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里所说苏格拉底主要指柏拉图早期对话录中的主角,笔者同意它很大程度上向我们传达了苏格拉底思想的本色。 这位苏格拉底常常给读者一个印象,就是他主张自己没有知识。亚里士多德《辩谬篇》(183b6-8)对苏格拉底思想的这个特征有所提及,而学园派怀疑主义代表人物阿尔凯西劳更是把“知道自己无知”看成苏格拉底哲学的基本标识。 后人甚至杜撰出一句苏格拉底格言:“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我们看到,早期对话录中的苏格拉底确实说过不少相关的话,容易让人得出这个结论,兹录较有代表性的例子,如下:
W1 你们自己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已经看到过,有一位苏格拉底在那里晃荡,说他在空中行走,还瞎扯了其他许多无聊的话题,这些话题大大小小我都不懂(ouden……epaiō)。我这么说并没有贬低这类知识的意思……但是我与之毫不相干。(《申辩》19c-d)
W2 我祝福厄文努斯,如果他真拥有这门专家知识(technē),……如果我通晓这方面的事情,我当然也会感到骄傲和自豪,但是我不通晓(ou……epistamai)。(《申辩》20c)
W3 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人,或许在超出人的智慧方面也是有智慧的,……我肯定不通晓(epistamai)这种智慧,无论谁说我通晓,都是在撒谎,是在诽谤我。(《申辩》20d-e)
W4 我明白在大事小事上我都没什么智慧。(《申辩》21b)
W5 很可能我们两人都不认识(ouden……eidenai)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他自认为认识他不认识的东西,而我既然不认识,就不认为我认识。(《申辩》21d)
W6 我明白自己什么也不精通(ouden epistamenōi),也知道我会发现他们精通许多可贵的事。这点我没弄错;他们精通我不精通的东西,就此他们比我更有智慧。(《申辩》22c-d)
W7 我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教师。……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许诺要传授任何学问(mathēma),也没有传授过。(《申辩》33a5-b8)
W8在我看来,神并不是真的在说苏格拉底,而只是在以我的名字为例,他就好像在对我们说:凡人啊,像苏格拉底那样认识到自己在智慧方面其实是毫无价值的,这人就是你们中间最有智慧的人。(《申辩》23a-b)
W9 没有人知道死亡对人而言是不是诸善中最大的善……
我既然对冥界之事没有足够的认识(ouk eidōs hikanōs),我就不认为我认识。(《申辩》29b)
W10 克里底亚,你把我当成我在主张对所问的那些东西有所认识(eidenai),而且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同意你。但情况不是这样,而是,我始终和你一起对提出来的东西进行探究,由于我自己并不认识(to mē autos eidenai)。所以,只在我考察过以后,我会说自己同意或者不同意。在我考察过之前,我会搁置。(《卡尔米德》165b4-c2)
W11 如果在讨论中我看起来有所认识,另外两人没有认识,那么,请我来做这件工作就是非常正当的;但是,如今的情况是我们所有人都同样处于困惑之中。(《拉凯斯》200e2-5)
W12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并不是以有所认识的方式在说话,而只是跟你们一起来探究,这样,如果反对我的人表明为说得有道理,我会第一个接受之。(《高尔吉亚》506a)
W13 我的论证始终是同一个,即,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是怎样的……(《高尔吉亚》509a4-6)
W14我弄错了这些事的实际情况,我并不知道它们是怎样的(ouk oid’hopēi)。关于这点我有充分证据:每当我遇到像你一样的人,我的无知就被显明了;你在智慧方面声名卓著,所有希腊人都可以作证。因为我和你们的看法没一个相同的。还有什么比跟有智慧的人产生分歧更能证明无知呢?……(《小希庇亚》372b)
然而,另一方面,苏格拉底又在不少场合自称认识某些事情或者拥有某种知识。一些诠释者就此也举出了一些例子,兹将较有代表性的摘录如下:
Y1 我得知(gignōskōn)他的勇敢与激动,就对他说……(《普罗泰戈拉》310d2-4)
Y2 我完全知道(oida schedon),我的这个行为本身让我不受欢迎……(《申辩》24a4-7)
Y3 因为我清楚知道(eu oid’),无论我去到哪里,青年人都会来听我谈话,就跟在这里一样。(《申辩》37d6-7)
Y4 不过我清楚知道(eu oid’)这点:如果说我被带到法庭,处在你说的这类危险当中,那么会是一些恶人把我带到那里。(《高尔吉亚》521c9-d3)
Y5 我清楚知道(Eu oid’),只要你同意我的灵魂所认为的东西,那么这些必定是完全真实的。(《高尔吉亚》486e)
Y6 但是我知道(oida),行不义的事,不听从[比我]更卓越的,无论神还是人,乃是恶的和可耻的。我永远不畏惧或者逃避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善的东西,胜于畏惧和逃避我知道是恶的东西(《申辩》29b)
Y7 我应该害怕什么呢?我应该承受美勒托提议的惩罚吗——对此我说了我不知道它是善的还是恶的?还是说相反,我应该选择承受某个我知道(eu oida)是恶的东西……(《申辩》37b2-8)
Y8 “我说我认识这样一些东西会怎样呢,欧绪德谟,例如,良善的人是不正义的?来吧,告诉我,我认识这个还是不认识?”“你肯定认识,”他说。“什么?”我说。“良善的人不是不正义的。”“当然,”我说,“很早〈就认识了〉;……”(《欧绪德谟》296e3-297a1)
Y9 但是现在,如果正义的确是智慧和德性,那么就很容易表明,它比不正义更强大,因为不正义是无知——这点没有人仍然不认识了。(《理想国》I.350e11-351a6)
Y10 这些已经在前面的论证中得到显明,如我所说,以钢铁和磐石般坚硬的论证得到了固定和绑定——如果用更鲁直的方式来说的话。……如果你或者某个比你更勇猛的人不能解除这些论证,那么任何跟我现在的说法不同的说法都不可能是好的说法。(《高尔吉亚》508e-509a)
Y11 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伊翁;你们……当然是有智慧的人。就我来说,我无非说出了真相,不过是以外行人(idiōtēn)的方式说的。(《伊翁》532d8-e4)
诠释者们一开始比较重视苏格拉底自称无知的情况,并且乐于对这种“无知”的意涵进行某种阐释。当人们越来越注意到后面这些例子,就觉得有必要解释这个矛盾,于是提出了种种方案。第一种方案着眼于修辞方面,它解释说,苏格拉底主张拥有知识时意思是字面上的,而他否认拥有知识时是出于反讽,即他在说反话,其实他不认为自己没有知识。例如,格利(N.Gulley)就持这样的主张,在他看来认为,苏格拉底声称自己无知是“鼓励他的对话人探究真理的权宜之计,让他认为自己是与苏格拉底一起走在发现之途上” 。
第二种方案着眼于语义上的辨析。它又可分为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苏格拉底以有歧义的方式使用了“认识”和“知识”这些词。埃尔文论证说,苏格拉底没有区分知识与真信念,当他主张拥有知识的时候,实际只表示主张拥有真信念,而当他否认拥有知识时,指的是严格的、得到证成的知识。 弗拉斯托斯的修正观点是,苏格拉底主张拥有“得到证成的真信念”意义上的知识,而否认拥有“确定性”意义上的知识。弗拉斯托斯区分了强意义的和弱意义的“认识”,前者意味着对“确定性”的宣称(Knowledge C),后者意味着通过“辩驳法”可以达到而且得到检验的知识(Knowledge E)。这样,苏格拉底宣称没有任何知识时(如W4)指强意义的Knowledge C;当他表示知道某事时指弱意义的Knowledge E;当他说对某个特定主题没有知识时可能指前者也可能指后者。 另一种观点认为,苏格拉底承认拥有某方面或某类型的知识,否认拥有另一些方面或类型的知识(这是从知识的外延或种类上讲)。里夫 和伍德拉夫 认为苏格拉底否认拥有的是“专家知识”,承认拥有的是“非专家知识”。此外还有人(如Brickhouse and Smith)把这种区分说成是knowledge-how和knowledge-that的区分。
第三种方案诉诸柏拉图本人的思想发展来进行解释。例如,克劳特(R.Kraut)认为,苏格拉底在不同对话录中表述的不融贯可以通过时间上的发展来进行解释,例如,苏格拉底在《申辩》中没有认为定义性知识对于相关非定义性知识而言是必要的,但是到《高尔吉亚》的时候改变了观点,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他在前一处主张而在后一处不主张拥有知识。
第四种方案诉诸文本独立性来进行解释。沃尔福斯多夫(D.Wolfsdorf)在总结了前人的多种观点之后提出了这种方案。他论证说,不同文本中的“苏格拉底”角色未必具有同一性,这些“不同的角色”只是共享了“苏格拉底”这个名字而已,他们的观点不能被放在一起来进行融贯性方面的检验。 “柏拉图在不同文本中以不同方式使用苏格拉底是为了获得教化上的目标。因此,苏格拉底的发言不是全部都具有相同的诠释学地位。”
在笔者看来,第一种解释显然是不妥当的,因为我们在多数语境中看到的并非反讽语气,尽管W14或许有反讽的成分。第三种和第四种解释实际上蕴含同一个意思,就是说,苏格拉底说法的不融贯乃是“文本间”而不是“文本内”的问题。然而,实际上苏格拉底宣称没有知识和主张有某种智慧这样的冲突在《申辩》内部就已经非常明显了;而且,《申辩》呈现的苏格拉底形象必定不仅仅是沃尔福斯多夫所说的文学角色,毋宁说它具有很大程度的史实性。如果我们设想苏格拉底本人对于知识和智慧的本性有某种意义上的反思,这也不会仅仅是瞎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