛氏未言其何以能如此,何以“一诗而备三体”且“一诗中藏无数小诗”(分之清清楚楚,合之天衣无缝),此便因《七月》所写是团体,只写个人总差。《七月》人多、时多、事多,自易一诗内藏许多小诗。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
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
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鸱鸮》四章,章五句。
有关《鸱鸮》诗旨,郑笺有云:“鸱鸮言:已取我子者,幸无毁我巢。”郑氏读书虽多,而不了解古人文心。实则,《鸱鸮》一篇“特奇”(牛运震《诗志》),借用鸟语。诗人以鸟比人,且以自己比为一鸟。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承上“予手拮据”而言。有一分心,尽一分心;有一分力,专一分力。但结果好了吗?“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而“予维音哓哓”,有什么用呢?(固然我们作诗并不求有什么用。)我们生在此大时代,但我们不能说他是痛苦还是幸福。如屈原被放,就世俗看是不幸,但就超世俗看来未始不是幸,否则没有《离骚》。再如老杜,值“天宝之乱”,困厄流离;老杜若非此乱,或无今日之若干伟作亦未可知。在生活上讲来,固是不幸,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民;但在诗上说,未始不是幸。但若条件够了,自己没本领,有材料不会作,也没办法。我们生此大时代,该有好作品出现了。以时考之,是其时实则至矣,“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尽心下》)。人在少年气盛时总是“我来”,人在老年时代总希望“别人来”。余今日如隐士,初原不甘,但八年来惰性养成,无可奈何。在此时,希望不但要有扛枪杆的,还希望有扛笔杆的。
写诗写长篇,必写叙事诗不可,抒情诗还是短了好,如《豳风·鸱鸮》。
《七月》八章,章十一句;《鸱鸮》四章,章五句。即因《七月》是叙事的,《鸱鸮》是抒情的;而且《七月》是集团的,《鸱鸮》是个人的。即以拿破仑(Napoleon)盖世英雄,滑铁卢一战仍不免一败涂地。便因集团是大的,个人是小的。
《七月》是集团的,《鸱鸮》是个人的,不以是分大小。但一般理论皆以为集团的是伟大的,个人的是渺小的。集团文学并不见得对,而将来一定了不得。凡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个人主义的文学已至穷途末路。《七月》是我国上古团体的、实际的生活。我们尽管以新文学眼光去看中国旧诗《七月》,但仍自有其价值在。而《鸱鸮》也与现在时代切合,仍是活鲜鲜的。实则《鸱鸮》《七月》二者半斤八两相等,若有畸轻畸重之见,则不免有所偏:偏个人者,以为《七月》琐碎、乱;偏集团者,以为《鸱鸮》无用,叫唤叫唤就完了。
伟大的人是不朽的,因为他的精神是永久活下去的。佛讲无生、舍身,《佛遗教经》则言,我死之后,汝等行之,如我在世。此即精神不死,精神在世。(中国无宗教,一切宗教皆外来,真可怜。)死人活在活人的记忆,假使活人不记得了,死人才是真死了。人如此,作品亦然。人为不朽之人,作品为不朽之作品。《七月》写乡村,现在农村生活虽无何改进,此诗是活下去的。《鸱鸮》则与现在时代切合,仍是活鲜鲜的。我希望它朽,但它不朽!怎么样,“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希望不成,理想也不成。事实是如此。
《从五五宪草到国共合作》,此篇文章真好,虽然火候还差一点。余不懂政治学,但此人文章真写得好。“予维音哓哓”,但是嚷嚷有什么用!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蟏蛸在户。
町畽鹿场,熠耀宵行。
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
洒扫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东山》四章,章十二句。
《七月》是写农人,《鸱鸮》与现在情势多合,而《东山》恰好是战争后军队复员之作。周有“三监之乱”,故东征三监(武庚、管叔、蔡叔)及淮夷。
“我徂东山”之“我”,虽是个人,同时也是代表全体。《七月》纯乎集团,《鸱鸮》纯乎个人,《东山》写集团中有小我,小我中有集团。
《东山》首章: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慆慆”,毛传:“言久也。”按:“慆慆”,同“滔滔”。“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论语·微子》),《史记》引作“悠悠者,天下皆是也”,“悠悠”,久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往东去,好久没回来;回来时,“零雨其濛”,真好。“其”,盖即现在语文中之“那么”;“零雨其濛”,雨下得“那么”濛濛的。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曰”,语词。我从东归,非我归东。“我心西悲”,看似简单,而非常绕弯子。创作上作者作得绕弯子,那必让读者读得亦绕弯子。我从东边回来时,想起我西边家来,我悲哀了。如此绕弯子而一转过来了,此之谓“履险如夷,举重若轻”。在创作上,非有此劲不可。鲁迅先生还不能“履险如夷,举重若轻”,虽也过去了,也举起来了,但总觉得费力了。此是火候。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制”即“製”也。“裳衣”,上曰衣,下曰裳。裳衣,平居之服。“制彼裳衣”,言今可脱军装而着裳衣了。“勿士行枚”,“士”,毛传:“事。”动词,从事之意,干也。“勿士行枚”,即鲁语“不再干那个茧儿了”。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蠋”,桑虫也,盖即今毛毛虫之类。“蠋”原作“蜀”( ),从虫。“烝在桑野”,“烝”,毛传:“窴也。”郑笺:“古者声,窴、填、尘同也。”马瑞辰曰:“烝与曾同音,为叠韵,烝当为曾之借字。曾,乃也。凡书言‘何曾’,犹何乃也。烝之义亦当为乃。”(《毛诗传笺通释》)乃,语辞。朱注:“烝,发语辞。”是也,句首语词。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敦”,毛无传,郑有笺,“敦敦然独宿于车下”,然等于不讲。朱注:“敦,独处不移之貌。”总之,“敦”为副词,形容车下独宿之貌。然此独宿车下者为何物?蠋欤?人欤?曰人,则始言我。此言“彼”,彼何指而言?若谓指兵士,当言“敦我”。除非谓作诗之人见蠋在桑野一条条的,众兵卧宿于地,貌与蠋同。而言独宿者,言无家室也。战争完了回家,首发失妻之感。
次章: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果臝”,瓜篓也。毛传作“栝楼”。“亦施于宇”,“施”“延”“引”,一声之转,皆影母。“施于宇”,施于屋上也。
“伊威在室,蟏蛸在户”,“伊威”,湿地所生之虫;“蟏蛸”,长脚蜘蛛。蟏蛸张网,故“在户”。
“町畽鹿场,熠燿宵行”,“畽”,《释文》本一作“疃”。今尚有此语。“町畽”,毛传:“鹿迹也。”此盖望文生义。“町畽鹿场”,“町畽”非所言“鹿场”也,乃形容“鹿场”。“熠燿宵行”,“熠燿”,毛传:“磷也。磷,萤火也。”非。“熠燿”形容“宵行”,“宵行”才是萤。“熠燿”,明也。且此篇第四章尚有“熠燿其羽”,“熠燿”绝不可释为“萤”。
“果臝”,叠韵;“亦施”,双声;“伊威”,叠韵;“蟏蛸”,叠韵;“町疃”,双声;“熠燿”,双声。
“不可畏也,伊可怀也”,“不”,他本又作“亦”;“不可畏也”,作“亦可畏也”。余以为“不”字好。这有什么可怕,那是我的家呀!——“伊可怀也”!“不可畏也,伊可怀也”,诗句如《离骚》,叶韵外加一“也”字,其意味更长,感情更深。诗中杂言甚多“也”字,绝非凑韵,乃表达其情感。
《东山》共四章,每章前四句皆相同: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真好。第三章: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八个字,字形上笔画少,句子是白话,而读后在人心里盘桓不走。这是真正白话,真难写,真写得好。现在白话文一发展便走向古典派去了,便走入“自杀”之路,真不可救药。
“变雅”乃乱世之音。《诗经》风、雅中只正风、正雅(治世之音)始是表现温柔敦厚,中正和平。至若“变风”“变雅”,虽“三百篇”亦不能温柔敦厚,正如老实人在遇到不共戴天之仇时,也会杀人放火。儒家云“乐天知命”(《易传·系辞传》),佛家云“随世随缘”,《西游》云“哭不了所以笑” 。某禅宗弟子行脚,其师问,弟子曰:“不知。”师曰:“不知最亲切。” “亲”字最好。人身中的蕴藏,有时不自知,非常时自能显出。
治世之音,雅;乱世之音,变雅。此如镜之有明、暗二面,常人只认明的一面是镜子,实则此种认识错误。
《小雅》之诗,毛分七什(十篇为什),为:(1)《鹿鸣之什》(2)《南有嘉鱼之什》(3)《鸿雁之什》(4)《节南山之什》(5)《谷风之什》(6)《甫田之什》(7)《鱼藻之什》。朱分八什,仅首什同,余皆不同。《小雅》中有数篇有目无辞,毛删,朱不删,亦算入什篇之内,故所分不同。依毛氏所分,《小雅》中《鹿鸣》《南有嘉鱼》《鸿雁》之什,多酬酢宴饮乐歌,有佳作,亦仍为中正和平、温柔敦厚之音;《小雅》自《节南山》之后乃有所谓“变雅”之音。
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
此邦之人,不我肯穀。
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
此邦之人,不可与明。
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
此邦之人,不可与处。
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黄鸟》三章,章七句。
诗首章言“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二章言“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三章言“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可见此但为羁旅之词,非乱世之音。
“不我肯穀”,“穀”,善。此四字言不肯善待我。人在他乡原有作客之悲,而人又喜欺负外乡人。诗是使人彼此了解的,简言之曰“通”。然世上还是不通的人太多,世上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人的人。人常是只以自己为是。人作客他乡,原有人地生疏之感,而人仍迫害之,何也?自己欺负外乡人,而作客他乡时也怕人欺负。
治世之音,雅;乱世之音,变雅。此如镜之有明、暗二面,常人只认明的一面是镜子,实则此种认识错误。《小雅》之诗,毛分七什(十篇为什),依毛氏所分,《小雅》中《鹿鸣》《南有嘉鱼》《鸿雁》之什,多酬酢宴饮乐歌,有佳作,亦仍为中正和平、温柔敦厚之音;《小雅》自《节南山》之后乃有所谓“变雅”之音。图为宋朝马和之《小雅·节南山之什图》之《鹿鸣》。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
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忧心如惔,不敢戏谈。
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节彼南山,有实其猗。
赫赫师尹,不平谓何。
天方荐瘥,丧乱弘多。
民言无嘉,憯莫惩嗟。
尹氏大师,维周之氐。
秉国之钧,四方是维。
天子是毗,俾民不迷。
不弔昊天,不宜空我师。
弗躬弗亲,庶民弗信。
弗问弗仕,勿罔君子。
式夷式已,无小人殆。
琐琐姻亚,则无膴仕。
昊天不傭,降此鞠讻。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君子如届,俾民心阕。
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不弔昊天,乱靡有定。
式月斯生,俾民不宁。
忧心如酲,谁秉国成。
不自为政,卒劳百姓。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方茂尔恶,相尔矛矣。
既夷既怿,如相酬矣。
昊天不平,我王不宁。
不惩其心,覆怨其正。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
式讹尔心,以畜万邦。
《小雅》自《节南山》之后始有“变雅”。
《节南山》十章,前六章章八句,后四章章四句。
“节南山”之标目,王先谦 《三家诗义集疏》作“节”。
第五章:“昊天不傭”,“傭”,韩诗作“庸”。中庸,庸者,常也。“不庸”即“非常”之义,“非常”即“讻”、即“乱”。
“降此鞠讻”,毛传:“鞠,盈;讻,讼。”马瑞辰曰:“鞠讻,犹言极凶。与‘大戾’同意。”(《毛诗传笺通释》)是也。“鞠鞠”乃穷极之意。
然而此一章只是记述,不能算好诗。
第六章:“不弔昊天”,“弔”,叔。叔、淑古通。淑,善。诗云“不弔”,即不善之意。“式月斯生”,“式”,发语词。
前章为粗说,此章更细述之,然诗之为诗不在此,《节南山》之所以为《节南山》亦不在此。今不但要找出变雅中写乱之情形,且要看其中有无佳句,此才是诗之所以为诗。
第七章:“四牡项领”,“项”,大也。
“蹙蹙靡所骋”,“蹙蹙”,缩小之意。《诗经·大雅·召旻》:“日蹙国百里。”据云古无“缩”字,多以“肃”字或“蹙”字代之,如《诗》“十月肃霜”(《豳风·七月》),“肃”,毛训“缩”。“骋”,驰也。马壮地广,虽然能跑,可往何处跑?“蹙蹙靡所骋”,此乃诗人之感觉。
诗人的主观有时能转变客观的条件。当然神经锐敏好,过敏则不好,至衰弱则是病。有一种疯子叫“迫害狂”,乃变态心理,先是感觉锐敏,由锐敏而过敏,而衰弱,结果成迫害狂。乐天知命固然是没有出息,消极;然能如此,必须健康,无论心理、生理有一点不健康,便不能乐天知命。乐天知命不但要一点功夫,且要一点力量。力量固然是功夫,然也是天生的。陶公“乐天知命”。陶公曰:
审容膝之易安。(《归去来兮辞》)
“容膝”“易安”,是不长进,没出息,而陶公实际积极进取,唯在享受上只需“容膝”而已。这还是因为他生理、心理都健康。而《节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天地之大无所容我,这是不健康。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容身?杜甫《不见》云: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姑不论其人之好坏,必何样心思、力量,才能挣到“世人皆欲杀”这五个字?如王敦 、桓玄 、曹孟德 。要是人活得像影儿似的,活也不多,没也不少,何能挣得此五个字?必有胆量、有毅力、有心胸始可。人活着,若别人不但不喜欢,且不讨厌了,真渺小。“蹙蹙靡所骋”,自己恐吓自己,是乱世心理。
诗人应感觉锐敏,神经如琴弦,但应身体如钢铁,二者合起来,才是诗人的健康,缺一不可。前一条件(神经如琴弦)不容易,而诗人凡能成功者多能如此;后一条件(身体如钢铁),则中国诗人多是病态的。由生理身体之不健康,影响到心理之不健康,此乃中国诗人最大毛病。陶公心理健康,这一点上连老杜也不成。老杜就不免躁,躁是变态。
正月繁霜,我心忧伤。
民之讹言,亦孔之将。
念我独兮,忧心京京。
哀我小心,癙忧以痒。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
不自我先,不自我后。
好言自口,莠言自口。
忧心愈愈,是以有侮。
忧心惸惸,念我无禄。
民之无辜,并其臣仆。
哀我人斯,于何从禄。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
民今方殆,视天梦梦。
既克有定,靡人弗胜。
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谓山盖卑,为冈为陵。
民之讹言,宁莫之惩。
召彼故老,讯之占梦。
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
谓天盖高,不敢不局。
谓地盖厚,不敢不蹐。
维号斯言,有伦有脊。
哀今之人,胡为虺蜴。
瞻彼阪田,有菀其特。
天之扤我,如不我克。
彼求我则,如不我得。
执我仇仇,亦不我力。
心之忧矣,如或结之。
今兹之正,胡然厉矣。
燎之方扬,宁或灭之。
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终其永怀,又窘阴雨。
其车既载,乃弃尔辅。
载输尔载,将伯助予。
无弃尔辅,员于尔辐。
屡顾尔仆,不输尔载。
终逾绝险,曾是不意。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
潜虽伏矣,亦孔之炤。
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
彼有旨酒,又有嘉肴。
洽比其邻,昏姻孔云。
念我独兮,忧心殷殷。
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
民今之无禄,夭夭是椓。
哿矣富人,哀此惸独。
《正月》十三章,前八章章八句,后五章章六句。
《节南山》是初秋,《正月》是深秋。
《节南山》是秋,《正月》是冬。
《节南山》是忧惧,《正月》是凄凉。
首章“我心忧伤”“忧心京京”“癙忧以痒”,用三“忧”字,在后之诗人不敢如此用。文学上用字重复而成功者,在中国是楚辞《离骚》一篇。《离骚》在重复中有其价值在。如父母丧失了最亲爱的子女,若诉说此事断不会有头有尾,而是乱七八糟。后之诗人写悲哀写得那样有条有理,是身体如琴弦、心理如钢铁。诗人的健康是从修养得来,然亦有得天独厚者。在极悲哀时能写得有条有理,往好了说是修养到家,而另一方面就疑心他感情是否真实。真实与艺术几乎不能调和,艺术好了,真实性就动摇了。除非说诗人的真实与世人的真实是两回事。
《正月》是字的“复”,句法不重复,意思总之是忧,而三个“忧”字有深浅层次之分。“忧心京京”,“京京”,毛传:“京京,忧不去也。”余意不然,“京”有大义。“癙忧以痒”,毛传:“癙、痒,皆病也。”余意“癙”当是形容“忧”,“痒”是结果。“癙”当作“鼠”。《节南山之什·雨无正》曰:“鼠思泣血。”是此“鼠”字,“癙”乃后起字。鼠胆小,故诗写忧以“鼠”字形容,走一步,动一动,都要小心,是乱世。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为:“癙乃后人所改,毛原作鼠。”如“痢”,本字是“利”,反义。“痒”,盖即《国风·邶风·二子乘舟》“中心飬飬”之“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真过不去了,受不了了。
首章:“正月繁霜”,“正月”,毛传以为乃夏之四月,各家说诗多从之。或以为“正月繁霜”是“四月繁霜”,是天变。余以为“正月”即正月,正是过年时。“正月繁霜”即特别乐之时下起霜来,真受不了哦,不但悲哀,简直是凄厉。——从热锅提出,放到冰窖里。诗人心是凄厉,故所写亦出乎常规。
第二章:“胡俾我瘉”,“瘉”,毛传:“瘉,病也。”“瘉”近愈,病愈也。而毛云病也,亦反义。中国人最敬的是天地,最亲的是父母,对此只有赞美,没有怨恶。而《节南山》怨天,《正月》怨父母,此与常情不合,是越于常轨。唯此,才知道“我心忧伤”。
第六章:“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此《节南山》诗人之感觉“蹙蹙靡所骋”。“不敢不局”,“局”,三家诗作“跼”,曲也。“不敢不蹐”,毛传:“蹐,累足(小步)也。”此四句言:人谓天高地厚,而我(诗人)不敢不局、不蹐,简直是“癙忧以痒”。此四句感觉真锐敏。
觉、悟。觉,感觉;悟,反省。诗人“觉”与“悟”是二事。杜诗云: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韵》
诗人感觉是有的,而反省不足。
感觉与反省,是学文与学道之分水岭。学道的有反省,悟是真悟;诗人是感觉锐敏,诗人有感觉,没反省,诗人是自苦。诗人是公共厌物。人不能离开宇宙、人类,诗人很少能自食其力。互助,是人之所以为人;互助,是人类美德,别的动物没有。离不开天地而怨天地,离不开人类而厌恶人类,这样只好上吊。而诗人所以会有此感觉,即以生于此乱世。诗人也是人,便须有生,而诗人的生是自苦。诗人是无能的,像太白、杜甫能干什么?陶渊明能种地,而也未必种得好,不过说得好。诗人在诗上成功,在人世上是失败,其愤慨即失败之哀号,不会好听。
以下说《正月》之末三章。
第十一章:“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诗人所见没一个可 安生 的。安生,平安、完全的生活。
“虐”,迫害,“国之为虐”,正害自己。
此章以鱼自比,诗人有时是最大“迫害狂”,不必别人和他过不去,自己就和自己过不去。
第十二章:“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邻,昏姻孔云。念我独兮,忧心殷殷。”写法与前一章通,唯十一章先写他物,十二章先写他人。前一章为“比”,此一章为“赋”。
“洽比其邻”,“洽”,《左传》作“协”。叶、协古通,训和、合。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认为:合、协,古音同(晓母)。
“昏姻孔云”,“云”,毛传:“旋也。”陈奂《诗毛氏传疏》:“《说文》:‘云,象回转之形。’旋即回转之义。”《诗》中“旋”“还”同,如《鸿雁之什·黄鸟》“言旋言归”即“言还言归”(还,“往还”之“还”)。
此章中,“洽比其邻”指朋友,“昏姻孔云”指亲戚。“彼有旨酒,又有嘉肴”;而“念我独兮,忧心殷殷”。诗人这种心理可原谅,而不可说好。
《正月》之末三章,千古“穷诗”之祖。穷人说阔不成,阔人说穷也不成。而中国诗说穷已成传统。
第十三章:“佌佌彼有屋”,“佌佌”,毛传:“小也。”“蔌蔌方有穀”,“蔌蔌”,毛传:“陋也。”郑笺以为小、陋指别人,余以为“佌佌”形容屋,“蔌蔌”形容穀,言我屋小穀陋。“蔌蔌方有穀”句,《后汉书·蔡邕传》注引诗作“速速方穀”。马瑞辰谓“佌佌彼有屋”与下之“民今之无禄”相对成文,“蔌蔌方穀”与“夭夭是椓”相对成文(《毛诗传笺通释》)。词、曲中此谓之隔句对。马说可存。
“夭夭是椓”,“夭夭”,毛诗作“枖枖”。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曰,鲁作“夭夭”。“夭夭是椓”,毛传:“君夭之,在位椓之。”——此乃添字注经,不可信。“夭夭”,训“少(去声)好”(训“盛”,引申作“少壮”解)。“椓”,训“破”,破坏、摧残。“夭夭是椓”,谓连少壮之人也遭摧残,且很厉害。
“哿矣富人”,“哿”,毛传:“可。”《孟子》赵岐 注:“哿,可也。”与毛同。
“哀此惸独”,“惸”,毛无传。《孟子》作“焭”,赵岐注:“焭,孤也。”此二句言富人尚可,焭独可哀。欧阳修 《诗本义》曰:“国君既不能恤矣,彼富人之有余者尚可哀此惸独而恤之也。”可备一说。
“佌佌”“蔌蔌”,写其之仅有也;“夭夭是椓”故“哀此惸独”。前几章写自己之感觉、心情,此章写社会之普遍现象与感觉。
写长篇要波澜起伏,如老杜之五七言古,而他人多平铺直叙。然波澜越多,越难收煞。然《史记》中“太史公曰”几句,真结得好,如《项羽本纪》末几句: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执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非如此结不可。司马迁有材料,更能整理。凭感兴,只能写短诗;仅感兴,不可靠,不能写长篇,长篇须“意匠经营惨淡中”(杜甫《丹青引》)。篇幅越长,结越难。《正月》之第十三章是结。结本来是收,而善结者收处有放。此章不但是结束,而且扩大了。
十月之交,朔日辛卯。
日有食之,亦孔之丑。
彼月而微,此日而微。
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
四国无政,不用其良。
彼月而食,则维其常。
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
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皇父卿士,番维司徒。
家伯维宰,仲允膳夫。
棸子内史,蹶维趣马。
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
抑此皇父,岂曰不时。
胡为我作,不即我谋。
彻我墙屋,田卒汙莱。
曰予不戕,礼则然矣。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
择三有事,亶侯多藏。
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
择有车马,以居徂向。
黾勉从事,不敢告劳。
无罪无辜,谗口嚣嚣。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
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悠悠我里,亦孔之痗。
四方有羡,我独居忧。
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
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十月之交》八章,章八句。
首章:“日有食之”,日食,今虽不迷信其为凶兆,而总不免有些恐怖、惊悸。此不仅为遗传,且因太阳与我们感觉最亲。
“亦孔之丑”,“丑”,兼内心、外表言之,然此章尚非诗之描写表现。
第三章:“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烨烨震电”,“震”,霹雳;“电”,闪,用“烨烨”表现。“不宁不令”,“令”,善也。“山冢崒崩”,“崒”,毛无传,郑笺云:“崔嵬(巍)。”高也。又云:“山顶崔嵬者崩,君道坏也。”汉人诗心、诗情,都被书压死了,自己不能作,别人作也不懂了。“崒”,碎也。马瑞辰:“‘崒’,亦作卒,碎之省。”(《毛诗传笺通释》)此写山岭之崩陷。
诗写愉悦者少,“三百篇”尚有,后人便不能写了。诗写伤感者最多,伤感如伤风,最易传染。伤感不好看,而诗人最爱就这事儿。诗中写惊悸者少,“三百篇”《十月之交》真写得好,波澜起伏。
曹孟德的诗在“三百篇”以后,异军突起,乃出于“变雅”。魏武帝《步出夏门行》: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写荒凉易归于衰飒,写荒凉而能有力且表现出壮美者,唯有孟德。京剧舞台上,黄三 号称“活曹操”,唱《华容道》 满口“君侯饶命”,而横劲、气概不减。杜工部 有一部分是得力于孟德诗,如: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
“仍残老骕骦”,“残”,留也,余也。黄季刚 先生说,后来人的修辞能力高于前人,但未必佳于前人。老杜“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念起来就好;“感时花溅泪”,还成;“恨别鸟惊心”,不佳;“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不高。一部“三百篇”其共同色彩是笃厚,孟德是峭厉,“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圆悟克勤禅师语) 。
余今所说皆诗之“第一义”(《大集经》)。
《十月之交》是圆的,孟德诗不圆。东方美以圆为最。恐怖的诗颇难写得圆美,恐怖而写得圆美者,唯此《十月之交》第三章。恐怖一般不能写得圆美,但诗人能,因为他是非常人。
世纪末fin de siècle ,《十月之交》即此感觉,因日蚀而觉凶兆,此为诗人之直觉。杜甫诗:
子规夜啼山竹裂,王母昼下云旗翻。
(《玄都坛歌寄元逸人》)
“山竹裂”“云旗翻”,此为诗人的联想,亦是直觉的。(联想,有 有;幻想,有 无。其实凡说得出来的就有。龟毛兔角,龟、兔有;毛、角亦有。极旧的东西,拼得好,就新鲜。)再如余之友人写母亲的死:
守着在爆裂的蜡烛,似是永远的黑夜。
此与“子规夜啼山竹裂”,皆是直觉的。
人称鲁迅是中国的契柯夫(A. Chekhov) ,他骂人时都是诗,但Chekhov无论何时其作品中皆有温情。鲁迅先生不然,他作品中没有温情。《呐喊》不能代表鲁迅先生的作风,可以代表鲁迅先生作风的是《彷徨》,如《在酒楼上》,真是砍头扛枷,死不饶人,一凉到底。因为他是在压迫中活起来的,所以有此作风,不但无温情,而且简直是冷酷。但他能写成诗,《伤逝》一篇,最冷酷、最诗味。《朝花夕拾》写幼年的回忆,比《野草》更富于诗味。
唯佛能知。
唯有上帝知道。
宗教中这样说。我们说,有些事唯诗人能知。我们研究诗人的心理,就看他的感觉和记忆。诗人都是感觉最锐敏而记忆最生动的,其记忆不是记账似的、死板的记忆,是生动的、活起来的。诗人所以痛苦最大,亦在其感觉锐敏、记忆生动。
弁彼鸒斯,归飞提提。
民莫不穀,我独于罹。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
我心忧伤,惄焉如
。
假寐永叹,维忧用老。
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不属于毛,不罹于里。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
有漼者渊,萑苇淠淠。
譬彼舟流,不知所届。
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鹿斯之奔,维足伎伎。
雉之朝雊,尚求其雌。
譬彼坏木,疾用无枝。
心之忧矣,宁莫之知。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
行有死人,尚或墐之。
君子秉心,维其忍之。
心之忧矣,涕既陨之。
君子信谗,如或酬之。
君子不惠,不舒究之。
伐木掎矣,析薪扡矣。
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
无逝我梁,无发我笱。
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小弁》八章,章八句。
诗旨:
(一)孟子说
《孟子·告子下》:“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二)赵岐说
《孟子》赵岐注:“《小弁》,《小雅》之篇,伯奇之诗也。怨者,怨亲之过,故谓之小人。”
《凯风》“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母氏圣善,我无令人”,不怨。
“是不可矶也”,“矶”,赵注:“激也。”朱注:“水 激 石也。”
伯奇,尹吉甫之子。尹氏,周宣王时贤大夫,妻死续娶,憎伯奇,逐之。伯奇作《履霜操》,吉甫射杀后妻。
赵岐注不可信。
(三)诗序说
《毛诗序》:“《小弁》,刺幽王也,大子之傅作焉。”
(四)朱子说
朱熹《诗集传》:“幽王娶于申,生大子宜臼,后得褒姒而惑之,生子伯服,信其谗,黜申后,逐宜臼,而宜臼作此以自怨也。序以为大子之傅述大子之情,以为是诗,不知其何所据也。”
《小弁》所写只为一懦弱诗人在乱世生活之悲哀,与亲道无关。
“弁”,毛传:“乐也。”《说文》:“昪,喜乐也。”
《小弁》首章“民莫不穀,我独于罹”,“罹”,毛诗作“罹”,唐石经 作“离”,朱子《诗集传》从石经。是也。
诗人最易感到的是孤独,因孤独而感到寂寞。“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太白《古风》其十三)严君平 有能力为官,却隐居不仕,卖卜成都。是因弃世而世弃,还是因世弃而弃世?盖互为因果。由孤独、寂寞而生诅咒。
屈原云: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九章·涉江》)
鲁迅作《呐喊》以前,一度如精神上的活埋,屈原亦是精神上活埋。苏轼曰:
万人如海一身藏。
(《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一)
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讨厌,不能与屈子“幽独处乎山中”比。屈原行吟泽畔是苦闷,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有点得意,不藏又怎样?藏又怎样?此又不能与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相比。陶公: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
(《饮酒二十首》其五)
“心远”,弃世;“地自偏”,世弃。陶公不弃世而弃世,不世弃而世弃。此非技术问题。以表现论,屈子、陶公、东坡,陶最高,乃是见道之言。诗人与哲人不同,“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哲人之乐不是“哀吾生之无乐”。渊明诗人而见道,有自得之趣;东坡是自喜,二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老杜“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宾至》),元遗山 “空令姓字喧时辈,不救饥寒趋路傍”(《再到新卫》),亦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每一种情感皆有向上、向下之分,向上可以升华,向下也可以堕落。儒家以为一切情感皆可以升华成真、美、善。禅宗一切否定也太过。元氏之诅咒是“名士十年无赖贼”(清舒铁云《金谷园》),然升华可成为反抗精神,引起社会之改革、改进。大概中国诗人所感只至“空令姓字喧时辈,不救饥寒趋路傍”而止,不能改进、反抗。常人对帝王将相不敢与他抗,对贩夫走卒不屑于抗,鲁迅先生则不然,不论何人皆可反抗。鲁迅先生虽看不起诗人,而鲁迅先生实是诗人。
《小弁》第二章:“踧踧周道,鞫为茂草”,即“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城春草木深”还是一团,“鞫为茂草”是一片。“我心忧伤,惄焉如 ”,“ ”,韩诗作“疛”,“疛”,病也。“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假寐”,“假”,韩诗作“寤”。“疛”“寤”,二字皆当从韩诗。“用”,以也,而也。
《小弁》第三章:“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毛传:“父之所树,己尚不敢不恭敬。”故里、故乡称“桑梓”,父母之邦。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引《旧五代史》曰:“桑以养生,梓以送死。”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孟子·梁惠王上》)《国风》又有:“椅桐梓漆。”(《鄘风·定之方中》)古有桐梓之棺。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四句,毛传:“毛在外,阳,以言父;里在内,阴,以言母。”陈奂:“靡,无。匪,非。”(《诗毛氏传疏》)靡,莫、微,靡、莫双声。陈氏又曰:“非父则无所瞻视,非母则无所附离。父者,属于毛,非父则不得附属矣。母者,属于里,非母则无所附离矣。”(同上)其意为“匪父靡瞻,匪母靡依”。“匪父靡瞻”与原诗“靡瞻匪父”不同,“匪母靡依”与原诗“靡依匪母”不同。朱子《诗集传》曰:“言桑梓父母所树,尚且必加恭敬;况父母至尊至亲,宜莫不瞻依也。”马瑞辰:“《甘棠》,美召伯,思其人,因爱其树也。《桑梓》,怀父母,睹其树因思其人也。故上言‘必恭敬止’,下即继以‘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也。思其人而不见,处处仿佛遇之。”此必思之诚,始能如此,所谓“食则见羹,卧则见墙” 。“靡瞻匪父”,实已无父可瞻;“靡依匪母”,实已无母可依,而思之诚,处处仿佛见之。
“不属于毛,不罹于里”,是天地间最孤立的。对于孤立,天下有两种态度:(1)自由。学道,割断一切烦恼牵扯,“寸丝不挂”(《楞严经》) 、“万仞峰头独足立”(天衣怀偈语) ,得大解脱。(2)强有力。世上最强的人是最孤立的,所谓奋斗、挑战皆此种人,“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庄子·逍遥游》)。
《小弁》第五章:“鹿斯之奔,维足伎伎”,“伎伎”,毛传:“舒貌。”《释文》:“本亦作‘跂’。”《淮南子》高诱 注:“跂跂,行貌。”按:伎伎,即跂跂,只是鹿奔貌,不必依毛传训“舒”。舒、徐双声,字义亦相通。朱子为之说曰:“宜疾而舒,留其群也。”“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鹿合群,雉求侣。“譬彼坏木,疾用无枝”,“用”,以、因。“心之忧矣,宁莫之知”,“宁”,郑笺云:“犹曾也。”按:《诗》中“宁”“曾”“乃”三字互训。朱注:“宁,犹何也。”非是。
“譬彼坏木,疾用无枝”(“用”,以、因),庾信 《枯树赋》“此树婆娑,生意尽矣”同此意。宋陈去非 则云:“枯木无枝不受寒。”(《十月》)哲人的反省是发现自己缺点去矫正;诗人反省是欣赏自己态度。贾宝玉以杨树自比,而不肯以松柏自比 ,颇有诗人味。
第六章:“相彼投兔,尚或先之”,“投”,郑笺云:“掩。”按:即“掩捕”之“掩”。朱注谓为“投人之兔”。非是。“先之”,郑笺谓为“先驱走之”,朱注谓为“先脱之”。
第七章:“君子不惠,不舒究之”,“惠”,郑笺云:“爱。”惠、慧古通,“秀外慧中”又作“秀外惠中”。“不舒究之”,郑笺谓为“不舒谋也”。按:舒、徐互训,“不舒究”犹言不徐察之也。“舍彼有罪,予之佗矣”,“佗”,毛传:“加也。”驼、驮、佗,古通用。
《小弁》末章:“君子无易由言”,“由”,马瑞辰曰:“《尔雅·释诂》:繇,于也。繇、由古通。”
末章开端云:“莫高匪山,莫浚匪泉。”郑笺谓:“山高矣,人登其巅;泉深矣,人入其渊。”朱子从之。此亦不免添字注经。余以为:此二句即谓天盖高,人不敢不跼;泉盖深,人不敢不蹐。此乃诗人小心之极,见一切皆怕,山不甚高,泉不甚深,而诗人视之为甚高、甚深而畏之,故下句接“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人好说不好,当少说话多做事,尤其做领导的。不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简直爱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爱说话的人面前,易有谗人;不爱说话的人,心里有准,不易进谗言。唐代宗谓郭子仪曰:“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
“无逝我梁,无发我笱”,桥通两岸,而“梁”不通,所以登舟如码头,然又以捕鱼为说。
此诗原与幽王及太子宜臼无关,乃诗人忧谗畏讥之作也。
小孩子任性纵情而行,不懂忧谗畏讥。不懂忧谗畏讥,而究竟还有“谗”“讥”在;小孩子根本不知道有它。人的多所顾忌就从忧谗畏讥来,办坏事怕,办好事还怕,真可怜。若不顾忌还是消极的,积极的则是挑战。
鲁迅先生有“小心是空闲中的忙碌”之言,鲁迅先生所谓“小心”,是忧谗畏讥。 小心并非外向的,是内向的,不是由观察得来,是由反省得来。最难过是“空闲中的忙碌”。(鲁迅先生真是伤感,其所写每篇文的序都像杂文,如《呐喊》《小说史》之序。其亦有诗云:“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鲁迅先生对自己分析得真苛酷。)
《小弁》与《邶风·柏舟》通篇有相似之处,都是忧谗畏讥。《柏舟》第四章:
忧心悄悄,
愠于群小
。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忧心悄悄”,“悄悄”两字就了不得。“悄悄”,静也。“愠于群小”是全篇主干。“小”未必“群”“愠”,而至少自己已感觉如此。诗人神经锐敏,意志又衰弱。“静言思之,寤辟有摽”,“辟”,“擗”之省字,毛传:“拊心。”“摽”,拊心貌。
有的诗,论内容当持批评态度,论作风则是欣赏态度。表现作风真高,不论其内容可取否。如“解牛”,虽残忍而好手做出来是艺术,以批评态度看是残忍,以欣赏态度看是艺术,“道也,进乎技矣”(《庄子·养生主》)。诗人看事、看人,也当如庖丁解牛,不可只见全牛,当看出其间隙来。
萋兮斐兮,成是贝锦。
彼谮人者,亦已大甚。
哆兮侈兮,成是南箕。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缉缉翩翩,谋欲谮人。
慎尔言也,谓尔不信。
捷捷幡幡,谋欲谮言。
岂不尔受,既其女迁。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
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杨园之道,猗于亩丘。
寺人孟子,作为此诗。
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巷伯》七章,前四章章四句,五章五句,六章八句,七章六句。
诗人怎样生活呢?
《小雅》中的诗人在乱世中生活,取何种态度?
孔夫子说:
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孙”是“逊”本字)
“三百篇”说: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
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小雅·节南山之什·小旻》末章)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宛》末章)
契柯夫云:“诗人无能,但可爱。”(《可爱的人》,周岂明 译)
诗人处乱世,取何种态度?大抵有二:(1)持身(对己);(2)处世(对人)。
(一)持身(持躬)
隔岸观火,看得清楚也好。云里看厮杀,看出许多矛盾,但一发表自会引人反对。诗人必须有冷静观察功夫,而中国人这方面也差。受压迫便求发泄,由发泄可得到安慰,诗人骂街即为此。(以前讲和平奋斗救中国,和平是消极。)
诗人怎样生活呢?《小雅》中的诗人在乱世中生活,取何种态度?《小雅·小宛》写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图为宋朝马和之《小雅·节南山之什图》之《小宛》。
持躬在己,不是放纵,是约束。由于约束便有反省工夫,反省是进德修业之路。学道的人反省,发现自己缺陷想法补充。人自身必有连自己也不能满意的地方,如此发现而补足之,使之完成完美人格。中国之有孔子,印度之有释迦,西洋之有耶稣,并非自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天下无突然的事,必有原因,不是“偶”,是“渐”。
诗人发现自己缺憾后,不是反省、补足,而是暴露。精神上完全健康的人很少,多少有点变态。常人皆有变态心理,而不一定近于疯狂;诗人变态心理有一种暴露狂(裸露狂),此与学道之人的反省截然二事。自己的怯懦无能,人都愿意隐藏;诗人之暴露,往好说是诚。宗教中有所谓忏悔,是意识的,有心如此,乃灵魂上鞭打、精神上惩罚;诗人之暴露是无意识的,其实不是无意识,是下意识——“拿不是当理说”。诗人使酒骂座,有优先权。人有时有缺点是可爱,诗人写缺点亦是可爱,如工部“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述怀》)。
别人的反省是发现自己缺点去矫正,诗人反省是欣赏自己的态度。
观察是向外的,反省是向内的反照。只有观察,没有反省,是浮浅;只有反省,没有观察,是狭隘(狭小的)。二者合二为一,才是完全诗人。先观察而后反省,或先反省而后观察,皆可。所谓思想,皆由观察、反省而得。“譬彼坏木,疾用无枝”(《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弁》),必对此木有所观察,然后反省,方知我生机之缺乏与此树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亦是观察、反省。
诗人反省与哲人反省不同,诗人观察与哲人观察也不同。陈去非以前诗人只是“枯木无枝”,观察所得是悲哀,应求改进方法,而陈氏所说的是“不受寒”——“枯木无枝不受寒”(《十月》),是岂木之性也哉?宋以前诗人只到“枯木无枝”而已,其后有“不受寒”了。而仍非办法。近代文学太注意观察,而忽略了反省,近代文学应想出办法。
《节南山之什·小宛》,诗好。《小宛》末章云: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此一章,一、三、五句写实;二、四、六句是形容,形容得好。“温温恭人”,性温、态恭,俨乎其然是礼乐场中人物。“如集于木”,可见其战栗。人在乱世,对付不了便如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回不了头了。没有迷信,一点仗恃都没有。炼铁成钢,炼不出来,化灰完事。“如临于谷”,然脚跟站稳就成。“如履薄冰”,一点据点儿也没有,小心也不成,也没用。若是英雄,可拨乱反正、转危为安,那是造时势的英雄;另一种人虽不能拨乱反正、转危为安,而会趁火打劫、顺水捞鱼,也成,可得一时之安。我们的诗人往上不是英雄,往下又非世俗人,不用说不肯,肯也不能。世法所谓好人,多是无能的人。诗人结果只是停顿在此,反省、暴露自己,可怜亦可爱。
(二)处世(对人)
其实持躬也就是处世,不过持躬对人一方面少。
《节南山之什·巷伯》,其第五章云: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
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骄人好好”,“好好”,毛传:“喜也。”“劳人草草”,“草草”,毛传:“ 劳心 也。”按:“草草”,一作“懆懆”,“草草”乃假借。《国风》“忧心悄悄”(《邶风·柏舟》),亦当为“懆懆”。人体劳尚可,心劳则了不得。《小宛》中所谓“集木”“临谷”“履冰”,人亦有不集、不临、不履之时,然不集、不临、不履,心劳亦不成。人敬天畏天,故《巷伯》“骄人好好,劳人草草”后呼“苍天苍天”,接下来“视彼骄人”,“视”字好,只言“视”,不言如何对待。
诗人、哲人,反省、观察。(观察盖从西洋之to observe,observation。)反省向内,观察向外。对天地间事物先须有检点、观察功夫,然后始可言反省。否则,反省自何入手?以何对照?一观察、二反省,此两步诗人、哲人同,至第三步则不同:哲人观察、反省,目的是修正完成;诗人观察、反省,结果是享乐,所谓“法悦”“法喜” 、ecstasy,诗人不是修正完成,是自己欣赏自己。“集木”“临谷”“履冰”是苦,而诗人表现之后是“法喜”,得到一种满足。人若没如饥如渴的精神不能学文、学道,必有此精神然后得到之后是满足,自己满足。吃饱了,没人赞美,是为自己舒服。老杜“麻鞋见天子”(《述怀》),是苦,也是法喜。人是要在矛盾中得到调和,喜昼也喜夜。诗人、哲人,第四步又相同,都是满足。以图示:
不必好是满足,坏也是满足。如酒之发酵,葡萄酒是葡萄腐烂、发酵而成,腐朽化为神奇,酒乃成天之美禄,让人喜爱。(我们爱的不必是对,对的不见得爱。)发酵文学亦如此。黄山谷 诗可自其中得“法”,而不会使人爱,就因其诗乃用公式写出。张衡 之《四愁诗》,亦是公式文学。
中国文学有限制,有范围。到一时候,或破坏之,或扩大之,然又有一新的限制、范围随之而来。人不会有完全脱离限制、范围的一天。孙悟空一筋斗十万八千里,然亦只此而已,无论如何不能离地球。这个范围,弄好了是艺术,弄坏了是束缚。艺术范围,要之,“恰好”之处。孟子曰:
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孟子·万章下》)
“其中,非尔力”,便是诗,是文学。“中”是范围,而“中”,非人力。“骄人好好”,真写得好,真是“中”。
中国诗写恨(hate)的少。诗中的恨只是悲哀,余所说恨是憎恶。由憎恶而生者,有二种:一种消极的,是诅咒;一种积极的,是改革。凡改革皆对旧的有憎恶。中国诗太优美,太软性,缺乏壮美。由我之“草草”恨人之“好好”,故诅咒——即《巷伯》之第六章: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投畀有北”,“有北”,荒凉之地。咒人至死,不英雄;有本事出来打呀!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
将恐将惧,维予与女。
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习习谷风,维风及颓。
将恐将惧,寘予于怀。
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谷风》三章,章六句。
《谷风》,毛诗在“谷风之什”,朱子《诗集传》在“小旻之什”。
此诗或以为:“刺幽王也。天下俗薄,朋友道绝焉。”(《毛诗序》)参看《邶风·谷风》篇,当是“刺夫妇失道”(《毛诗序》)。
此二篇,《小雅·谷风》写得扼要,《邶风·谷风》写得详明。然无论粗细,都是写真。真有事物之真,有 意象 之真。“想当然耳”,“想”是不可靠的,而“当然”是可信的。
首章“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及”,非“与”(and)之意,有“渐”意。次章“习习谷风,维风及颓”,“颓”,毛传:“风之焚轮者也,风薄相扶而上。”《庄子》曰“扶摇”。《尔雅·释天》曰:“焚轮谓之颓。”胡承珙 曰:“焚轮,叠韵。《文选·海赋》注:‘濆沦,相纠貌。’又《封禅文》注:‘纷纶,乱貌。’皆叠韵形容字。颓风曰焚轮者,谓其回旋纠乱之状,犹濆轮、纷纶也。”《释文》:“棼,本或作‘焚’。”“棼”,亦乱也;“轮”,取其转意。“习习谷风,维山崔嵬”,“崔嵬”,毛传:“山巅也。”郑笺:“山巅之上,草木犹及之。”
“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爱情是不可靠的,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爱情应以理智作后盾。欲维系夫妇间关系,须由爱情转为朋友感情。“将安将乐,弃予如遗”,真是朴实、朴厚,后来之“十九首”亦有“弃我如遗迹”(《明月皎夜光》)句。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对此种人、此种事,在少年,多愤慨;在中年,多报复、嘲骂;而在老年,则微笑对之。俗话说,阅尽人情暗点头。在将就木焉的暮年,真是人情阅尽!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缾之罄矣,维罍之耻。
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榖,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民莫不榖,我独不卒。
《蓼莪》六章,前四章章四句,后二章章八句。
《毛诗序》谓本篇:“刺幽王也。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本篇主旨:(1)思亲,(2)刺乱世,(3)传统的孝道。(古有《孝经》,但此乃伪书,非孔子弟子作。)
“蓼蓼者莪”,“莪”,抱娘蒿,因陈为其别名。“匪莪伊蔚”,“蔚”,马瑞辰以为乃齐头蒿(据“本草”)。
第三章“缾之罄矣,维罍之耻”,毛传谓:“缾小而罍大。”郑笺谓:“刺王不使富分贫、众恤寡。”然此句与思亲又何关?缾小,自喻也;罍大,喻亲也。“缾之罄矣,维罍之耻”,这是说自己不要好还不要紧,给老子丢人,这是传统的孝的思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开宗明义章》),这是中国传统的孝的思想;而“战阵无勇,非孝也”(《礼记·祭义》),这也是中国传统的孝的思想。传统的孝,做人是为父母做人,不承认儿子自己的人格(身份),没有自主自由,成为父母的附属物件。此易流为消极,无进取心,且成为依赖。若与此相反,则即孟老夫子所谓“孤臣孽子”(《孟子·尽心上》),有点儿苍苍茫茫的劲!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此非儒家真正精神。
父慈子孝,有意如此是其次,最高是忘其为慈为孝。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
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
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榖,我独何害。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
废为残贼,莫知其尤。
相彼泉水,载清载浊。
我日构祸,曷云能榖。
滔滔江汉,南国之纪。
尽瘁以仕,宁莫我有。
匪鹑匪鸢,翰飞戾天。
匪鳣匪鲔,潜逃于渊。
山有蕨薇,隰有杞桋。
君子作歌,维以告哀。
《国风》中伤感诗多与《小雅》“变雅”同一作风。“莫奈何”“没办法”,是中国伤感诗普遍现象,如童养媳趁婆婆不在家找人诉一回委屈,而回家来还是照样受下去。有好些人就是这样活下去的。而“变风”与“变雅”作风又不尽相同。“变雅”是枯燥的,在困苦环境中写出来的东西易如此,虽“变雅”比“变风”篇幅长得多。“变风”是温润的,人写快乐该温润,“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小雅·鹿鸣之什·出车》)。(现在人写快乐,只是浮浅油滑。)“变风”中的快乐如天阴尚不久,或虽已阴而有裂隙可见阳光,诗人虽处乱世而究竟还有希望。至“变雅”,则是诗人的心整个被黑暗所笼罩,对顺境、治世觉其远哉,遥遥如同隔世;别说不记得,即使记得,也很模糊、朦胧了。
枯燥是硬性,温润是软性;“变雅”是硬性,“变风”是软性。由硬而再软是忍——忍性。
《四月》八章,章四句。
首章:“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徂”,毛传训“往”,郑笺训“始”。“先祖匪人”,“人”者,仁也。“先祖匪人,胡宁忍予”,本不当疑而竟疑者,心情枯燥。
次章:“秋日凄凄,百卉具腓”,“腓”,《尔雅》及《玉篇》引作“痱”,注:“痱,病也。”写秋,秋是凄凉,应用纤细之文字、声音去写。写夏,夏是大,难写。《诗》写夏“夏屋渠渠”(《秦风·权舆》),《骚》写夏“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九章·怀沙》。“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二句,将秋的纤、细、瘦全写出,有力,且另有其特别诗情。如此情境真是怎么敢写?有些人对此不敢看,不敢写。曹孟德敢,而且有办法;孟郊 一类诗人走此派,虽没办法,但敢睁眼看。“秋日凄凄,百卉具腓”,有了此二句,后二句才是诗。然怎么敢写?《小雅·谷风》末章还有“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之语,“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也许没有“无草不死,无木不萎”有力。没有极深的爱,便也没有极深的憎。如《谷风》四句,一般人不但怕说、不敢说,简直怕“热” 、不敢“热”,而诗人竟如此写出。诗人是“仁”,而有时别人不敢说的敢说,不敢热的敢热,这便是“忍”。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便是忍。凡诗人皆有此二重性格,一方面是“仁”,一方面是“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仁抑是忍?是爱抑是憎?
“乱离瘼矣,爰其适归”,“爰”,辞也,郑笺云:“曰也。”《孔子家语》引作“奚”,《诗集传》从之。“乱离瘼矣”,“爰其适归”已可怜,“奚其适归”则可悲矣。写文章真是要有辣手,知道怎样狠而且狠得上来。近来作家仅鲁迅先生一人,因为他知道怎样是温柔,如此才知道怎样辣手。最能奉承人的便最能骂人,“能令公喜,能令公怒”(《世说新语》)。 《召南·小星》中“抱衾与裯,寔命不犹”二句,与“乱离瘼矣,爰其适归”意义同,而《国风》温润,《四月》枯燥。
《四月》第三章:“民莫不榖,我独何害”,按:《诗经》“榖”训“好”“善”。你何以知道人家便好?此不但主观,简直是直观。情、事、理三者,诗人所言不但理不真,事亦不真,只是情真。
第四章:“山有嘉卉,侯栗侯梅”,“侯”,郑笺:“维也。”“侯”是否与“或”有关?“废为残贼,莫知其尤”,“废”,毛传:“废,忕也。”《释文》:“废,如字,忕也。”“忕,时世反。”《尔雅·释诂》“废,大也。”郭璞注引诗作“废为残贼”。《说文》:“ ,大也。”
作品一起就高已不易,更难是高而后低、低后再高。律诗一起高固然好,而难在五、六句再起来。老杜《春望》,“国破山河在”一起便高,而至“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一联,要起没起来。
第五章:“滔滔江汉,南国之纪”,“纪”,纲纪一方。“尽瘁以仕,宁莫我有”,“有”,郑笺以为“保有”,非是。“有”,友也,此“宁莫我有”之“有”当即“友”。杜预《左氏传注》:“有,相 亲有 也。”“亲有”,亲友也。
《论语》说“人不知而不愠”(《学而》),又说“不怨天,不尤人”(《宪问》),而诗人专怨天尤人。《礼记》云:“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易经》云:“遁世无闷。”《易经》是人由生活经验所得之智慧,故而《易经》使人趋吉避凶。然此非世法,世法趋吉避凶,是不由其道;智慧趋吉避凶,是基于道的,无闷而自得。
人当观察、经验、思索,不可武断。中国智识阶级一方面装士君子态度,一方面内心苦痛。诗人中只陶渊明真是儒家。诗人都是情真,故后之诗人都与佛家禅宗有关,愈是大诗人愈如此,不然受不了如此苦。唯陶渊明所用全是儒家,“遁世无闷”。我们说“三百篇”是幼稚的,陶渊明是成熟的。“三百篇”以后四言诗人曹孟德、陶渊明都是“变”。余以前以为陶与“三百篇”乃外形不同,非也。陶表面字句与“三百篇”一鼻孔出气,只是内容不同。“三百篇”无思想,陶诗有思想。
苕之华,芸其黄矣。
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
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苕之华》三章,章四句。
《小雅》末一篇第一句便是“何草不黄”,这句真好,可是表现乱离不如《苕之华》(静安先生有《苕华词》)。
首章四句三“矣”字,很缠绵。次章,节奏急。首章诗人以自我为出发点,“心之忧矣,维其伤矣”,“忧”是薄的、浅的,“伤”是深的、厚的,忧可以忍受,伤便不可忍受。所以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第二章“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无生还不至受这些罪!此是小我。第三章“人可以食,鲜可以饱”,此由小我推及人群。可以食,食什么?草根、树皮。以此二句结,真沉痛。
钟嵘 《诗品》评阮步兵 “源出《小雅》”,所作亦有忧生之嗟。“知我如此,不如无生。”静安先生则是“人天相对作愁颜”(王静安《浣溪沙》),此亦忧生之嗟。
第三章“牂羊坟首”,“坟”,三家作“羵”,或作“贲”。从“贲”者多有“大”义,如《桃夭》“有蕡其实”。
“三星在罶”,“罶”,韩诗作“霤”。若作“罶”,罶,留也,所以网鱼。旧注:三星,参星也。“三星在罶”,言无鱼,因参星夜深始出。旧注云:罶中无鱼,喻人生之艰难。毛传:“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不通。郑笺附会之曰:“不可久者,喻周将亡如心星(即参星)之光曜见于鱼笱之中,其去须臾也。”毛可恕,郑难容;毛尚老实,郑胡说。若作“霤”,乃“中霤”之“霤”,“三星在霤”,犹言三星在户。地上“牂羊坟首”,仰首“三星在户”,写家室荒凉而空虚。故“罶”,当从韩诗作“霤”。
人人在追求真理,人人自以为得到真理,唯说得好的能使人相信。世法皆有“辙”,有来有去,有头有尾。诗人之心没“辙”,没辙便不可用世法去看、不可用常法去解。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各人懂个人的,未必是陶公当年之意。唯说得好的始能得一部分听众、信徒。如“隔墙飞过熟鸭子来”,天下未必有此事,而有此情理。讲得圆全,便能令人信。
诗人的人生有五种境界:
(一)出世。得到精神的自由。此太道学味。
(二)入世。强有力,奋斗,挑战。屈原写《离骚》,有奋斗精神,而其奋斗精神为伤感色彩所掩;老杜奋斗中亦有伤感气氛。反常必贵,物稀为贵。在寂寞中得大自在(出世),在困苦中得奋斗力(入世),都是反常,所以可贵。但反常有时又可为“妖”。 此太西洋味。
(三)蜕化。既非出世的一丝不挂,又非入世的挑战、奋斗,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然“人皆有兄弟,我独亡?”(《论语·颜渊》)这种境界是欢喜还是苦恼?这种境界是人情味的,然亦非常人所能,如陶公“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将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此是真诗人。
(四)寂寞。此中又有两种不同者:一为寂寞;一为能欣赏寂寞的,如“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将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唐李涉《题鹤林寺僧舍》)。上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自得;此曰“过”、曰“逢”、曰“竹院”、曰“僧”,是自喜。此是伪诗人。诗人或太道学味,或太西洋味;或是真诗人,或是伪诗人。装假不好,而装得好便是艺术。譬如那画的山水,有时比真山水还好看。
(五)悲伤。五种诗人中此种最有人情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小雅·谷风之什·蓼莪》),哪里都好像是父亲、母亲,可是哪儿也没有,真是悲伤。“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弁》),可哀,孤立,四海无归。“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同上),真是孤独的悲哀。还有“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小雅·鱼藻之什·苕之华》)、“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王风·兔爰》),真是人情味。
前四种都有点勉强、做作,只有后一种最人情味。寂寞中感到孤独的悲哀,而此种又是顶不振作、顶没出息的了。
人有心怎么做、不怎么做,如为线所扯,“后台意识”,Arrière Pensée 。“三百篇”是有什么就喊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古人诗是如此,后人有意避俗免弱,便不真。“真”,就是人情味。现在人有许多话不敢说。而胆大是文人心理的健康。要胆大,但不要妄为。胆大要自然而然,适可而止,不可“成心” 。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
“诗,可以群”。“群”,人是得要“群”。最繁殖的动物是最合群的动物,如蜂、如蚁;而最强的动物是最不合群的动物,如狮、如虎。科学家谓此种动物必将灭亡。人最无能,所以能生存,便因人能合群。孤独是最不合群。然只举目无亲,不用别人攻击,自己就受不了。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邶风·柏舟》)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如”,而也;“隐”,痛也。“如有隐忧”,痛与忧并列。后二句不是诗 ,前二句真是诗。“汎彼柏舟,亦汎其流”,悲哀无边无岸,正是《小弁》第四章所言“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届”,柳上之蜩合群,水中之苇合群,我则如舟流不知所属。孤独之后,是强有力还是悲哀?中国诗表现的是后者。
诗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发于寂寞,结果皆是真。诗人是欣赏寂寞,哲人是处理寂寞;诗人无法,哲人有法;诗人放纵,哲人约束,故在中国文学与哲学势同水火。然余以为,就其极致而言,大哲人也是诗人,大诗人也是哲人,普通则是格格不入。顶点是合流,一般是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