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有一条西接下同仁路北口,东向仁厚街西口的街道,名支机石街。满城时,这条街道叫作仁里二条胡同,又称为君平胡同。相传西汉严君平曾在此卖卜,故有此名。民国时,因认为胡同乃满族的称谓,此街又有一块和严君平有关的名为支机石的大石,便改称为支机石街。
据考,支机石街西段附近乃严君平宅旧址。严君平,名遵,字君平,以卖卜为生,西汉时期和司马相如、扬雄、王褒并称为“蜀中四贤”。六朝至唐,其成都宅被称为“君平卜肆”。唐岑参有《严君平卜肆》一诗,曰:“君平曾卖卜,卜肆芜已久。至今杖头钱,时时地上有。不知支机石,还在人间否?”(成都市文联、成都市诗词协会编《历代诗人咏成都》)晚唐、五代时,成都道教徒杜光庭等大宏其教,君平卜肆遂改为严真观,渐渐成为成都名迹。宋人吕工弼《严真观》一诗云:“卜肆垂帘地,依然门径开。沉冥时忆往,思慕客犹来。鸟啄虚檐坏,狐穿古井摧。空余旧机石,岁岁长春苔。”(成都市文联、成都市诗词协会编《历代诗人咏成都》)诗中的严真观已经破败不堪,虫鸟狐兽来往其间,但依然是好古之人探幽之处。明曹学佺《蜀中广记·名胜记》有这样的记载:“严君平宅即城南严真观。”清康熙六年(1667年),严真观旧址处建支机石庙。同治《成都县志·艺文》载许儒龙《锦城器物小记》,有曰:“此石既被目为神物,清代遂有人建小屋覆之,又有人向之焚香祭祷,且有老妪居此司香火。”(转引自四川文史研究馆《成都城坊古迹考》)此处的小屋无疑就是支机石庙,那块大石即是与严君平有关的支机石。民国十二年(1923年),支机石庙改建为森林公园。公园占地十余亩,有近千株百年楠木,支机石在公园南端。抗日战争期间,公园被空军层板厂占用,数百株楠木被毁。
严君平,据说原名庄君平,因避汉明帝刘庄讳,改写为严君平。在文翁创办官学的时代,他创办私学,免费教授学生。他不鼓励学生做官,主要教给学生生存的技能。严君平思想近道,以占卜为业,终生远离权贵,著有《老子指归》。曾有研究者认为严君平乃庄子的原型。这可能是对他最高的褒奖了。班固《汉书》中有关于他的记载:
君平卜筮於成都市,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於孝,与人弟言依於顺,与人臣言依於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吾言者,已过半矣。”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博览亡不通,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余万言。
《华阳国志》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雅性澹泊,学业加妙。专精大《易》,耽于《老》、《庄》。常卜筮于市,假蓍龟以教。与人子卜,教以孝;与人弟卜,教以悌;与人臣卜,教以忠。于是风移俗易,上下兹和。日阅数人,得百钱,则闭肆下帘,授《老》、《庄》。
严君平在世时,为蜀人所爱敬,去世后也见称于史书。后世文人对他高超的学识和高洁的人格颇多吟咏。李白《咏严遵》诗曰:“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观变穷太易,探玄化群生。寂寞缀道论,空帘闭幽情。驺虞不虚来,有时鸣。安知天汉上,白日悬天名。海客去已久,谁人测沉冥?”唐人吴筠《严君平》一诗云:“汉皇举遗逸,多士咸已宁。至德不可攀,严君独湛冥。卜筮训流俗,指归畅玄经。闭关动元象,何必游紫庭?”(成都市文联、成都市诗词协会编《历代诗人咏成都》)史书中记载和诗歌中吟咏的严君平,是一位隐士和高士,尚不近乎神。但因严君平的思想近道,且以占卜为业,后世道教徒又大力宏扬他的思想和事迹,加之民间的各种传说,严君平其人遂被神化。来看这样一则传说:
时近中秋,严先生授课完毕,信步走出观外,临阶竹树,绕栋风烟。遂望武都山脉:雾道相萦,烟房互出,叶浓溪净,花深嶂密……先生叹道:“山美水秀千般好,笔干墨涸万言荒。”原来这武都山乃蛮汉杂居之地,人稀地广,耕猎为生。不要说通文达翰,认得斗大之字者也难数几人。先生虽然免费开馆授学,只有顽童数人。为了添置书本正在想如何能筹点资金,再收点学生……观门外匆匆行来一个十一二岁男孩。来在先生足下纳头便拜:“先生,我母有病,今日未到学堂,请先生……”先生扶起男孩:“为子者孝义当先,先生哪能责怪于你。”男孩放声痛哭,先生甚为惊讶。“先生不知,我父年前上山砍柴,不幸坠岩而亡。我娘一急,疾病上身。家中四壁空空,今日娘昏迷之中念道,要想尝尝成都抄手……我想到娘的叨念,就忍不住要流眼泪。”说毕以袖擦泪,转身欲行。
先生伸手拉住他的学生:“难得你对你母亲的一片真诚孝心,拉紧我的衣角,闭住双眼,我带你去成都买抄手。”耳边旋风四起,刹时风停:“将眼睁开。”男孩睁目一看,此处街市整齐、商贾云集。一店铺门前挂了一个长吊牌,上书“成都老号抄手”六个字。左右各有四个小字“食素无荤”、“食荤无素”。先生买了一碗抄手,交与男孩。男孩依法拉住衣角。耳边风势刚一减弱,男孩睁目一看,他与先生从严仙观井中一冲而出,平稳落地。先生叹道:“天意!天意!”后来人们称此井为“通仙井”。(罗剑云《严君平卖卜降妖成都市》,《中国道教》1996年第4期)
上文中的严君平虽依然是一位教书先生,却会土遁等道术和仙术,显然已不同于常人。故事中那位要为母亲买成都抄手的男孩,相传乃一代文豪扬雄。严君平的确是扬雄的老师,史书记载:“扬雄少时从游学,以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贤者称君平德。”扬雄称赞自己的老师:“蜀严湛冥,不作苟见,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虽随、和何以加诸?”扬雄成名后,严君平也因学生扬雄的推崇而扬名。益州牧李彊就因此而倾慕严君平,史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杜陵李彊素善雄,久之为益州牧,喜谓雄曰:‘吾真得严君平矣。’雄曰:‘君备礼以待之,彼人可见而不可得诎也。’彊心以为不然。及至蜀,致礼与相见,卒不敢言以为从事,乃叹曰:‘扬子云诚知人!’”(班固《汉书》)这个传说将严君平和扬雄的师徒之情、成都名小吃抄手以及道家的神仙道术熔为一炉,倒也热闹。因为,彼时成都尚无抄手这一名小吃。此外,从这一民间传说来看,严君平垂帘教书之地并不在成都,否则也不用以土遁之术前往成都为扬雄病重之母买抄手了。这种观点并不奇怪。因为,史上关于君平垂帘教书之地本就有多种说法,后人所建扬雄之子云亭也有多处。
在民间传说中,严君平不仅会神仙道术,降妖除魔,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他的占卜。晋张华《博物志》卷十记载: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晨,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此传说中的严君平显然已非凡人,不但占卜极准,且通人间与仙界。这个传说后来经进一步演绎,遂用神话的方式解释了严君平宅中支机石的来处:
初,博望侯张骞使大夏,穷河源,归舟中载一大石,以示君平。君平咄嗟良久曰:“去年八月有客星犯牛、女,意者其君乎?此织女支机石也。”博望侯曰:“然。吾穷河源至一处,见女子织锦,丈夫牵牛。吾问此何地?女子答曰:‘此非人间也,何以到此?’因指一石曰:‘吾以此石寄汝舟上,汝还以问蜀人严君平,必为汝道其详。’”君平曰:“吾怪去年客星入牛、女,乃汝乘槎已到日月之旁矣!”遂相与诧异。(曹学佺《蜀中广记》)
文中所言支机石为一块高不足2米的不规则方柱形石块,一面有圆锥形浅窝,一棱有长方形凿痕。此石由宋至1958年均在古严真观遗址上,即支机石街西段,1958年始移入成都文化公园内。因为严君平在民间已被演绎为神话式的人物,存在于严真观中的这块大石也被目为神物,即上述传说中天上织女的支机石。因为石上有凿痕,则又生出另一传说,杜光庭《道教灵验记》云:“太尉敦煌公好奇尚异,令工人镌取支机一片欲为器用,椎凿之际,忽若风雾坠于石侧,如此者三。公知其灵物,乃已之。至今所刻之痕在焉。复令穿掘其下,则风雷震惊,咫尺皆噎,遂不敢犯。”此说当然不可信,据研究者论证,此支机石乃一块古蜀墓石,其上的圆窝与凿痕可能是后世在使用和移动的过程中造成的,或者是用于支垫发炮石机,因而得名支机石。但它被置入严真观内之后,便被赋予种种灵异的解释。
一块古蜀国遗留下来的普通大石,因为这种种传说,便被赋予了灵性,遂成为诗人们吟咏的对象。唐代诗人宋之问曾写有一首歌咏天上银河的诗篇,叫做《明河篇》,其中就写到了这块石头:“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明人曹学佺《咏支机石》一诗云:“一片支机石,传来牛女津。客槎何所处?卜肆已生尘。较似昆池古,长从汉月新。每逢秋夕里,吟眺倍相亲。”(成都市文联、成都市诗词协会编《历代诗人咏成都》)成都竹枝词中也颇多吟咏,略掬几则:
豌豆芽生半尺长,家家争乞巧娘娘。天孙若认“支机石”,块质犹存织锦坊。(杨燮《锦城竹枝词》)
华阳尉左“武担山”,别有“天涯石”可攀。评古吊今情不已,“支机石”在“满城”间。(定晋岩樵叟《成都竹枝词》)
天上星辰能苦织,世间人亦可登天。不然城里“支机石”,那得携归织女传。(吴好山《成都竹枝辞》)
(以上均引自杨燮等著、林孔翼辑录《成都竹枝词》)
支机石原本就是古蜀国的遗迹,加之这些传说和诗人们的吟咏,遂成为好古的旅人们游成都的必到之地。清人徐心余宦游四川期间,曾目睹支机石,并记曰:“余向在成都,长日无事,邀友人散步街衢,一日步入满城,于将军署旁,见一石高五六尺,铁栏护之,友人指而告余曰:‘此支机石也。’翻阅集林云:‘昔有人循河源,见妇人浣纱于河,问之,曰此天河也,乃与一石而归,举以问严君平,君平曰,此织女支机石也’,然则此铁栏内之支机石,即其石欤,安得起君平而质证之。”(徐心余《蜀游闻见录》)兼具学者和文人气的徐心余,在满城将军蜀旁边见到了支机石,归而查之于刘义庆的《集林》,看到了支机石的传说,表达了自己的怀疑,他说即使这块石头就是传说中的那块石头,也没有办法向严君平质疑了。川人罗念生介绍成都的风物时,也不忘支机石,他说:
西南角石牛寺旁有块“支机石”,高与人齐,略带青紫,相传是织女的布机坠下人间;还有一块尖锐的“天涯石”,生在宝光寺,象征远行人的壮志。城中古迹要数文翁兴学的“石室”,君平算命的卜肆,扬雄的“子云亭”和他抄《太玄经》的洗墨池。(罗念生《芙蓉城》,见曾智中、尤德彦主编《文化人视野中的老成都》)
看来,支机石因其盛名,需在“君平算命的卜肆”之外单独介绍了。《成都城坊古迹考》说:“总之,此一古蜀墓石,始则被用为发石机上之附属品,继又被利用为佐证神话故事之实物。其言虽不可信,但此一文物,仍应保护。盖古蜀遗物在成都者,现仅存此件与天涯石;历代以诗文歌述者,指不胜屈。”
支机石街因支机石而得名,1958年支机石移入文化公园后,此街已徒有虚名。如今,为了使其名实相符,也为了纪念,支机石街头又立了一块假的和支机石模样相仿的大石。当年修建满城后,原君平街改名为仁里二条胡同,又名君平胡同,同时于满城南垣外另建君平街以资纪念。新建的君平街东接陕西街,西止小南街南口,长约一里,至今已有一百余年的历史。支机石街和君平街经过多次改造,已成为成都的文化地标之二,君平街头还建有君平园。今天,到成都寻觅严君平遗迹的人们,应该能够透过现代人的纪念方式,在其遗址处感知君平的清奇节操和声名远播。