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在《克里托》描述了苏格拉底在监狱里跟朋友克里托之间的谈话。克里托希望设法营救苏格拉底,并试图利用多数人可能提出的说法来说服其出逃,这时苏格拉底说:“我们为什么要关心众人的想法(doxa)呢?最优秀的人更值得重视,他们会认为事情要怎样做就怎样做。”(《克里托》44c)苏格拉底认为众人的想法不代表真理。众人的想法有好也有坏,我们应该尊重好想法而非坏想法;好想法来自于明智的人,坏想法来自于不明智的人。 明智的人在此表示各个行当、各个专业的专家或行家。不过“专家”(ho technikos)这个标准说法在《克里托》还没有被提出来,此处说的是“懂行的人”(ho epaiōn)。在身体健康方面懂行的人被认为是医生或健身教练,而关心身体健康的人“应该按照那一个人,也就是指导者,那个懂行的人所认为的方式,而不是按照其他所有人所认为的方式,来做动作、锻炼和饮食”(《克里托》47b)。所谓“懂行的人”实际也就是在某方面有知识的人,而这样的知识是指关于特定领域、特定行当的“专家知识/技艺”。这里,苏格拉底认可了如下观点:
I:对于任一专业领域而言,专家是极少数人,而多数人是外行。
II:人们应该听从具有知识的专家,因为他使人获益而不至于遭受害处。
这里没有突出知识与“真/假”之间的关系,而是强调知识与“利/害”或“好/坏”之间的关系,因为专家知识根本上是实践性的,紧密关联于实践的目标(即“好”),而只有涉及纯理论知识的时候,真假问题才凸显出来。
既然在身体健康方面我们要听从专家的想法,那么在灵魂方面(涉及正义与不正义、高尚与可耻、善与恶,等等),“如果有一位懂行的人”(《克里托》47d),那么我们也要听从专家的想法。苏格拉底说,我们应该在这位懂行的人面前比在其他所有人面前更加感到羞惭与畏惧,因为若不听从他,我们的灵魂会受到损害。那么,灵魂方面懂行的是谁呢?从《申辩》可知,苏格拉底不认为诗人或政客在这方面是懂行的,建筑师、木匠之类的普通技术专家就更不用说了。智者们(如普罗泰戈拉之流)自称能够传授“德性”,标榜为这方面的专家,但是苏格拉底认为他们实际是伪专家。在《克里托》48a,苏格拉底说,在正义和不正义方面懂行的是那个“一”(ho heis)或“真理本身”(autē hē alētheia),而这只能被我们理解为《申辩》中所说的神。《克里托》末尾也表明这点:“就这样吧,让我们这么办,因为神这样引领。”但是,把德性方面的知识完全归于神而不是任何人,这也会引起麻烦,就是我们要被迫承认无人堪任德性的教师,从而对于人而言德性不是一门知识,而是某种“神赐”(theia moira,《美诺》99e)。早期对话录中透露出来的这种苏格拉底式的、谦逊而悲观的看法在中期著作中被修改了;柏拉图后来认为真正的哲学家可以拥有这方面的知识,从而也是这方面真正的教师。
《拉凯斯》较之《克里托》显示出更多关于知识概念的反思,而其中的知识概念主要也是指专家知识。这里同样提到,多数人的想法不等于正确想法。下面这个观点让我们联想到前面的观点I:
III:如果某人要做出良好判断,那么他应该依据知识(epistēmē)作出判断而不是依据更多的人数。(《拉凯斯》184e)
针对某个领域持有正确想法、能够做出良好判断的人这时候开始被称为“专家”(ho technikos,185a1)。从字面上讲,“ho technikos”(专家)比“ho epaiōn”(懂行的人)更明确地表示对于某一门“专家知识/技艺”(technē)有所掌握的人。
我们如何鉴别某人是否某领域的专家呢?苏格拉底提议说,作为专家的人必须是学习并且实践过某个领域的人,并且在这个领域曾经拥有好的教师。这就提出了鉴别专家的一个标志:
IV:专家是拥有好教师并且从他那里接受过教导的人。(《拉凯斯》185b 以下)
但是拉凯斯对此表示质疑,他说,有些人在某些事情上没有教师但是可能比那些有教师的人更有本事(《拉凯斯》185e)。如果承认这点,那么“拥有好教师并且接受过教导”最多是专家的外在标志而非本质内涵。苏格拉底随后提出了另一个说明:
V:称得上某领域专家的人必须展示数量足够多的优秀作品。(《拉凯斯》185e-186a)
质量低劣的作品不仅不能证实而且会证伪某人拥有某门专业知识,而要排除凭运气做出优秀作品,就需要提供足够多的作品。专家知识或技艺区别于运气和灵感之类的东西,它是某种必然能够做出好作品的能力。相对于教育背景而言,作品本身更能够直接显示某人在某领域是否拥有专家知识。尽管如此,能够做出优秀作品仍只是专家的外在标志,只是有助于获得他人信任。专家知识的真正内涵是什么,这点仍不明朗。若要了解专家在认知方面的优越性究竟体现在哪里,必须考察专家知识的本质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